第76節
“九娘,在想什么?”回到崔府后,崔淵見她有些出神,便問道。 王玫微微一笑,斜了他一眼:“你可別忘了,答應過旁人什么事?!?/br> 崔淵略作思索,自然知道她在考慮什么,于是笑道:“我早便瞧中八郎了,過兩天他休沐,我約了他過來,先問他一問再說?!?/br> 王玫見他似是早有打算,忍俊不禁:“你如今可真是忙得很。又須準備五月的縣試,又須當媒人,還須謀慮算計?!?/br> 崔淵怔了怔,細細一想,也嘆道:“可不是?連靜心作畫的時間也抽不出來了。不過,陪你四處走一走卻是使得的?!?/br> 王玫搖首道:“你且忙去罷。我自有打發時間的法子。且做媒之事不妨多交給我,我也好與十一娘傳話。另外,十七娘也托了我,你可還有什么好人選?” 崔淵挑起眉,笑道:“哪有因旁人的事,耽誤了我們倆相處的道理?我先前答應帶你走遍長安各大里坊,品嘗美食美酒,自然不會食言。至于做媒之事,姻緣天定,應當也不會生出什么波折來?!彼杂X看人還有幾分眼光,崔泓若是不成,還有崔沛呢。只是,換了崔沛,盧家那位丈人恐怕等不及他進士入第罷,說給王家應當也使得。 王玫接道:“那些食肆、酒肆,什么時候都去得,也不急于一時。不過,你若是忙得累了,算是去散散心也好。橫豎這些地方也不可能在一天之內走完,這長安城里,足足有一百多個里坊呢!”就算是一天能逛兩三個里坊,也至少需要一個月的時間罷。 崔淵道:“你便隨我安排就是?!彼匀恢滥男├锓恍枰瞄L些,哪些里坊隨意看一看也就罷了。 兩人照舊來到內堂拜見鄭夫人,說了些族人托他們問好的話。鄭夫人正與小鄭氏、清平郡主理著各種帖子,道:“這幾日你們也累了罷,總算是全了禮數。原本大房、安平房、三房也不需你們再認親走動,不過,如今恰好有了時機,就去認一認人也好?!?/br> 博陵崔氏二房早便舉族搬遷到雍州境內,老宅、宗廟都已經不在故鄉了。安平房、大房的嫡支也遷到了長安,老宅、宗廟卻仍然在定州安平。三房因轉京官的緣故,也來到了長安,卻只有一家一戶而已。這四房作為博陵崔氏的顯支,彼此間關系卻算不上太融洽。大房家風嚴謹,很是瞧不起二房自降身價尚主,安平房與大房又因同視讀書貢舉為上進之途的緣故生了相爭之意,三房相對勢弱各不相幫、冷眼旁觀,也算是錯綜復雜了。只是,平常往來之時,這些矛盾都被掩蓋得嚴嚴實實,瞧起來也是一派花團錦簇的和睦之狀。 王玫經崔淵細細講解過一遍之后,心里也有了些底,便接道:“可是哪家有什么喜事?”若不是喜事,而是尋常的宴飲,想來鄭夫人也不需要特意帶著她們走上一遭。畢竟,彼此只是面上情,又何須委屈自己? “后日正逢大房的盧太縣君生辰,又恰巧是他們家嫡曾孫百日?!毙∴嵤辖拥?,“畢竟是嫡支長輩的喜事,便是叔母,恐怕應該也會去罷?!贝蠓侩m然認為二房尚主有攀附之嫌,卻也只敢暗諷幾句,不能明著對長公主無禮。因此,真定長公主待他們也是尋尋常常,不會太過失禮。 盧太縣君?王玫知道,這位盧太縣君雖只是五品誥命,論輩分卻比崔敦、鄭夫人還長一輩。長輩做壽,晚輩自是不得不去。金枝玉葉又如何,郡夫人又如何,敘家禮之時,晚輩只有尊崇、服從長輩的道理?!皟好靼琢?,到時候,兒盡管跟在阿家、嫂嫂們身后就是了?!?/br> 鄭夫人頷首,又道:“阿郎、大郎、二郎怕是不得空,四郎也去罷。說不得子由也會去,你們兄弟倆正好一道?!?/br> 崔淵聞言,卻是笑了起來:“阿娘,此話當真?我和子由一道,可說不準會生出什么事?!币粋€京中有名的紈绔子弟,一個隨性無比的書畫狂士,他們倆若是不想應酬,便懶得給人留什么面子。 鄭夫人蹙起眉,微嗔道:“只有你們不想做的事,哪有什么你們做不成的事?便算是看在你阿爺和叔父的份上,別丟了他們的臉,與那些長輩、平輩們周旋片刻就是?!彼嗌僖擦私庥鬃优c侄兒的脾性,又叮囑道:“大房的飲宴,少不得作詩作賦,應付一二便是,也不與他們爭什么才名。就讓安平房的幾兄弟與他們搶去罷?!?/br> 崔淵眉頭一挑,心里卻是有了主意。崔泌幾人也過去湊熱鬧,那他當然不能眼睜睜看他們兄弟出什么風頭。想到此,他便又道:“只得我和子由二人還是太單薄了些,不若將十二郎帶去,也讓他增長些見識?!彼蝗藢Ω兑蝗喝水吘蛊D難,拉上崔沛便好多了——至于崔滔,不提也罷。 鄭夫人心里也喜歡內斂的崔沛,笑道:“也好。先生都去了,那便將阿實、五郎都帶去?!?/br> 小鄭氏神情微動,清平郡主望了她一眼,點頭接道:“英娘最近身子也好些了,正好帶她走一走?!毙∴嵤媳愕溃骸稗ツ镆灿泻眯┤兆記]見族中的姊妹們了?!彼Φ靡蝗缤D前忝髌G,仿佛方才那瞬間的不快只是其他人的錯覺。 翌日上午,用過朝食之后不久,崔府的馬車隊便緩緩駛出烏頭門,在勝業坊坊門附近匯入了真定長公主的儀仗鹵簿當中。因真定長公主相邀,鄭夫人去了她的金頂朱輪車中;王玫帶著崔簡也去了李十三娘的翠蓋朱輪車里。崔芝娘、崔韌也都在車中,崔簡見了他們很是高興,立即坐在一起嘀咕起來。李十三娘、王玫愛憐地望著他們,一路閑談著,過了許久,才到了大房所在的休祥坊。 休祥坊在長安城西北,與東北的勝業坊隔得實在太遠,崔府、公主府的內眷們才不得不早早出門。然而,趕到大房的宅邸時,時候也已經不早了。真定長公主的車駕自是長驅直入,停在內院門前,幾位裝扮素雅的貴婦忙過來迎接,口稱世母、叔母。 雖是小輩,真定長公主、鄭夫人待她們卻很是親和,任她們扶住,漫步前行。又有兩人優雅而不失親近地過來與小鄭氏、清平郡主、李十三娘敘話,順便好奇地打量了王玫幾眼。 王玫朝著她們笑了笑,喚了兩聲嫂嫂,便安靜地隨在后頭,牽著崔簡的小手,緩步前行。她是新婦,做得多了、說得多了容易被人挑出錯漏,倒不如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說得好,也能掙得一個嫻靜的名聲。 大房亦是三路五進的大宅邸,較之勝業坊崔府多了些許文雅靈動之氣,亦少了厚重沉著的武人之風。偌大的正院中遍植花木,移步換景,構思十分精巧。不過,二房的內眷們都已經見慣了真定長公主別院的迷人風光,并不覺得這般景致有多出眾,只贊了兩句便罷了。 當她們到得內堂后,里頭姿態端方的貴婦們倏然一靜,便都朝著真定長公主跪拜行禮。連坐在長榻上滿頭銀發的那位貴婦人也顫巍巍地起身,作勢欲拜下去。真定長公主慵懶地掃了她們一眼,笑道:“還不趕緊將世母扶起來?今天可是世母大壽的好日子,敘什么國禮?真是折煞我了?!?/br> 那盧太縣君仍是躬身略拜了拜,這才直起身道:“貴主謙仁,我等卻不能有違禮法?!闭f著,她又退后兩步,讓出了長榻上的尊位:“請貴主上坐?!?/br> “世母何須如此?”真定長公主作為難狀,快步走到長榻前,親手扶著她坐下,“我和阿嫂都是來給世母祝壽的。若是世母再堅持禮法,便是不將我們當成親厚的晚輩了,往后我們又哪里敢過來向世母討教呢?” 鄭夫人也上前攙著仍然堅持站起來的盧太縣君,溫聲道:“貴主說得是。我們這一房已經沒有幾位長輩了,遇到大事還須得依賴世母指點呢!世母這般生分,卻是傷了我們的心了?!?/br> 妯娌倆親親熱熱地讓盧太縣君坐下,這才在長榻前備好的短榻上坐了——原本這短榻上坐了其他貴婦,但早已經不著痕跡地讓出了兩個位置。畢竟,位卑者坐在位尊者之前便是大不敬。當然,她們調換位置也是無聲無息,讓人挑不出任何禮節錯漏來。 王玫隨著小鄭氏、清平郡主、李十三娘在真定長公主、鄭夫人身后坐下,心里卻禁不住笑了起來。以二房兩位長輩如今的身份,便是再高傲一些,也無人能挑出什么錯處。她們在二房主持的宴飲上,素來亦是高高在上的,無人膽敢冒犯其尊嚴。但就是這般高高在上之人,偶爾折身侍奉長輩一回,姿態放低,卻更顯得品性出眾。 大房私下再如何腹誹二房尚主一事,也不得不承認,鄭夫人與真定長公主都是手段難得的掌家之婦。二房的崔敦、崔斂兄弟能走到如今,靠的自然不止是一往無前的勇氣,也有過人的眼光。再看二房的小輩,小鄭氏、清平郡主、李氏、王氏,雖然暫時都沒什么太過出眾的表現,但若只單論家宅和睦,便比大部分聚居世家好得太多了。 王玫尚是頭一回出現在博陵崔氏的宴飲活動當中,感覺到不少視線都似有似無地在她周圍流連,更是垂眸正坐,顯得十分嫻靜。 “九娘,且去給長輩們見見禮?!编嵎蛉吮愕?。 王玫遂立起來,先向盧太縣君跪拜:“值世祖母大壽,兒愿世祖母安康長壽?!?/br> 盧太縣君瞇著眼睛望著她,忽而一笑:“這便是子竟娶的新婦?瞧起來確實性情很不錯,好孩子?!彼愿朗替窘o了王玫見面禮,王玫又謝過了。接著,她就在小鄭氏的帶領下,一一給大房、安平房、三房的長輩們行禮。見過了長輩,便是平輩了。在內堂中的都是嫡支之婦,論起來也有幾十人,香鬢華裳,珠翠環繞,令人眼花繚亂。認了一遍之后,她也只記下了十幾人,且格外牢牢記住了崔泌之妻裴氏,便退回了原位。 ☆、第一百零四章 壽宴之中 卻說崔淵、崔滔、崔沛三人目送真定長公主的鹵簿進入通往內院的甬道后,便徐徐下馬,走進了外院正堂。蓋因今年并非盧太縣君整壽,大房也并未大肆cao辦,只給族人與親戚朋友們下了帖子。不過,博陵崔氏四房都在長安,族人本便人數眾多,又與諸高門大姓都沾親帶故,故而正堂內早便已經坐滿了賓客。 “原來是子由與子竟?!贝蠓康罩ㄒ坏牡諏O崔渲迎了過來。他身著芽綠色圓領大袖袍,氣度溫潤優雅如玉,看似隨和無比,實則剛強不阿、傲骨錚錚。他素來欣賞崔淵的書畫功底,面上露出了驚喜的笑容,朝著他們便叉手一拜:“不知這位小郎君……” “伯染,許久不見。這是我們的族弟,名沛,喚他十二郎就是?!贝逌Y介紹道,崔滔、崔沛隨著他一同行了叉手禮。崔渲便領著他們走到專為崔氏子們所設的席案邊。不出崔淵所料,崔泌正帶著嫡親弟弟崔泳與人談笑風生。他眼尾一勾,頗有興味地掃了一眼繞在他們兄弟二人周圍的一眾年輕兒郎,施施然地便在旁邊坐下了。 崔渲見狀,笑道:“稀客來了,你們還不起身相迎?” “子竟與子由來了?!贝廾谠谕鈴膩矶际怯H切近人,禮儀周到,立即攜著崔泳過來見禮,“上元夜一別,今日又得見,子竟越發風度翩然了。想是新婚不久,仍喜氣環身的緣故?”這兩句話堪稱滴水不漏,他人聽了,也難免會覺得兩人之間交情甚深。 崔淵倒也不想在這個時候落他的顏面,以免作為主人家的崔渲面子上不好看,于是便道:“澄瀾的氣色也好了不少。來的時候我便想著,許是能在世祖母壽宴上見著你們兄弟倆?!被檠缟习财椒康罩е凰土硕Y物,倒是識相地沒給他添堵,如今卻是免不了相見了——只是,今日心里郁結難解的,定然不會是他了。 “說來咱們雖是族兄弟,一年之中卻難得見幾次面?!贝掬纸拥?,“澄瀾且不提,我們同朝為官總有見著的時候,子竟卻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不是出門在外游歷,便是不知在哪個角落里揮毫撒墨?!彼杲?,早便已經進士入第,因性格剛正的緣故,頗得圣人欣賞,破格提拔為正八品的監察御史。若是不提門蔭出仕的崔澄、崔澹,他便是博陵崔氏一門官階最高、最為出眾的子侄一輩了。 崔淵聽了,笑著朝諸位族兄弟們拱了拱手:“伯染都這么說了,確實是我的不是?!彼辶藥妆?,接連豪爽地一口飲盡:“以前不常在京中,與大家都疏遠了,這幾杯酒便算是賠罪罷。往后各位若有什么事,便徑直去勝業坊尋我就是?!?/br> “尋你要一幅畫,可使得?”崔泌含笑道。 崔淵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當然使得,卻不知澄瀾中意何種山水?” “子竟可折煞我了。只要是你畫的,我都覺得再好不過,哪里還有挑剔的余地?”崔泌回道,攬住身邊的弟弟崔泳:“二郎臉皮薄,怕是不敢出口。我便越俎代庖,替二郎也要一幅罷?!?/br> 不待崔淵答應,崔渲卻笑道:“子竟之畫萬金難得,澄瀾你可真是獅子大開口。別仗著他喝了酒,便哄他說出什么醉話?!闭f罷,他卻自己笑吟吟地湊到崔淵跟前道:“子竟,我也不要什么畫,只需你收我家兒郎為徒便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