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這時候,崔淵等一行人已經順利地到達內院門前。崔沛作得了幾首詩,將眼前的月洞門、門鎖連同門上爬滿的青藤都贊了一遍,終于喚開了門。然而,門打開之后,里頭卻沖出了一群手持棍棒竹竿嘻嘻笑著的婦人,沖著外頭這群郎君便是一通敲打。 “新婿在何處!可找準了!打殺他的威風!” “打新婿!打新婿!” 甫沖出來的時候,場面頗有些混亂。這些彪悍娘子們放眼看去,見服緋、服綠、服青的,一時也認不出新郎到底是哪個。于是,她們暫且不管是誰,見人就打,務必每一棍棒下去都噼里啪啦砸在rou上。只是,大家都不曾忘記正主,一邊打一邊找尋著新郎。不多時,穿著絺冕的崔淵便顯了出來,玄衣纁裳格外醒目,也受到了諸娘子們更“熱情”的照顧。 身為新婿,挨女家的打自是應該,不可發怒,更不可還手。于是,崔淵便只左右挪移,躲閃著那些朝他呼嘯而來的棍棒。他本便習過武藝,身形格外輕巧,竟沒有狠挨上幾下。而作為儐相的崔泓、崔沛、王方翼都很是仗義,幫著他擋了不少棒打。倒是崔滔笑呵呵地站在崔澄、崔澹身邊,圍觀他們被毆打,絲毫沒有做儐相該有的自覺性。 忽然,伴隨著一聲嬌叱,旁邊又有一棒打將出來,卻是不偏不倚正好擊到崔淵背上。戴著帷帽的王十七娘笑哼了一聲,道:“阿嫂們,若不打他幾百下,咱們哪有什么顏面去見九娘姊姊?”她身后的幾個王家小娘子也都附和道:“將新婿捆起來!好好地打!” 一群世家子弟哪里見過舉著棍棒奔出來的未婚小娘子,頓時怔住了。只是小娘子們都戴著帷帽,見不著真容,卻也算不得失禮。趁這個時候,打新郎的主力們立即抓住機會,一擁而上:“大家看準了新郎!接著打??!” 崔淵勾唇笑了起來,便不再閃躲,硬生生地扛了下來。這些婦人、小娘子們的棍棒本也沒有多少氣力,他皮糙rou厚,多挨幾下也無妨。何況,“弄女婿”弄得越狠,這場婚事也便越熱鬧。多受幾下,說不定往后舅兄會看他更順眼些,九娘也會憐惜他。 崔泓、崔沛、王方翼回過神后,便踉踉蹌蹌地被這群悍娘子們推到了外頭。再看崔淵,卻已經淹沒在棍棒、竹竿中間了。三人對視一眼,崔泓便讓弟弟崔沛退到一旁,與王方翼沖進了人群里,將崔淵解救出來。 王十七娘趁亂敲了崔淵十幾下,還待再敲,卻被人抓住了棍棒。定睛一瞧,正是一位著淺青襕袍的少年郎。她認出這是崔家的儐相,便索性將棍棒丟了,笑道:“替我給崔家姊夫帶句話,就說多謝他不閃不躲。我打了他十六下,正是個吉利數,好去七郎阿兄那里領賞錢?!?/br> 崔泓愣了愣,見這戴著帷帽的少女閃身便入了門內徑自去了,醒過神來,又幫著崔淵擋了幾下。 一眾婦人打得香汗淋漓、氣喘吁吁,才終于放過了新郎。崔淵整了整衣冠,總算是“順利”地踏入了內院。他雖不曾進過王家內院,但也知道王玫住在后頭的園子里,于是朝著內堂遠遠行了一禮,便又領著一行人向里沖去。 內堂里,王家的貴婦們均掩唇輕笑,打趣李氏得了個美姿儀又脾氣好的新婿。世家弄新婿很少捉弄得這般厲害,很顯然也透出了李氏這位岳母的態度:必要先殺一殺新婿的威風,讓他待女兒好一些方可。當然,至于里頭是否還有王珂這位舅兄的暗示,卻是無人知曉了。 一路過關斬將,崔泓、崔沛皆一時才盡,崔淵便親自上陣,詠詩作賦,得了一陣陣喝彩。王珂帶著兒女遠遠跟著,也不出面,聽了崔家人一句一句幫著喊出來的詩賦,笑了笑,轉身回了外院。 王昉牽著兩個meimei,認真聽著這些詩賦。雖則只是催妝急作,但也意趣盎然。想來他這位姑父,不但是書畫雙絕,詩賦亦是毫不遜色,倒讓他更為佩服了。想到此,他總覺得姑姑不曾聽見這些頗有些可惜。于是便又繞著近道去了薰風閣里,將姑父作的詩賦都一一轉述給自家姑姑聽。 王玫聽著外頭熱鬧越來越近,也知道崔淵快要到了。但她并不著急,慢慢地吃了兩個點心,又讓趕過來報信的侄兒侄女們以及旁邊的小娘子們都分了些,才道:“多謝大郎,難為你還趕過來告訴我這些,我很高興?!边@種時候,侄兒仍然記得她,讓她也跟著欣賞一番某人的才學,她當然很高興?!澳銈冊诖艘彩遣槐?,待會兒還須去正堂行禮,且去罷?!?/br> 王昉便又帶著meimei們出了薰風閣,避開崔家一行人,站在角落里繼續聽姑父作詩。 而崔淵也終于到得薰風閣的小樓前,立在階下,瞧著里頭的燭火。見他一時沒有動靜,崔家那上百個兒郎終于開始出力,喝道:“新婦子,催出來!新婦子,催出來!”原本安靜的院落里霎時間喧囂四起,聲勢很是浩大。 里頭的管事娘子們卻在端詳王玫的妝容。因妝扮多時,也確實須得補一補妝,她們便完全不理會外頭的喧鬧,又取出妝匣,脂粉、石黛、甲煎口脂都擺開,慢條斯理,不慌不忙。 外頭繼續嚷嚷著催新婦,崔淵輕咳一聲,待眾人稍靜片刻,便作起了催妝詩。 “今宵織女降人間,對鏡勻妝計已閑。自有夭桃花菡面,不須脂粉污容顏?!?/br> 一首詩自然不夠,小樓里依舊沒有動身的意思,于是崔淵便又道:“兩心他自早心知,一過遮闌故作遲。更轉只愁奔月兔,情來不要畫娥眉?!?/br> 一首接著一首,崔淵作得累了,崔泓、崔沛接上,就連身為千牛備身的王方翼也開口作了詩,引得崔澹等人一陣大笑。其余儐相都作了,崔滔也不得不挖空心思想了一首,便將作詩的重任又扔回給崔淵,他只管跟著眾人繼續催新婦。 如此鬧騰許久,青娘、秋娘、冬娘終于將王玫扶了起來。外頭本在看熱鬧的崔家諸人見里頭人影幢幢,似是有意出來了,便一邊繼續高嚷著,一邊退出了內院,回到外院正堂前去。待這些兒郎們都離開內院后,內堂中的貴婦們才走出來,目送小娘子們簇擁著王玫緩步走向正堂。 正堂里也已經擺出了重重屏風行障,王玫坐在里頭放置的馬鞍上,斜瞥見幾層行障外頭的身影,不由得牽了牽嘴角。方才王十七娘已經向她說了,光是她就足足敲了十六下,也不知某人到底挨了多少下。不過,她一點也不擔心他受不住,一想到他那虬髯大漢的模樣、敏捷的身手,便更是信心十足了。但,轉念想到被打了這么許多下,再如何悍勇恐怕也會受傷,心里又憐惜起來,默默記下一定要給他看傷敷藥。 此時正該行“奠雁禮”了,崔淵提起大雁,輕巧地一擲,便將那活雁丟過了幾重行障。王玫身邊的仆婢趕緊將大雁捉住,用五色絲線纏住它的嘴,又張開綢緞將它兜住,抱到旁邊安置好。 而后,伴隨著崔淵吟詩,這重重行障、屏風才逐一撤去。 熟悉的聲音越來越近,原本覺得自己很淡定的王玫逐漸越來越不淡定了。不需細聽,她便知道自己的心跳得有多快,幾乎欲從身體里蹦了出來。周圍的笑鬧她也似乎都聽不見了,滿耳都只有那磁性的聲音。 最后一重行障終于撤了,走入一個著玄衣纁裳的身影。 已有數十天未見,兩人的目光便仿佛凝結在對方身上似的,一時竟移不開了。旁邊的仆婢們低低地笑了起來,也不催他們。倒是王玫突然想起自己臉上刷墻似的鉛粉,連忙低下頭。崔淵眼尾一揚,在她面前跪了下來,將婚禮中最后一只雁送到她身前。 兩人一坐一跪,又對上了視線。 王玫雖不知為何她坐在尊位,反倒讓他跪在卑位,但不免聯想起了后世的跪下求婚,心里更是甜如蜜。這種新娘家中處處都殺新郎威風的習俗,真是太對她的心思了。不過,想來待會兒到了新郎家,被殺威風的便是她了罷。 “奠雁禮”告一段落,崔淵起身,本能地欲扶王玫,卻又被她身邊圍繞的侍婢們擠開了。待仆婢們利索地將正堂里都收拾干凈,王奇、李氏便坐在了北面尊位上,注視著這對佳偶比肩行來,辭拜他們。 王奇便道:“戒之敬之,宮室無違命?!?/br> 李氏也道:“勉之敬之,夙夜無違?!?/br> 一個滿含笑意與期待,一個難掩擔憂與離別之情,王玫不由得雙目微微一紅,垂首應諾。 而后,崔淵先行一步,回到停在外院前的婚車附近等待。王玫則用蔽膝遮了臉,在青娘、秋娘、冬娘的扶持下,一步一步走出正堂,離開王家。每邁出一步,她仿佛都能感覺到家人們的不舍與自己心中的留戀。然而,她的步伐卻始終舒緩而優雅,毫不停歇地走向婚車,走向婚車邊靜立的人。 待她上了車,青娘便給她撤下了蔽膝,又從袖子里摸出幾塊包好的點心給她吃。王玫略吃了兩口,感覺到車身微微一動,行駛起來,突然又沒了胃口。而后,她便聽見車外崔家兒郎們的笑鬧聲。 崔淵的聲音離得最近,仿佛就在婚車正前方,不疾不徐道:“子由,我真不該心軟讓你做了儐相。你今天哪有什么儐相的樣子?嘖,不幫我擋著棍棒也就罷了,連催妝詩也只得了一首,仲翔身為千牛備身都作了三四首呢?!?/br> 不遠處響起了崔滔的聲音:“你是聲名遠揚的大家,哪里還需要什么會作催妝詩的儐相?許是你先前躲懶惹惱了親家,才讓你經了那么一頓棍棒也說不準?!?/br> “說起來,你還得謝謝阿兄我呢!”又有一個男子接道,“仲翔出自祁縣王氏,本應算是新婦家的親戚。虧得我請得早,將他邀過來成了你的儐相。不然,光憑著八郎哪里能將你從那群悍勇娘子手底下救出來?!?/br> “那可真得謝謝仲翔了?!贝逌Y便又道,“八郎與十二郎也是辛苦了?!?/br> 又有幾個少年郎的聲音謙遜了幾句,因離得有些遠,也聽不清楚他們到底在說什么。王玫將余下的點心吃了,青娘又給她再補了一回妝容。 婚車忽而又停了下來,前方一片鬧騰,卻是障車的涌過來了。方才崔府的迎親隊伍出來,便引了不少好熱鬧的圍觀群眾,眼見著他們進了王宅,便正等著這一刻呢!且不管旁的,先將路堵上,趁著喜事“打劫”一番,也好沾一沾新郎新娘的福氣。 你來我往地說了一連串的詞兒,障車的那群人依舊寸步不讓。崔家這頭早便預備好了各色禮物,看準時候分發了下去。好酒好rou,還有喜錢、糧食、布帛等物,讓這些“攔路虎”們都統統心滿意足了,才得以繼續往前行。 不過,障車之人卻是去了一波,又來一群,始終沒有停歇。崔家的大群兒郎們又是哄笑,又是威嚇,又是唇槍舌劍,替崔淵和王玫討得了不少吉祥祝福。 婚車停停走走,好不容易才回到勝業坊崔府中。 作者有話要說:因為我沒有作詩的才能,所以里頭的詩引自《唐朝穿越指南》。這首詩本來是唐時敦煌殘片里的,缺了兩字,森林鹿大人補上去了,我覺得這首詩說到桃花面、脂粉不污之類很合男女主,所以就引了,請大家見諒。 催妝詩好像還挺多的,看來看去還是這個最貼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