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晗娘似有幾分意動,又有些為難。王玫拉起她的白嫩小手,鼓勵道:“晗娘不是與芝娘頗為投契么?也有些日子不見芝娘了罷?正好與我一同過去,好好地敘一敘?!?/br> “可是……昐娘……”晗娘秀眉微蹙。 “我替姑姑、阿姊陪著祖母說話?!睍S娘笑道。她年紀幼小,與崔芝娘的關系很是平平,寧愿留在祖母身邊。 王玫便攜了晗娘下了自家的烏檀馬車,隨著那侍婢走了幾步,踏上那架翠蓋朱輪車。 剛掀開薄紗制成的車簾,內里便伸出一條白如凝脂的臂膀,將她拉了進去。便聽李十三娘嗔道:“你果然生得懶怠的性子!沒幾天就到處都不見你的蹤影,說是病了,誰不知道你在家中躲懶呢!” 纖纖食指戳在額頭上,王玫也并不在意,笑瞇瞇道:“我先前病了一場,確實尚未好全呢。表姊看,養了這么些時日,是不是好多了?”這些天來,她躲在家中又是喝藥又是用藥膳又是每日點心水果粥湯的,養得皮膚白嫩、氣色紅潤,又胖了一圈,總算略有些唐朝仕女的風姿了。 李十三娘拉著她仔細打量了一番,頷首道:“看著確實豐潤了一些,更光采照人了?!?/br> 王玫也煞有介事地將她瞧了又瞧,道:“表姊真是一日勝過一日,越發嬌艷動人了?!?/br> 互相捧了幾句,兩人便笑成了一團。崔芝娘與王晗娘在一旁聽了,也跟著脆聲笑起來。兩個小姑娘手拉著手,坐到了馬車角落里,小聲地說起了悄悄話。王玫與李十三娘整了整有些凌亂的衣裙,斜靠著隱囊,也有一句沒一句地聊了起來。 車隊出了宣平坊西門,折向南走半坊之地,再轉向西經過永崇坊、靖安坊,便到了位于朱雀大街邊上的靖善坊。這靖善坊內,便是赫赫有名的佛家密宗源地大興善寺。此寺廟初建于晉朝開國時期,開始稱遵善寺。前朝開皇年間,文帝將其命為國寺,遷寺于都城之中,因都城稱“大興城”(長安城隋時名稱),便改名為大興善寺。僅僅一寺,便占了靖善坊一坊之地,是長安城中最大的寺廟,亦是香火最旺盛的寺廟之一。 王玫只知大雁塔、小雁塔之名,哪里知道這前朝國寺大興善寺?在靖善坊內下車時,猛然見到那巍峨高聳的山門,金碧輝煌的數座佛殿,在蔥蘢綠意中矗立的鐘樓、鼓樓、舍利塔,延綿不絕的僧舍、寮舍院落,還險些以為自己來到了皇室行宮。 當初在洛陽郊外供她住了幾個月的長秋尼寺,與這座宏偉的寺廟比起來,委實寒酸得不值得一提。而出沒于大興善寺的僧人、香客,也是日日川流不息。既有無比虔誠來上香的,也有無所事事來聽講經的,更有來賞花賞景游園游湖的。不論他們目的為何,大興善寺的知客僧人和小沙彌們都態度平和地引著香客們來來去去,國寺氣度盡顯。 “先去佛殿中挨次上香,再去聽法師講經。中午在寮舍里用素膳,歇息一會兒,下午便在園子里走一走,然后去濟度院捐些錢物,如何?”李氏似是經常來這大興善寺,早便已經想好了這一日的行程。眾位小輩自然由她安排,皆點頭稱是。 合掌在一旁靜靜聽著的知客僧人朝他們微微頷首,便帶著他們去了最近的佛殿。每座佛殿中供養的佛像都不盡相同。最大的佛堂中巍然坐著過去佛燃燈佛、現世佛如來佛、未來佛彌勒佛,趺坐蓮臺,面容莊嚴、目含慈悲,俯視眾生。其他佛殿中又分別供了菩薩、羅漢等。 王玫跟著一座佛殿一座佛殿走下來,跪拜、磕頭、敬香,心里一邊念著兄長王珂的縣試,一邊為前身王九娘繼續求佛祖庇佑。她前世的家人朋友、如今的家人,也都在她心心念念之中,不求榮華富貴,只求平平安安。至于她自己,目前過的生活已經很是滿足了,并不需要更多花團錦簇。 如此過了一個多時辰,才將諸佛殿都拜了一遍,眾人額上早已見汗,便由小沙彌領著去了旁邊的講經院雅舍中休息。那講經院顧名思義,便是法師向信徒講經之處,是個口字型院落,四周植滿古木,樹蔭森森、涼風習習。他們進去時,法師早已坐在小佛堂前頭的臺階上開講了,底下一片人頭攢動。 王玫跟在李氏、崔氏、李十三娘身后進了講經院西側一排房間中的某個雅舍,在鋪設好的坐榻茵褥上坐了,小沙彌又端了生津解渴的烏梅飲與楊梅飲進來。 王玫一口氣喝了半杯烏梅飲,這才覺得舒暢了許多,也分了些神去聽外頭的講經。本來她以為講經必定很是深奧虛無,或者講述些佛祖菩薩以身飼鷹之類的傳說,沒想到那位法師卻是正娓娓地講著信徒的故事。雖然說的也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因果循環,但他講得無比生動,讓底下的信徒們都聽得如癡如醉。 王玫聽了一個故事后,心里不禁感嘆,后世的評書說不定便是由這講經發展下去的。連對話也惟妙惟肖,哪里是講經,和表演也差不離了。大概不少信仰沒有那么虔誠的信徒將聽講經當成了娛樂活動,才不論寒暑,都拖家帶小、準時準點地過來罷。 李氏、崔氏、李十三娘皆聽得很是投入,聽到起伏轉折之時又是蹙眉又是擔憂,連手里拭汗的軟巾也攥成了一團而不自知。而到了動情之處,個個都是眼淚漣漣,又是哽咽又是嘆息。連帶著崔芝娘、晗娘、昐娘也都聽得很是入迷,她們有不懂的地方,崔氏、李十三娘也都抹著眼淚細細解釋了一番。 王玫卻有些坐不住了,將一臉不耐的二郎王旼抱在懷里,用帶著他去外頭散步為借口,悄悄地走出了雅舍。大郎王昉也不聲不響地跟在她后頭走了出來。待離那講經院一段距離之后,姑侄三人都松了口氣。 “姑姑,咱們去后園里頑!”王旼掙扎著從王玫懷里跳了下去,興致勃勃地指了指講經院后面郁郁蔥蔥的樹林。從那樹林里拂來的風中含著濃重的水氣,甚至隱約還有芙蕖香味,顯然里頭有座不小的湖泊。 王玫點了點頭。寺廟的僧舍、寮舍之類的地方,大概也不方便女眷隨意走動,去有湖泊有林子的后園里賞賞景也好。大興善寺占了一坊之地,不論是建筑群或是風景,應當都是長安寺廟中數一數二的。 “大郎也一同去嗎?” 王昉略作沉吟:“陪姑姑一起去罷?!?/br> 王玫不由得笑了:“別顧及我和二郎,你若有想去的地方,自去便是?!?/br> 王昉遂道:“我想去舍利塔和寮舍走一走。聽阿爺說,那里時常聚集了一些文人士子?!?/br> “那我大概不太方便陪著你去了,你帶上兩三個仆從,別聽得太入迷忘了時間?!蓖趺档?,見這孩子仍然似有些擔憂,又笑道,“這大興善寺里女眷眾多,我又帶著丹娘、青娘在身邊,二郎的乳媼也跟著,不會有事,放心罷?!?/br> 王昉這才躬身行了禮,帶著貼身侍從走開了。 王玫牽起了王旼的手,小家伙正有些依依不舍地看著他阿兄的背影。 “你想跟著阿兄,還是跟著姑姑?” 小家伙想了想,艱難地做出了選擇:“跟著姑姑有意思?!彼昙o雖然尚小,但也知道阿兄沒什么時間陪著他游戲。也只有姑姑和阿姊們,才會有些空閑時間。就算從家中出來了,阿兄去的地方也肯定沒什么好玩的。 “那咱們就去后園?!蓖趺档?,領著身后的丹娘、青娘、王旼的乳媼,緩步朝林中走去。 ☆、第二十六章 遇到惡人 大興善寺后園在長安人民心目中,是僅次于曲江池的人間勝景。然而,曲江池之美,勝在天然雕飾、野趣盎然,而大興善寺后園之美,勝在一花一草無不精心琢磨的細致與巧思。換而言之,大興善寺園子中的每一個角落,都是當年前朝工匠們費盡心思布置而成的。西園中的牡丹、芍藥、海棠、玉蘭、桃花、杏花,群花各居一隅,互不奪色。然而,每一株亦是獨一無二,盛開之時往往吸引了無數游園觀賞者。東園中那一汪碧波粼粼的水池,潔白無瑕的芙蕖,垂落湖面隨風搖動的柳枝,在水中自在游動的魚兒,既靜且動。有佛門之純凈,也有放生之慈悲,更令人不由得靜坐冥思、心平靜氣。 王玫帶著王旼從西園中走過。此時已經過了諸花的花期,但園子中叢叢蔥翠,觀之仍然甚為可喜。三三兩兩的香客在園中漫步,既有結伴上香的女眷,也有布衣長袍的男子,各自緩步而行。姑侄二人并未停留太久,便接著朝東園走去。 此時正值芙蕖盛開之季,偌大的湖泊邊自是圍了不少游人。大興善寺的芙蕖皆是白蓮,如雪般清凈,不染一絲雜色??丛谙憧托磐窖壑?,自是佛門之凈;看在文人士子眼中,則又別有另一番感念了。 “姑姑?!蓖鯐G站在水池邊看了半晌,揚起小臉認真地道,“我不該折了家里的芙蕖。它們還是長在水里好看,折下來沒兩天就枯了?!?/br> 在家中最喜歡攀折花木、屢教不改的小家伙竟然主動反省了自己的行為,令王玫頗有些驚喜。而她也不自禁地想到了如今大家愛簪時令花朵的喜好。不論貴女民女,仿佛不在鬢邊簪朵盛放的花,便襯托不出自己的顏色似的。甚至連男子也有在喜慶之時簪花的習俗,似乎不簪便顯不出自己的喜氣洋洋一般。尊重花草樹木也有佛門不殺生的慈悲之意,但與眼下的習俗確實有些矛盾。因而,她這做姑姑的仔細想了想,才回道:“折之有用,便不算對不住它;若是折之無用,胡亂丟了它,才是對它的不敬?!?/br> 王旼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那我折下來送給祖父祖母、阿爺阿娘、姑姑和阿兄阿姊?!?/br> “乖?!蓖趺等滩蛔∪嗔巳嗨男∧X袋,牽著他繼續沿著湖邊慢慢走。丹娘、青娘及乳媼靜靜地隨在他們后頭。 時已近午,日光炙烈,走在柳蔭下卻甚是舒暢,時而便有陣陣帶著芙蕖香氣的輕風拂過,萬千柳枝翩然飛起。雖然旁人的說笑聲始終不絕,但王玫卻有種異常寧靜祥和的感覺。仿佛她牽著小侄兒,走在與別人不同的時空之中。那些經過她身側的人們,與他們似是隔著一層膜,極近,卻又極遠。 恍然間,她像是回到了剛到達這個時空的時候:覺得整個世界都不真實,唯獨她的死亡才是最真實的。然而,死亡與孤獨,卻又讓她心中油然生出了恐懼與不安。不過,而今,手中傳來的溫暖、父母兄嫂的疼愛,已經令她漸漸對這個世界產生了歸屬感。 “姑姑?” 小家伙的聲音令王玫回過神,露出了笑容:“怎么?”是的,曾經的她已經逝去了,如今的她存在于此時此刻此世間。她屬于她眼下的親人,而他們也屬于她。她屬于這個大唐盛世,這個時代也同樣屬于她?;蛟S她來到這里確實是有什么因果,而這因果,也只能用她剩下的人生去追尋、去圓滿了。 “他是誰?”王旼皺著眉頭,有些不高興地望向突然攔在他們面前的年輕男子。 王玫這才發現,眼前不知何時已經多了一個二十來歲的男子,正擋住他們的去路。他頭戴玄色翹腳幞頭,身穿深青色襕袍,腰上系八銙瑜石帶,眉眼彎彎,笑意盎然。顯然,這是位年少有成的人物。二十來歲的年紀就已經是八品官,且又生得眉清目秀,瞧著又甚是溫和可親,走在街上也定是讓尋常人都會忍不住多看幾眼的風流人物。 然而,盡管有一付俊秀而又和善的好相貌,王玫卻直覺此人甚是令人厭惡。 當然,她并非因這人貿然攔住她而心生不悅,只是在理智反應過來之前,便從心底涌出了一種恨不得離此人越遠越好的強烈意愿。下意識地,她便將這種意愿判斷為——生理性厭惡。待理智盡數回籠之后,她自然而然便又想到:能讓自己生理性厭惡的陌生年輕男子,除了那個渣渣元十九之外,還能是誰呢? 王玫拉著小侄兒,裝作根本沒看見這么一個大活人站在跟前,干脆利落地轉身就走。倘若她有足夠的能力,早便恨不得替前身好好報復這個人渣了??上?,如今不論是她還是王家,都暫時沒有辦法對付他。因此,眼下唯一的辦法,只能裝作不認識,趕緊避開了。 那元十九怔了怔,快步跟了上來:“九娘,你可還在生我的氣?” 王玫眉頭微蹙,心里又膩歪又不齒。這人渣究竟是怎么回事?正月鬧的那一出竟然被他選擇性忘記了么?還敢厚著臉皮跟上來,口中說得如此親熱?堂堂一個八品官,竟然主動設計有夫之婦私相授受,被人家丈夫當場逮住之后又逃得比誰都快——難不成他以為這是一樁無關緊要的風流韻事?被那些個監察御史得知也無妨?所以竟然不躲不避,還不罷休地纏上來? “九娘子,咱們趕緊回講經院罷!也到用午食的時候了!”丹娘勇敢地攔在了元十九面前,朝青娘和王旼的乳媼使了個眼色。她們也終于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一個拉起王玫,一個匆匆地抱起了王旼,加快腳步繼續往回走。 然而,丹娘一個柔弱女子如何能攔得住成年男子?元十九根本沒有將她放在眼里,繞過她便繼續趕了過來,口里連連賠罪:“九娘,我那時也沒料到有人走漏了消息,之后也甚是掛念于你。后來聽說你與他和離了,我才放了心……” 王玫越聽越是惱火,因一己之私害得前身家庭破碎、小產傷身之后又投繯自盡,他怎么還敢再追過來糾纏不休?她回頭一看,丹娘已經被跟著元十九的一個仆從擋住了,還有幾個人跟在那人渣身后,竟也是氣勢洶洶地趕了上來。 王玫被他們逼迫得步子越走越快,幾乎是小跑了起來,低聲吩咐:“你們一個抱著二郎趕緊去講經院,先什么都別提!一個去找趙九,讓他多帶幾個人來!”以眼下這種情況來看,如果她們都被這人渣帶來的人困住了,就很難脫身了,倒不如趕緊去找人來幫忙解圍更好些。眾目睽睽之下,這人渣又是八品官,想必也干不出什么太過分的事,也只能多惡心她一陣而已。 青娘略作猶豫,咬咬牙道:“聽九娘的!” 那乳媼也跟著胡亂點了點頭,摟著不知發生了何事的王旼趕緊跑開。 王玫立刻停了下來,冷冷地看向跟在她后頭,仍然一付情深意重模樣的元十九:“我與閣下素不相識,光天化日之下,閣下意欲何為?” 元十九倒并沒有遣仆從去追青娘與乳媼,而是滿臉憐惜地一嘆,道:“你果然還在生我的氣。我對天發誓,當初說的句句都是發自真心。如今你和離歸宗,我又喪妻,豈不是天作之合?可見老天果然憐惜我們,終于愿意成全我們了?!?/br> “閣下認錯人了罷。你我根本不相識,別再胡說羞辱于我了?!北M管武力值不怎么樣,但王玫對這個人渣根本沒有半點耐心,已經生出了拿塊石頭砸破此人腦袋的沖動。 “九娘……”元十九仍是一派深情款款的無奈模樣,又上前幾步。 王玫趕緊退后,與他保持距離,仍然冷淡道:“閣下想仗著自己八品官的身份,欺壓良家女子么?”為了不引起周遭游人的注意,她已經盡量壓低了聲音。但是一個年輕男子緊緊跟在一個年輕女子后面追跑了一段路,早就令不少人又是好奇又是皺眉地看了過來。 元十九勾唇一笑,不軟不硬地道:“九娘,我知道你并非如此無情之人。也罷,此處不便說話,我在寮舍那邊賃了個雅靜的院子,不如過去再說?若是在這里……我身為男子,倒是不懼什么,你的名聲……” 這人是聽不懂人話么?!還要自說自話、自作多情到什么時候?王玫氣極反笑:“閣下是在威脅我么?你莫名其妙地糾纏過來,我還能有什么名聲可言?”旁邊漸漸聚起了圍觀的人群,各種私語議論之聲也傳了過來。有唐一代雖然甚為開放,但那些風流逸事都是暗地里的勾當。明面上一同出游的單身男女仍然會引起議論,被視為舉止不謹慎。愈是世家大族,便愈是在乎這些。 眼見著果然便要困在此處了,王玫雖然盡量鎮定以對,但始終難掩焦急之色。她自己是和離歸宗之婦,在世家中本來就沒有什么好名聲了,又不欲再嫁,再被抹得更黑些也無所謂。但就怕因她的緣故,牽連到家人,尤其是晗娘、昐娘兩個乖巧可愛的小侄女。 正無計可施的時候,倏然,從人群中沖出一個四五歲的孩童,低著頭便朝元十九撞了過去。他雖然年紀小,但畢竟趁其不備,竟是將那元十九撞得踉蹌了一下,倒退了好幾步才穩住了身形。 王玫一怔,尚未反應過來,那孩子便拉起她往外跑。人群尚未聚攏,又本能地都往后退了兩步,竟是讓他們順利地突圍出去了。元十九臉色一沉,舉步跟了上去。他倒是沒有再喊出王玫的閨名,但那付不肯罷休的模樣,卻讓圍觀的人群更是津津有味地猜測起來。 丹娘見狀,趕緊甩開元十九的仆從,轉身從另外一個方向奔進了樹林里。青娘去叫了趙九,她如今只能——去找大郎王昉了! 王玫提起裙角,跟著那突然出現救下她的孩子一路往樹林里鉆,只覺得自己如今正前所未有的敏捷,明明跑得連心都要噗通噗通跳出來了,卻仿佛還能快些、更快一些。但她穿的是重臺履,而不是便于行動的靴子,實際上步伐只能堪堪跟得上給她帶路的孩子而已。 兩人在樹林里繞來繞去,王玫剛以為自己應該已經逃出生天了,不料身后緊跟著好幾個腳步聲,那人渣竟然帶著仆從追了上來。她心中一凜,雖然已經漸漸氣喘吁吁起來,卻不敢停下來歇息片刻,只能勉強自己繼續跑下去。 而此刻,她心里也忍不住自嘲起來:方才被人渣圍住壞了名聲,如今被人渣追趕難道不也是壞了名聲?或許今日在這里遇見這元十九根本不是什么巧合,所以他才又賃了院子又帶了仆從,就專門等著她呢!她實在不應該離開母親和嫂嫂的!運道實在是太差了! ☆、第二十七章 解困之恩 身后的腳步越來越近,王玫心中雖是愈來愈緊張,但頭腦反倒是更加冷靜了。倘若被追上,無非就是繼續冷淡對峙下去,直到青娘、丹娘她們帶人來找到她為止。她不信這元十九在朗朗乾坤下還敢多做些什么,或者強行將她帶到他租賃的院子里去。倘若沒有被追上,當然是再好不過,她也不用忍受惡心繼續面對那個人渣。 在前頭奔跑開路的孩童忽然又轉了方向,王玫本能地隨著他跑了過去,卻見不遠處或坐或立,似是聚了一群人。她正想避開,那孩童卻牽著她從一旁繞了過去,只驚動了站在外圍的一個穿右衽寬袖長袍的年輕士子。 那士子瞥了他們一眼,露出些許驚訝之色。 王玫在匆忙之間,也覺得這人似是有些眼熟,但卻已經來不及細想了。 “這不是元十九郎么?元兄!元兄稍等!某對元兄實在仰慕已久!”身后忽然響起了又熟悉又陌生的聲音,顯然那士子攔住了元十九。 王玫忍不住轉頭看去,正好那年輕士子也不動聲色地瞧過來。她終于想起來,那是兄長在洛陽城郊認識的朋友,鐘十四郎。她忍不住對他露出了感激之色,他微微點了點頭,又回首笑道:“諸位看這是誰?四年前以一首曲江賦名動京城的元十九郎??!” 元十九本是有些不耐地要推開他,卻不料旁邊那些布袍士子聽了此話,都又驚又喜地涌了過來,將他圍在了中間,你一言我一語地寒暄起來。 王玫見那人渣與幾個仆從都被這群士子團團圍在中間,不敢翻臉只能勉強應對,頓時松了口氣。但她也知道,光靠這群士子畢竟不可能留下他太久,她仍然處于危險之中,只能繼續逃跑。 這時,她才分神望向前頭那個救了她的孩童,越端詳卻越覺得熟悉,忍不住脫口而出:“崔小郎?” 那小小的身影微微一滯,卻仍然未停下來,反而牽著她的手繼續在林子中東繞西繞。直到奔到湖泊北側的一片假山群中,那孩子才止了步子,回頭粲然一笑。不是在潼關遇到過的崔小郎卻是誰? 跑了這么久,此時王玫已經累得一步都挪不動了。她看著與記憶里一般無二的可愛孩子,一邊喘著氣平復過急的心跳,一邊笑道:“崔小郎,這回可真是托了你的福。若不是你突然出現救了我,我真不知該如何對付那個人渣……” “人渣?就是那個壞人?”崔小郎也微微有些氣喘,歪了歪腦袋,“我瞧著王娘子很討厭他,他還追過來不放,是想把王娘子帶走的拐子嗎?” “反正不是什么好人?!蓖趺凳?。這孩子倒是將青娘提過的“拐子”這個詞記得很是清楚,想必潼關那番被父親丟下的遭遇也令他記憶十分深刻?!罢媸嵌嘀x你了。你眼下有空閑么?我帶你去講經院找我阿娘、阿嫂,順便請你一起吃素齋,如何?”雖然已經離得足夠遠了,但她仍然須盡早與侍婢匯合,回到講經院才好。免得王旼的乳媼驚慌失措將此事透露給母親李氏、嫂嫂崔氏知道,反倒是驚動了她們。 崔小郎想了想,往假山上看了過去,脆生生地問:“阿爺,我跟著王娘子去吃素齋,行么?” 王玫一愣,根本沒想到假山上居然還有人。她立刻抬首看過去,卻只瞧見那假山石上露出的一角衣袍。只見那衣袍微微一動,一個有些心不在焉的聲音回道:“什么王娘子?阿實,你小心被人騙了去?!蹦且羯犉饋硐袷呛嵚?,低沉而磁性,但明顯有些神思不屬,好像正魂游天外一般。 崔小郎臉微微一紅,鼓起雙頰,氣道:“就是在潼關對我有施飯之恩的王娘子!”他有些羞惱地看了看王玫,似是對自家阿爺散漫的反應十分不滿。 王玫安撫地朝他淺淺一笑。畢竟事情都已經過了那么久,又是小恩小惠,不記得也很正常。作為成人需要記住的事情委實太多了,對孩子而言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在成人看來也不過是彈指間便可忘記的小事而已。 “……唔……”假山上的人似乎記起了什么,沉吟了一會兒,“你們怎么趕得這么急?都餓到那般程度了么?” “……”王玫沒想到對方剛才根本沒聽見她和崔小郎的對話,一時也不知該如何解釋為好。倒是崔小郎,毫不猶豫地回道:“王娘子遇到了壞人,我帶著她逃出來了?!彼拖袼心昙o不大的孩童一樣,對著自家阿爺難免有些自豪之色:“那壞人一直追在我們后面,我故意往那些士子聚在一起的方向跑,果然有人將他留下了。啊,對了,他還穿著襕袍呢!” “噢?這么說,你救了王娘子?!?/br> “是的,幸虧有崔小郎相救,我才得以脫身?!蓖趺第s緊接過話,“解困之恩眼下難以報答——不知二位暫居何處?改日我再與阿兄來拜訪二位?!闭f是拜訪,其實就是送禮答謝。有兄長王珂陪伴在側,方便來往,也顯得正式一些。 “呵,不必如此。救你的是阿實,不是我,你盡管謝阿實便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