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7節
齋內的殿室內,亮著微弱的燈光,顯然是有人的。 一棵四五人之圍的古柏樹后,唐無憂雙眸晃動,語氣因為激動有些抖:“顯春,皇上現在真的每晚都在福清宮旁邊的文暉齋里歇著?” “聽曼容這么說的,”身邊女子道,“這幾日皇上沒在福清宮過夜,好像是太皇太后提醒過皇貴妃,說要多顧忌一下皇嗣,成日這么膩一塊怕對胎兒不好?;噬瞎烂禄寿F妃被說,遵了太皇太后的意思,暫沒過去了,每日去皇貴妃那兒用完晚膳,在福清宮坐會兒,便去旁邊的文暉齋處理公事,然后歇息?!?/br> 唐無憂一疑:“曼容主動說的?你不是說她每次都是問一句答一句,不敢說太多皇上的事兒,怕得罪了云氏么?” “曼容本來是挺猶豫的,前兒奴婢私下見她,見她手腫臉青,一跟奴婢開口就哭訴起來,才知道她那日做錯了事兒,被皇貴妃派人掌摑和拶指了,疼得差點兒沒曾死掉,最后還被貶到了外門去做雜役,算是沒前途了,估計恨透了皇貴妃,干脆破罐子破摔,借咱們報復那皇貴妃?!憋@春回應。 唐無頭唇角綻出一抹笑:“這丫頭算是聰明,知道良禽擇木而棲。明早你去跟太皇太后稟報一聲,就說我在慈寧宮住了太久,想念表哥,懇請出宮回一趟嗣王府,與表哥聚一聚?!?/br> “是?!憋@春道。 唐無憂又轉頭,凝視了會兒文暉齋,手心捏緊,自己再沒其他法子,只能靠此一搏了。 只要成功,什么皇姑……都再不是障礙。 —— 因沈子菱快要嫁進嗣王府,云菀沁想要出宮去將軍府親自看望一下,順便也能回云府去看看弟弟。 夏侯世廷見她身懷六甲,本來說召兩人進宮就好了,卻知道她除了看望兩個人,也想出宮放放風,透個氣,便叫姚光耀過來問脈,見她身子穩妥,讓齊懷恩備齊了儀仗和鹵薄,送她出宮下云府和將軍府。 雖放她出宮,卻怕她身子受不住,夏侯世廷三令五申,只給半天的時辰,正午還沒回宮,便要去派人請了。 云菀沁先去家里看了弟弟,又去將軍府跟沈子菱說了會兒話,見她似是想通了,準備多陪陪她,宮人看著日頭漸高,想著皇上的囑咐,不停在窗外催著,沈子菱知道皇上不放心,叫她回宮,又一撇朱唇:“不就是嫁個人么,有什么怕,難道比死還嚇人?他敢對我像對他原先的那些女人,我和我沈家一大家子就叫他吃不了兜著走。不是還有你替我撐腰嗎!沒事,改日我再進宮看你?!?/br> 云菀沁最欽羨沈子菱的一點就是心大,什么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聽她親口這么一說,放心多了。 待從沈子菱的香閨出來,沈家闔府恭送皇貴妃出府,云菀沁一行人上轎,回了皇城,快靠近女眷進出的西南門,儀仗一停。 “怎么了?”初夏掀開簾子。 前面領隊的宮人跑去看了會兒,折身回來,稟道:“回皇貴妃的話,慈寧宮的唐小姐也出宮了,這會兒剛從嗣王府回來,恰巧在咱們前面,也在進正陽門,下官去給哨崗守衛打過招呼了,勒令他們先退到一邊,由皇貴妃先進?!?/br> 初夏嗯了一聲,落簾回到轎內。 卻說西南門的守衛見皇貴妃的儀駕也回宮了,一名臉龐曬得黝黑,年紀約莫四十的守兵噔噔過去,走到唐無憂的軟轎前,恭敬道:“皇貴妃儀仗回宮,還請慎儀長公主先避讓下轎,待皇貴妃先進去了,長公主再進去?!?/br> 唐無憂也沒料著正遇見她,還撞上一塊進城門,都已經進了一半,不但得讓道兒,還得下轎給她行禮,心頭一冷。 可誰又叫她是皇貴妃呢?長公主與皇貴妃若是碰在一起,按道理來說,應該是長公主大一些,畢竟是長輩,就算避讓,也該是皇貴妃避讓??蓪嶋H情況,長公主是什么?是死了的天子的女兒?;寿F妃卻是給現任天子生兒育女、打理后宮的,在旁人眼中,誰當紅,不言而喻。 更關鍵的是,自己這長公主還打了個折扣,不過是太皇太后看在功臣的份兒上收養的義女。 什么叫義女?就是人家把你當個人,你就算她家女兒,人家翻臉不認人的話,你屁都不是,這封號,到底是虛的,她那皇貴妃,才是扎扎實實的。 唐無憂忍下心頭不甘,袖子不由一滑,捏了捏縫在袖袋內的東西,心情才舒爽了幾分,燃起了幾分希望,一打簾子,纖聲:“避道,讓皇貴妃先行!”下了轎子,在顯春的攙扶下,慢慢走到旁邊過道上,因前兒深夜落了一場小雨,路上濕滑,走了幾步,濺起水,臟了裙鞋。 她蛾眉一蹙,低咒了一聲,站定后,后方儀仗慢慢駛來。 風一吹,帶起轎子的窗簾,轎內的身影露出來,面龐祥和寧靜的玉人坐在柔軟的錦墊凳上,肚腹微聳起,一路過來,守衛分別兩邊散開避讓,萬千目光集于她一身。 唐無憂不看見還好,一看見心頭又是一陣不爽快,她高高在上坐在轎子里,自己卻狼狽不堪地在旁邊,現在的處境先不提,幾年前,她不過是個侍郎家不得寵的閨女罷了,自己卻是得天子寵愛的堂堂郡主??! 想著,唐無憂粉拳捏緊,背上冒出一陣因為忿忿而滲出的熱汗。 剛才請人下轎的那老守兵剛剛見唐無憂的裙角和鞋子被雨水弄臟了,這會兒又紫著一張臉,似是很生氣的樣子,只怕得罪了這太皇太后新收的義女,幾步上前,掏出個還算干凈的汗巾,恭維著:“給長公主擦擦鞋子?!?/br> 唐無憂本來就心情很差,一抬頭,見一老兵黝黑臉龐一笑,露出滿口黃牙,滿臉褶子都開了,再看他手上那張不知道擦過什么的帕子,臉都綠了,斥道:“滾!你那什么帕子,竟也敢擦我的鞋子?” 守城老兵哪知道這看起來嬌滴滴的貴女竟這般大的脾氣,顧不得拍馬屁,欲要退后兩步,誰想慌里慌張,踏在地上一灘雨水上,踩滑一腳,整個人踉蹌一下,幸虧站穩了,沒曾撞到唐無憂。 本是個小事兒,可唐無憂見皇貴妃儀轎經過,轎內人悠悠瞟過來一眼,眸內盛滿了憐憫,臉色漲紅,一巴掌朝那老兵呼過去,借題發揮:“狗奴才!” 卻聽那老兵慘叫一聲,原來是女子指上玉環銳角勾住他半邊臉頰的皮rou,連撕開了好幾寸,頓時血rou淋漓,慘不忍睹,破了相,老兵卻哪里敢喊疼,跪下來,連連在雨水里磕頭:“長公主,是小的不小心滑了一跤,求長公主恕罪,求長公主恕罪——” 唐無憂怒氣難消,哪里肯罷休,在云菀沁那頭受的氣,這會兒全都爆發出來,皇貴妃動不了,區區一個守門的,她這長公主兼沂嗣王表妹難道還動不了么? 她正要讓顯春再上前踹兩腳,卻見轎子一停,初夏一打簾子。 初夏見那守城兵一臉都是血:“怎么這樣大意?!?/br> 老兵見連皇貴妃都驚動了,愈發是慌了手腳,磕頭如搗蒜,險些哭出來:“下雨路滑,小的給長公主送方帕子擦鞋,不慎失誤了,還請皇貴妃責罰!” 云菀沁端詳了一眼那守城的兵將:“指甲上的毒素最厲害,這一撓,若是打理不好,便是沒事兒,也得破了相,你家妻房只怕得嫌棄死你,罷了吧,趕緊去敷藥,便是有錯,你傷成這樣,也抵過了?!?/br> 此話一說,總算活絡了氣氛,讓守城的一行守兵都褪去了緊張,早知道皇貴妃做王妃時便有些不一樣,卻沒料到皇貴妃是個這樣通情達理的。 老兵也是無比感激,不敢直視轎內艷人兒,磕頭道:“多謝皇貴妃體貼,小的家境貧寒,資質淺陋,到現在還沒娶妻,好容易混到給皇城看城門,卻不想還差點兒侮慢了慎儀長公主,幸虧皇貴妃寬宏大量!” 什么叫多謝皇貴妃寬宏大量?這老丑貨得罪的是自己,是自己吃了一肚子氣,她寬宏大量是個什么意思?她倒是懂得借花獻佛,利用自己來集聚人心!唐無憂氣不打一處來,卻聽她聲音飄來:“長公主是個大人有大量的,一定不會計較?!闭f罷,一偏頸,望一眼唐無憂:“是么,長公主?!?/br> 唐無憂氣頭活活被她壓下來,在胸膛里旋得不舒服,卻再不好說什么。 轎簾一落,儀仗大搖大擺地進了宮城,她銀牙才咯吱嚼得蹦蹦響。 入了夜,宮苑四方安靜下來。 唐無憂帶著顯春來到了文暉齋,默默眺望墻壁里頭的殿室。 “確定皇上今兒也在上面?”她手摸進袖口,一顆心仿似要蹦出來,雖然在問顯春,卻已經篤定,除了皇上又還能有誰。 “嗯,特意問了曼容的,今兒皇上也在?!憋@春壓低聲音,“稍后曼容也會過來?!?/br> 夜漸深,也不知道到了幾時幾刻,顯春困意連連,旁邊女子的精神卻越來越矍鑠,一雙眸子熠熠無比,終于,文暉齋內燈燭一閃,慢慢弱下許多。 里頭的人,應該是熄燈安歇了。 沒一會兒,一條矮小纖瘦的身影貓著腰身從夜色中疾步走來,與顯春對望一眼,對著唐無憂低著頭:“奴婢福清宮曼容,叩見慎儀長公主?;噬显谖臅熼w辦公,圖的就是個清凈,庭院平日只兩三個宮人陪著,這個時辰,正好換崗,估計才一個人,松散,請隨奴婢快些進來?!?/br> 借著月色,唐無憂看到那曼容面上猶未全消的掌摑傷痕,心中一舒,叫顯春在外面放風,隨她一塊兒從文暉齋的小角門進去。 天井內,果然只一個人。曼容過去隨便說了幾句什么,將那宮人引開,然后將唐無憂領到主屋,推開門,示意可以進去。 唐無憂剛要跨進去,卻見曼容叫自己一拉,低聲提醒:“皇上既然已睡下了,長公主進去后切勿點燈,不然等會兒宮人看見肯定懷疑,會進去的?!?/br> 就算曼容不說,唐無憂也知道,卻聽她又遲疑一下,唯唯諾諾:“今兒奴婢幫了長公主這一回,若被皇貴妃知道,只怕連命都難保,長公主到時可得幫襯著奴婢?!?/br> 唐無憂聽她這么一說,知道曼容跟那皇貴妃已經是徹底翻了臉,若是這事成了,估計還得靠她作個證,輕拍她手:“你放心,你這樣幫我,我怎能不幫你?” 曼容噓一口氣:“這次若是成事兒,奴婢也算是給長公主立了一記大功吧……”說著,眼珠子咕嚕咕嚕轉,瞟了一眼唐無憂腰上紅纓絡系著的玉佩。 貪婪無度。這是要打賞呢。出賣主子的人,哪里會不貪?唐無憂急著要進去,生怕宮人回來了,身上又沒別,便取下玉佩塞給她。 曼容再不多磨蹭了,喜滋滋地捧著玉佩下去了。 唐無憂輕腳進了半明半暗的廂房,床榻不遠處的一張紅木香幾上燃著一盞夜明燭。 她一眼掃到室內的香爐,幾步上前,蹲下身,將回嗣王府順便帶進宮的藥包摸出來,打開,一包倒了進去。 不一會兒,室內溫度驀然漲升許多,讓人細汗冒出,還升騰起一股奇特的異香,隨意一輕嗅,讓人神魂顛簸。這京城最大青樓迷惑男子的媚藥,到底不是一般貨色,她料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也使出這種下三濫手段,可如今又能怎辦?只好背水一戰。 她走近床榻,見著床簾內男子的身影,雖看不大清,卻隱約可見體格魁梧高大。 她心頭一動。 男子許是因為那香爐中投入的玩意,半睡半醒中燥熱不堪,翻了個身,拉了拉衣領,敞開半截勁朗胸肌。 她吹熄那香幾上最后一柄燭火,室內墜入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 上前掀簾,她坐在床沿邊,玉手輕撫男子身上光滑如絲的綢緞。 男子似是被她一撫,愈發的躁動,將她手腕一拉,她身子一傾,呻吟一聲,趴在男子的身上。 隨著室內異香的越演越烈,男子顯然也更焦灼,一手拉掉她腰帶,喉間有些形似野獸餓極了似的低吼。 衣裳上的悠香竄進鼻子下。 這氣味她在慈寧宮聞過,便是初夏那日帶來的。 是云氏給她做的熏衣裳的古龍水。只有天子才能用。 是他。果然是他。 她沒料到自己有朝一日,竟能這樣與他親密相處。 就算是夢,就算這次沒成功,她也值了! 云菀沁,他不僅僅只是你的男人呵—— 與他越貼越近,他衣裳上的古龍水連綿不絕,女子貝齒一緊,似是激起什么心怨,玉臂一扯,拉下了床簾。 夜深,月移香漸濃,帳內顛倒旖旎,狂風驟雨。 天光快亮時,渾身骨頭被男人快拆散了架的女子帶著滿足的笑悄然下榻,臨走前,不忘扯下貼身小衣,塞進那床底下隱秘的角落。 日子似水滑過。 這段日子,賈太后只覺耳邊清凈,住在配殿的唐氏好陣子沒過來請安了。 自從封了長公主后,這唐氏好像霜打的茄子,無精打采,可畢竟人仍住在慈寧宮,還是會遵著宮規,隔幾日來問個安。 這次好多天不見蹤影,怪了。 馬氏得了太皇太后的意思,跑去了配殿,半會兒,急匆匆回來。 賈太后正在窗邊拿把小銀剪親自修剪盆栽,見馬氏額頭上還掛著細汗珠,也沒曾太多心,只隨口問道:“慌慌張張作甚。那丫頭怎么了?!?/br> 馬氏屏退室內的宮人,賈太后發覺不一般,放下剪子,望住她。 馬氏靠近,壓低聲音:“太皇太后,顯春說唐氏這幾日下不了床,不大舒服,奴婢想去探望一眼慎儀長公主,顯春卻一臉慌張,推三阻四,只說長公主不好見人?!?/br> 病了為什么不報過來一聲,或者去請太醫?得個病有什么見不得人的?賈太后一聽馬氏語氣,知道話里藏話,眉一擰:“你幾時說話也變得這樣吞吐了,有什么直接說?!?/br> 馬氏再不遲疑,道:“奴婢起了疑,叫了個配殿的宮女去問長公主是什么病,有哪些癥狀,那宮女說長公主近些日子吃什么吐什么,老是惡心作嘔,似是連……月事帶都三四個月沒用了?!?/br> “哐啷”一聲,剪子掉在案臺上,賈太后吃了一驚:“你是說……”馬氏皺眉,點點頭。 “那男子是誰?”賈太后臉色一變,唐氏除了那日回嗣王府半天,這些日子都住在宮里,宮里規矩井然,尤其后宮重地,與一群女眷接觸的男子,全是閹人,怎會發生這種珠胎暗結的事。 “奴婢當時就拉了顯春暗中質問,誰想顯春哭了起來,怎么也不肯說,倒像是……害怕那人似的?!?/br> 那唐氏是沂嗣王的表妹,又剛被冊封長公主,還能畏懼誰。 賈太后心中陡然一閃。 正這時,卻聽一陣嘈雜傳進來,有人驚慌跑進來稟報:“太皇太后,不好了,慎儀長公主出事了!” “怎么了?”馬氏驚問。 “馬嬤嬤走沒多久,慎儀長公主……她懸梁了!” 賈太后連忙帶著馬氏、朱順去往配殿,剛一進臥室,只見懸梁上掛著個空蕩蕩的繩子,唐無憂被人抱在了床上,已被搶救下來,雖有些虛弱,卻好歹沒事,只掙脫顯春的手臂,大哭:“你攔我做什么,倒不如讓我干干凈凈死了算了……” “長公主不要啊,太皇太后是個通情達理的,絕不會叫您死得這么冤枉的啊……”顯春哭著抱住主子的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