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節
赫連允笑意頓時一斂,卻還是客氣:“多謝陛下?!闭f著,拍拍手。 殿外搬禮物的腳步深重起來,還伴著鐵鏈哐啷的聲音。 除了赫連允一行人,全都循聲望過去。 幾名北人武將推著一輛板車到了殿外,車上有個巨大的四四方方的東西,被紅布蓋著的。 停定之后,紅布之內,傳來嗡嗡低沉的聲音,引得殿內人略驚訝,交頭接耳地猜測起來。 赫連允道:“是敝國本地產的珍玩異獸,也千里迢迢帶來的禮物之一,供陛下笑納賞玩?!闭f罷,示意隨從將紅布拉開。 紅布一開,眾人輕訝出聲。 車上是一個半丈長寬的碩大鐵牢籠,里面坐臥著一只大獸,頭頸和四肢被五條鐵鏈鎖著,身體明明是老虎,有一圈圈的虎皮紋路,可腦袋上滾著一圈金色鬃毛,又形似獅子,一只尖利的爪子勾在牢籠底部,嵌入好幾寸,另一只抓著柵欄,棕色眼瞳兇光四溢,警惕盯著殿內的人,喉嚨里發出悶吼,好像隨時會沖破桎梏,撲上來。 “這——這是什么?”在座的臣子一驚,“到底是獅子,還是老虎?” 離殿門坐得近的幾名臣子有些哆嗦,獅子和老虎本就夠兇猛了,這怪物雖像獅子,又像老虎,可個頭遠又比獅子老虎大一兩倍,鎖了五條鎖鏈還能移動身體,叫囂個不停,萬一使了蠻勁兒沖出來可不是好玩的。 姚福壽眉頭也是一皺,別國貢禮中也不乏珍奇異獸,卻都是賞心悅目的溫順動物,這北狄子真是天生野蠻,這種兇獸當做朝來往之禮就算了,竟還運輸進宮,送到殿上,簡直半點禮儀不講,可既是蒙奴送來的禮物,也不能拒絕或者明說不好。 赫連允見區區一個面相兇惡的玩獸就將一群漢人弄得有些畏懼不安,眼眸中輕蔑頓起,笑道:“姚公公,這個玩獸在敝國算是蒙奴的國獸,若是怕驚到了諸位大臣,我讓部下再鎖緊一些?!闭f著,打了個手勢。 一名蒙奴武士會意,將戴了鐵皮護腕和鐵制手套的手朝鐵籠里伸去,抓住那兇獸身上的鏈子,也不知道是無心還是故意,鎖沒鎖緊沒有看到,一條鐵鏈卻反倒鋃鐺一聲,松落在地。 兇獸本來離柵欄還有些距離,此刻少了一條鐵鏈的束縛,身體往前一撲,整個貼住了牢籠,爪子也伸出柵欄幾寸,與最近的一名黃門官只差不到一根手指的距離。 黃門官條件反射地尖叫一聲,大失儀態,竟踉蹌地朝旁邊躲去。 殿內其他陪宴的幾個臣子被那黃門官一擾,也跟著嘩然起來。 幾名蒙奴武士哈哈大笑起來。 赫連允臉一沉,喝叱住幾人:“不得無禮!” 武士這才將那鐵鏈重新栓上,鎖緊了兇獸。 赫連允這才抱手:“沒驚了皇上吧?這家伙天生強悍,在蒙奴草原上素有戰獸之名,所以才用五條鐵鏈綁著,沒想到還是綁不住?!?/br> 寧熙帝見區區個畜牲,竟把臣子嚇成這樣,臉上掛不住,黑了幾分,再聽他說這畜牲的秉性,完全就是將它比作蒙奴,胸膈一悶,咳了幾聲。 赫連允眼色一動:“皇上恕罪!”正要下令將猛獸運下去,卻聽右列飄來聲音,語氣帶著幾分笑意:“性情雖強悍,只可惜再厲害,也厲害不過十來個春秋?!?/br> 赫連允望過去,對座年輕男子豐華俊采,便是不看一身云龍錦袍,光看一雙大宣極少漢人有的幽深眸子與挺拔身軀,也知是誰,不免笑道:“秦王何出此言?!?/br> 夏侯世廷望一眼鐵籠中的猛獸,轉頸:“蒙奴地處草原,雄獅是草原上最兇猛的野獸,這禽獸肖似獅子,身上又有老虎額斑紋,本王猜,應該是貴國用雌虎與雄獅交配產下的獅虎獸。獅虎獸的確是珍貴,可惜獅與虎天生不親近,上百年才能孕育出一只,生下后能活下來且順利成年的,十只中還沒兩三只,就算這兩三只,精心培育照顧,壽命最長的,也不會超過十一二年?!鳖D了一頓,緩緩搖頭,“說起來,無論壽命,還是身體的質量,還抵不上看門護院的家犬?!?/br> 赫連允一怔,笑意卻繼而更盛:“秦王將上百年才能出一只的獅虎獸,跟隨處可見的狗相提并論?獅虎獸是萬獸之尊,無可匹敵,什么都不怕,狗能比嗎?再兇猛的狗,見到獅虎獸,嚇得只怕連爪子都伸不開?!?/br> 卻見男子背手走到中間,倒掛著的炙烤全羊已燒得半黃半焦,下面的柴火稍小了一些,卻仍是燒得茲茲作響。 夏侯世廷長軀一彎,似是無心,信手拾起一支燒得通紅到快斷掉的干柴,輕踱步子,手臂一揮。 那一截帶著火星子,燒得嘎吱響的干柴刷的一下,被擲進鐵籠里。 獅虎獸見到紅通通的烈火,受了驚嚇,竟后退一步,縮到牢籠,距離那火星子能有多遠有多遠,剛才喉嚨里的兇狠悶哼,也成了嗚咽。 動物素來懼火,獅虎獸也不例外。 剛剛在蒙奴人口里天下無敵的獅虎獸,如今看見火就敗了下風。一群蒙奴官員和隨從臉色漲紅,不無尷尬。 寧熙帝心情大好:“去年秋狩,老三才獵下圍場最兇猛的人熊。沒料今天,不拔劍,不拉弓,光是一截柴火就叫蒙奴的國獸嚇成了貓兒,看來老三當真是猛獸的克星,不管哪里的兇獸都能震懾??!” 皇上雖這些日子對秦王觀感越來越好,可從沒當眾夸獎過,姚福壽知道皇上今天相當滿意秦王,也順著天子心意,跟著笑道:“有其父必有子,大宣的皇子怎會不勇猛英武?” 赫連允聽了寧熙帝的嘲諷,面色訕訕,再聽姚福壽的夸贊,望一眼秦王,臉上卻又添了笑意:“看見秦王成了大宣的肱骨,也是貴嬪的福氣,我更十分欣慰,不枉我當年親自請上,讓玉煙和親大宣,又為玉煙送嫁一場?!?/br> 寧熙帝見他提起赫連氏,便也當著眾人的面順水推舟,大方道:“貴嬪打從嫁入大宣,還沒跟娘家親人見過面,赫連太子既是貴嬪的兄長,也算是朕與貴嬪的媒人,今日宴后,賜貴嬪在明光閣與和太子兄妹相見,敘敘親情吧?!?/br> ☆、第二百三十九章 阻止 散宴之后,眾人恭送皇帝先離場。 待殿內人一一散去,云菀沁和琴釵、聽弦從扇屏后出來,離開金華殿。 任務完成,琴釵和聽弦都松了口氣,邊笑邊朝紫光閣走去。 剛到紫光閣的大門口,還未跨進大門,一道熟悉身影在視野前劃過。 云菀沁覺得眼熟,再仔細一看,竟是齊懷恩,三爺在宮里時身邊的行走太監。 齊懷恩走的方向,正是剛才皇上賜貴嬪與赫連允見面的明光閣。 明紫二閣離得近,都是宮里暫時留住外客的居所,明光閣是宮里妃嬪專門被賜會晤親眷的地方,就在一群醫女住的紫光閣斜對面,進了那道門,走十幾步就是。 云菀沁望向兩個醫女:“我去藥膳房看看干貝梨罐好了沒,你們先進去吧?!?/br> 琴釵聽弦點點頭,先進了閣所。 云菀沁轉進藥膳房,隨手拎了一壺茶放在托盤里,閑庭漫步一樣,朝明光閣那邊走去。 離明光閣越近,只聽門口傳來聲音。 “皇上賜赫連太子與貴嬪在明光閣內見面,閑雜人等無事不得亂闖?!笔情T口守衛的聲音。 云菀沁見齊懷恩被攔在門口,幾步輕盈上前:“齊公公怎么走得這么快?御賜給貴嬪的茶水剛剛烹好,轉個身子,您就不見了?!?/br> 齊懷恩一看,竟是秦王妃,腦瓜子立刻轉過來,接過她手上的托盤,彎下腰:“是奴才走快了?!?/br> 守衛見是皇上賞茶,也再沒什么好說,一指云菀沁:“行,就一個人進去吧?!?/br> 齊懷恩無奈,看一眼云菀沁,只得先站在一邊等著。 云菀沁端了托盤,進了明光閣。 廳內,赫連氏還沒來,赫連允散了宴以后直接過來了,此刻一人坐在右手邊的雕花紅木圈椅內。 云菀沁將茶壺放下,走出大廳,身子一轉,走到大廳外的一處墻邊,透過半敞的窗欞,剛能見到里面的情景。 卻說茗萃殿內,赫連氏收到金華殿那邊傳來的旨意后,章德海叫紫霜和青嬋為貴嬪梳妝綰發,準備去明光閣。 赫連氏坐在鏡臺前,眼眸中神色一閃而過,脫口而出:“要不,你們去找個由頭,就說我病了,見不得人?!?/br> 章德海見主子心神不定,勸道:“主子不可啊,這是皇上的賞賜,怎么能推卻?叫您跟北儲君見面,說是憐惜您與娘家親人重聚天倫,其實也是國與國的禮儀啊?!毕胨@樣擔驚受怕,無非也是想少沾火星,怕大宣和蒙奴一旦交惡,她這一身的北人血,到時會脫不了干系,自然是能少接觸就少接觸。 赫連氏臉上的復雜交織,知道推不了,嘆了口氣,再沒多言語。 不多時,赫連氏帶著章德海和四名貼身婢子來了明光閣。 云菀沁只聽一聲傳報過后,見到一襲盛裝打扮的華美身影被宮女擁著進來,又見赫連允站起來,迎了過去。 兄妹兩人簡單行過禮后,在廳內一左一右,相對而坐。 透過窗格,赫連氏的正面,云菀沁看得一清二楚。 今日見的既是娘家兄長,也是外來使者,為了不失國體,赫連氏妝容華麗,可濃脂艷粉下面,掩蓋不住一雙飄忽不定的眉眼,臉上毫無見到親人的喜悅,好像只等著這場會面快點結束。 看得出來,她并不想多留。 赫連允與她是同父異母的兄妹,蒙奴這一代天子膝下子女統共百來名,除了皇后生的幾個皇子皇女受重視,其他的子女,基本是放養在各個生母身邊。 這兩個人,絕對談不上什么兄妹之情,赫連氏看見兄長沒什么喜色,也不奇怪,可有些緊張和避忌,卻有些不一般了。 “當初送嫁時,我怕還擔心貴嬪不習慣中原生活。今天看見貴嬪風儀更勝從前,精神也不錯,想必很得大宣皇帝的寵信,我就放心了?!焙者B允撫盞微笑。 赫連氏客氣回應:“多謝皇兄關心。當年皇兄叮囑妾身安心和親大宣,以維系兩國安寧為己任,妾身為蒙奴皇女,不敢忘卻本分,自從來了大宣,便以此為家,以皇上為夫婿,從不敢怠慢,才換了皇上的一絲憐愛?!?/br> 赫連允笑意一頓,良久不語,驟然開口:“你們都退下,我與貴嬪有些家常私話?!?/br> 云菀沁看見赫連氏臉色一緊,似是極不情愿與赫連允單獨相處,最終卻還是很迫不得已地吩咐章德海和四個婢子:“你們先退到門口?!?/br> 待幾人走遠,赫連允喟嘆了一聲:“你這些年不大容易,我也聽說過。剛來大宣最得寵的那幾年,被后宮女人們嫉恨,幾次都差點被人暗害。等終于誕下皇子,安定了,又輪到秦王被人加害,好容易將秦王送出宮去,你身邊陪嫁的北人卻也被皇后暗中除去,連個能夠倚仗的娘家人都沒了……熬到現在,你們母子兩人可謂是步步艱辛。不過,總算是守得云開見月明,”說著,笑意全是贊賞,身子一傾,“聽說大宣貴妃都被你害成了瞎子,大宣皇后的死,只怕與你也脫不了干系吧……” 赫連氏見他將自己母子這些年在大宣的舉止調查得清楚,心中震撼,卻也不意外,匆匆打斷他的話:“皇兄這樣關注妾身,有心了?!?/br> 赫連允笑道:“你是我蒙奴出去的皇女,又是維系兩國安寧的人,我身為儲君,怎么會不關注你在大宣的動態?” 赫連氏臉色微微一變,垂下頭:“那么從今以后,請皇兄收起關注妾身的心,妾身已沒什么值得擔心的了?!?/br> “你現在當然是底氣足了,宮里的刺拔了,外面還有兒子撐腰,”赫連允語氣玩味,“我來之前,聽說鄴京目前由秦王攝政,還不大相信,今日在殿上看見皇帝對秦王十分滿意,才知道皇帝果真對他器重得很。聽說皇帝本就不大喜歡你們現在的這位儲君,目前膝下能堪重任的成年皇子也不多,秦王堪稱一枝獨秀,我看在眼里,著實欣慰不已?!闭f著一頓,聲音壓低:“貴嬪覺得,秦王有沒有可能取代儲君之位?” 窗外,云菀沁心頭一動,料不到赫連允想要插手干涉別國立儲的大事,不過倒也不奇怪,有一半北人血脈的秦王成了中原之主,肯定會偏向蒙奴,讓北邊受益。 廳內,赫連氏聽他終于提起世廷,擔憂了多時的陰影落下,臉色發白,努力鎮住心神:“世廷有一半北人血統,皇上再喜歡他,儲君這把椅子,也不可能落他頭上?!?/br> “如今這種情況好像是有些難……”赫連允喉間聲音如沙,沉沉低低,半開玩笑半認真:“可,若是你們的現任儲君沒了,秦王的可能性就應該大多了吧?!?/br> 赫連氏一震,刷的站起來:“皇兄要做什么?” 赫連允笑起來:“開個玩笑,貴嬪無須激動?!?/br> 赫連氏見門外章德海等人望過來,自知失態,只能先坐了下來。 赫連允再不多說,寒暄了兩句,起身告辭。 從得知赫連允有心扶秦王開始,赫連氏卻顯然有些心不在焉了,見他要走,才似乎醒過神,趁宮人還沒進來,走近幾步,低道:“求求你,世廷絕不能當大宣的儲君,皇兄請念兄妹一場,不要橫生枝節,放過我母子,讓咱們過過安寧日子!” 語氣懇切地近似求情。 “求求你”三個字,更是沒有半點嬪妃的尊貴,跟哀求一樣。 赫連允笑凝貴嬪,頭顱靠近,聲音一點點讓meimei臉色發白,也讓窗外的云菀沁聽得心頭:“算了,玉煙,別強求了。你這兒子的勢頭擋不住,你看看,他從襁褓到現在……你這樣擋他的路,他還不是慢慢竄到皇上眼皮子底下了?你不愿他上位,可他偏偏有老天爺的照顧。能不能當上儲君,還是靠他自己的能耐,我這個當舅舅的,不過只是推一把罷了?!闭f罷,退后一步,伸手朝前,道:“貴嬪先走?!?/br> 赫連氏身子有些發軟。藍亭眼疾手快,上前把她攙住。 赫連氏推開藍亭,又望了一眼兄長,眼中盛滿了懇求,見他并不理會自己,終是失望,強打起精神,朝門口走去。 赫連允則帶著隨從跟在貴嬪一行人的后面。 云菀沁也悄悄尾隨后面,快出明光閣,只見赫連允幾步上前,有意無意碰了一下落在最后的一個婢女的袖口。 那婢女正是赫連氏身邊四婢之一的青嬋,也是應大夫的meimei。 青嬋有些驚訝,抬頭看了一眼赫連允,赫連允卻已經退后了。 云菀沁親眼看見青嬋手掌一收,左右看了一下,好像把什么匆匆收進了袖袋里。 等兩行人出了明光閣,云菀沁才后腳出來。 齊懷恩一見她出來了,迎上去:“這么久?沒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