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節
吟雀見窗簾后一張熟悉面孔,頗是喜悅,停下腳步,叫兩個太監先等著,小跑過去:“秦王妃怎么來了?是準備進宮?奴婢家公主還總惦記著您呢?!?/br> 初夏接了話,嘆口氣:“是,準備進宮給貴嬪請安,不過看來白跑一趟了?!?/br> “怎么了?” “宮里的侍衛說了,今兒蔣國舅回宮,正給皇后設道場,做法事,不讓人進進出出,免得攪擾了?!?/br> 吟雀琢磨:“不讓進出?奴婢這會兒還給公主出去采買東西呢?!?/br> 云菀沁神情不動,眸內笑意卻愈盛,隨口寒暄:“你家公主最近又好起什么新奇玩意,宮里什么沒有?竟還特意差你去坊間采買?!?/br> 吟雀倒是被她說得一動,秦王妃一向很對公主脾胃,也最摸得透公主的心意,公主也很久沒見著她了,今天既然都到來了,公主若是與她聚聚也好,笑道:“什么新奇玩意兒也比不上讓公主看見秦王妃啊……對了,秦王妃這會兒是要回去嗎?” 云菀沁含笑:“也不急?!?/br> 那就好,吟雀噓一口氣,笑瞇瞇:“那就好,上次永嘉郡主的事兒,公主還沒好好謝謝王妃呢,今兒見到王妃準高興,不如與公主敘敘?”見云菀沁不拒絕,趕忙示意兩名太監上前:“你們兩個,陪秦王妃先去壽仙殿?!?/br> 又抬頭朝云菀沁道:“既然宮里下了命令,說不能驚擾道場法事,那便請秦王妃棄車步行進宮吧?!?/br> 何樂而不為。云菀沁下了車子,叫初夏在外面等著,隨太監進了宮。 既是長樂公主的客人,又有壽仙殿的公公親自領著,侍衛也不好再阻擾。進了宮,沿著紅墻走了幾步,云菀沁見四下無人,停了腳步,目光一掃,落到一名年紀稍大的太監身上:“公公不如先去壽仙殿傳喚一聲吧,我今兒來本是給貴嬪請安的,結果耽擱了這么久,先去萃茗殿與母嬪打個招呼?!?/br> 那太監想了一想,道:“是。那奴才先去壽仙殿了?!庇侄诹硪粋€小太監陪著秦王妃。 云菀沁見那太監一走,帶著剩下那個年紀小的太監朝鳳藻宮走去。 走了一段路,小太監才醒悟:“秦王妃這是去哪里,這……這不是去萃茗殿的路啊?!?/br> 卻見身畔女子慧黠一笑:“先去別的地方,小公公愿意跟著就跟著?!?/br> 小太監生嫩,不比宮里其他同僚老辣,不敢阻攔,也不敢不跟著,哎一聲,一甩袖子,跟了上去。 在長青觀待了兩個月,將宮中的地形摸得一清二楚。哪里有侍衛巡守,哪里空無人煙,都是知道的。 離鳳藻宮還遠遠的,就能看見正門佇立的層層宮廷禁衛,應該都是來幫忙鋪排陰事道場的。 宮殿前庭,隱約有齋醮之樂飄出。 經過一上午的開壇、取水、蕩穢和祀灶,此刻法事已經過半,道人們上完了平安表,正在集體誦經,是為亡者祈福頌德的時刻。 她并沒靠近,帶著小太監轉到鳳藻宮的側門。 不到一月,整個宮殿仿佛蒙上了一層灰,死寂一般。 側門沒人守,鳳藻宮如今無主,本就人員慘淡,加上今天做科儀,估計將所剩無幾的人手也都調到了前庭。 小太監見秦王妃先來了鳳藻宮,有些驚慌,也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卻聽她湊近吩咐:“麻煩小公公幫我偷偷將國舅爺請過來?!庇謱⒁幻侗鶝鰱|西滑進他手,示意他給國舅看即可。 小太監低頭一看,竟是一塊獸面玉佩,牙一咬,跑了進去。 云菀沁站在側門的墻后,不一會兒,只聽有腳步聲傳來,是兩個人的。 咯吱一聲,小太監推門而出,站到云菀沁身后,然后,一人腳步越來越近,一雙烏靴跨檻而出。 蔣胤身著金道袍,比起往日,人似又多了幾分仙風,可眉鎖愁霧,目中還有些哀慟。 便是往日蔣皇后做的事,與他觀念不合,到底也是同胞meimei親手足。 云菀沁心中一暖,俯身道:“許久不見,今日叨擾了國舅,用這種法子將國舅請出來,切勿見怪?!?/br> 女子初嫁不久,姿容殊麗勝過以前,卻還是那個竹林里緊抱自己手臂追究不放的少女,蔣胤得知meimei過世的暗沉心情稍轉晴,將狴犴玉佩遞過去,感喟:“丫頭怎么跟我生分了?!?/br> 云菀沁接過玉佩,收進袖袋,均勻呼吸,直視他面龐,慰問:“請國舅爺節哀,皇后有國舅超度,又有皇上的默哀,定會早登極樂世界,便是六道輪回,下一世也不會再受今生的痛苦?!?/br> 蔣胤嘆口氣:“我這meimei,心氣太高,一生不服軟,做事從不跟人商量。雖叫人恨,卻也是可憐可悲,若她與皇上開誠布公,袒露心跡,也許不至于走到這一步,皇上也不至于在她沒了以后,方才了解她的心意。你倒是大度,明知道她對你娘親毫無善意,卻一點記恨之意都沒有?!?/br> 云菀沁凝視蔣胤:“其實,我倒是感謝皇后阻撓娘進宮,這一點,我從來對皇后沒有懷恨心?!?/br> “那倒是,你娘若進了宮,又怎會有你?”蔣胤勉強打起精神,玩笑起來。 云菀沁道:“若皇后當年不阻攔,我娘進了宮,如今宮里,也許不過多個怨婦罷了。我以前覺得,娘為了了結舊日情事,又怕皇后加害我舅舅,為了打消皇后猜忌,不挑不擇,匆匆嫁給一個初入仕途,還是個無名小官的男子,算是被皇后逼得毀了終生幸福,可仔細想想,娘一旦進宮,果真又比在云家好嗎?不一定。如今想想,我娘還真是一世悲苦,無論怎么選擇都難,都好像有個無底洞在等著?!?/br> 蔣胤見她想得太過通透,也不知是好還是不好,安撫:“也不必太過悲觀,你娘也不是沒過好日子?!?/br> 云菀沁一笑,美目中光澤一閃,一雙慧眼如炬,直勾勾剜住蔣胤:“好日子?最開始,我以為我娘的死,是純粹被我爹和繼母通jian而日積月累氣的,后來得知娘和皇上的事,我以為,遭丈夫冷待,加上不能和真正喜歡的人廝守,才是她身子被拖垮的原因……不管是哪個原因,我只恨我娘太軟弱,太想不開……可是現在,我突然發現,也許真正讓我娘郁郁而終的緣故,并不是我之前想的兩種?!?/br> 蔣胤明白了,她今天找自己并非只是敘舊,頓了一頓,道:“丫頭,你有什么話,就直說吧?!?/br> ☆、第二百二十三章 君與臣妻 齋醮樂中,云菀沁鼓了鼓勇氣。 今天若是猶豫,這件事也許永遠弄不清楚,她一字一頓:“娘與皇上,果真從頭到尾沒有過……逾禮事?” 蔣胤深刻領教過她追究事情時的打破砂鍋問到底,卻沒料到她又將這事翻出來,斬釘截鐵:“怎么又舊事重提?上次在行宮時,我就告訴過你,你娘跟皇上雖婚前認識,有過幾面之緣,兩情相悅,卻一直謹守禮儀,并沒……” “并沒超越男女之制,是嗎,”云菀沁驀道,有些話雖然難以啟齒,可不得不問,“可是——婚后呢?” 蔣胤面一僵。 她仰臉,咬牙:“國舅爺,當年你與皇上交好,私下常伴著進出,又親眼見著我娘跟皇上邂逅和相識,后來……皇上和娘走到哪一步,到底有過什么事,這世上除了你,我真不知道問誰?!?/br> 幾年的修為,蔣胤心態早就靜如死水,難起波瀾,不知道為什么,每次見她質問自己,都險些招架不住她的盤詰。 或許是因為女子的神采,像極了他年輕做御史時鐵口斷案的堅決? 此刻也是一樣。 沉默許久,最終,他開了口:“不管你娘與皇上有沒過……夫妻之實,又有什么關系?若是有,你娘在你心中不過多了個婚后不貞的印象,你又何必自討苦惱?” 云菀沁心中一松,他沒有像之前那樣果斷否認,也就攤了牌:“現在事關我的同胞弟弟,當然有關系?!蓖A艘幌?,“皇上近來病體日漸加重,從犯病開始,就在一路不遺余力地以拔苗之勢提拔舍弟,前幾日,更為舍弟不惜責罰汾王和內書館眾學子,想必國舅爺回宮后也耳聞過……我回頭想想,朝廷人才千萬計,家世顯赫又能力卓越的也不乏少數,我爹這一路在官場好運,從兵部五六品的小官到侍郎,再到如今的大員,總像是被人在背后格外提點,加上娘婚后那年冬夜,皇上確實微服來探望過她……這些,都容不得我猜測?!?/br> 蔣胤心頭一訝,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懷疑皇上和許青瑤婚后舊情難忘,暗中有了款曲,而云家的兒子是皇上和許青瑤的婚后私生子,皇上是為了這一對養在臣子家的母子,才暗中照拂了云家多年? 半晌,他才回過勁:“你弟弟的事,我是真的不知道,就算真有其事,皇上想必也瞞得緊,恐怕不會叫外人知道。不管怎樣,這事可大可小,你不要到處亂問亂說,你弟弟若不是,得扛個亂認皇裔的罪名,就算…是的,”猶豫了一下,道:“君與臣妻通jian,這是毀圣上英明的的丑事,便是皇上認他,太后也不得讓……一旦皇室無法光明正大承認他,他就成了個身份尷尬,又眾矢之的、風口浪尖的人?!?/br> 蔣胤這人不吝裝,若是不愿意回答,直接就拒絕了,她知道是真心話,苦笑:“我當然知道不能亂說,所以這才先來問國舅,看皇上和我娘究竟在婚后有沒有私下親近過……” 蔣胤手掌微微一蜷,還有些涼意的天氣,竟然出了一手的冷汗,心中如戰鼓在敲,喉結一動:“丫頭……” 云菀沁見他看著自己目光很有些憐憫和不忍,滿是隱情,心中砰砰直跳,等著他的回答。 正在這時,側門內傳來聲音: “咦,國舅爺是不是在門口?” 是個太監尖細的嗓音。 云菀沁趕緊藏到拐彎的墻后。 蔣胤恢復神色,朗聲:“是,有點兒事情,馬上就過去前庭,怎么了?” 側門里,墻壁那頭的太監道:“姚公公來了,說是皇上想問問皇后的法事做得怎么樣,正等國舅回個話,讓皇上安心呢?!?/br> 蔣胤道:“我這就過來?!蓖谎墼戚仪?,嘆了口氣,低聲:“我明天晌午左右離宮去天壽山?!?/br> 云菀沁見皇上急召他回話,也沒時辰多問,明白他的意思,只得點點頭,這地方人多耳雜,也不是個深談的好地方,明天再想法子進宮與他會面吧。 蔣胤推門進去,云菀沁聽兩人腳步漸遠,這才離開偏門,喊上在外面等著的壽仙殿小太監,背離鳳藻宮走去。 小太監見她總算出來,吁了口氣:“秦王妃事可都辦完了?這下能去咱們公主那兒了吧?!?/br> 既然是打著長樂公主的名義進宮,壽仙殿那邊是要應付一下,可是現在更重要的是——萃茗殿那邊。 云菀沁抬頭看了一眼天色,婉道:“勞煩小公公回去跟公主說一聲,我改日再去壽仙殿看望公主?!?/br> “哎呀,不帶秦王妃這樣的,這不過河拆橋,耍人嗎,公主只怕已經知道你進宮,看見你不來,得發脾氣的!”小太監只覺得受了很嚴重的欺騙。 云菀沁笑著說:“你回去告訴告訴公主,下次我定為她帶些中原沒有的稀奇玩意,她準保就沒脾氣了?!贝蟛涣藦镍P九郎那兒弄些西域特產,他那春滿樓,有的是稀奇古怪的各國玩意,吃的用的,應有盡有。 這秦王妃倒是將自家公主的脈摸得清楚。小太監沒轍,眼睜睜看著她朝萃茗殿走去。 萃茗殿。 殿內,赫連氏正在珠簾內練小楷,今日本聽說她要來請安,遲遲不見人影,現在正午過了她才到,只在簾子內沒起身,筆耕未輟:“給王妃端茶賜座吧?!?/br> 章德海朝云菀沁努努嘴,暗示主子有些不悅,咳咳兩聲:“秦王妃怎么這么晚才進宮,是不是有什么耽擱了呀?”給個臺階,叫云菀沁好解釋。 云菀沁也沒辜負章德海心意,并沒坐下來,照實答道:“今日天一亮本來就到了奉天門,可遇著韓大人,說是宮中正興法事,三爺下令禁喧嘩,不方便進出,勸妾身先回府,改日再進宮請安。妾身想,都遞了牌子,又與母嬪說好了,也不能爽約,便在宮外等了小半天,想等法事結束再進宮,幸虧遇見長樂公主派侍婢出宮,才順利進來?!?/br> “韓大人?韓通?噯喲,原來是這么回事??!奴才就說了,無端端的,秦王妃怎么會誤了請安的時辰?肯定是有緣故的!”章德海立馬大聲道,又嘖嘖搖頭,“難為了秦王妃,在宮外等到現在?該是連飯都沒吃吧?倒是個有孝心的,來人啊,再去膳房拿些糕點來!” 不一會兒,藍亭等人捧著碗碟牙箸,魚貫進來,小幾上鋪滿了香茶和甜咸小點心。 章德海趕緊請云菀沁坐下,笑道:“王妃杵著干嘛,主子都叫王妃坐了。來來來,先用些點心,壓壓餓,餓壞了肚子可不得了?!?/br> 到了這個時辰,云菀沁還真的是餓得有些前胸貼后背了,宮中膳食色香味俱全,光是嗅著就叫人食指大動,看了一眼珠簾內影影綽綽的修美人影,猶豫了會兒,剛坐下,接過章德海遞來的牙箸,卻聽簾內人飄出聲音:“沁兒的意思,是說那韓通為難你,阻攔你進宮請安?” 聲音聽似并無起伏,卻有一絲說不出的好笑意味。 云菀沁頓失食欲,難道赫連氏是覺得自己對韓湘湘有怨恨和戒備,以至于連韓湘湘的父親都要順便打擊? 她將牙箸放下,輕言慢語:“韓大人興許也是按著規矩和命令行事吧?!?/br> 章德海聽赫連氏剛剛丟出那話時,捏了一把汗,若阻擋王妃進宮的內衛是別人就罷了,偏偏是秦王未來側妃的父親,那么,這就有些尷尬了,說重了,顯得是王妃心懷妒忌。 幸虧王妃的回話倒是得體,也挑不出錯處,既說明了她確實是受韓通所阻,耽誤進宮時辰,又和婉大方,并沒繼續抨擊韓通,顯得心窄,惹貴嬪不喜歡。 章德海舒了口氣,打圓場:“那韓通也是,怎么就這么一條筋,不懂變通呢?!?/br> 赫連氏筆尖舔硯,飽蘸濃墨,氣態勻和:“既是秦王的意思,韓通遵照著來做,應該算是謹守崗位,忠心耿耿,怎么能叫一條筋呢?” 章德海一愣,豎起手輕拍自己臉:“奴才失言?!?/br> 赫連氏腕力微頓,看一眼簾外的女子:“今天沁兒既是來請安,那么有些話,我也不得不說說。你當是立規矩也好,還是咱們閑話家常也罷,你聽得進去,就聽吧?!?/br> “母嬪請說?!睆暮者B氏非但沒怪韓通,反倒還夸他,云菀沁最后一點胃口,全都敗了。 “喪服將除,掐著指頭算,韓氏不到十來日便要進王府了,韓家日后便是秦王的姻親。韓通雖說不算什么高官名宦,到底在大內當差,里里外外,說得上幾句話,人也是難得的老實忠心,很堪用,秦王挺中意他,這月余秦王在宮里理事,韓通一直為他瞻前馬后,調理人際。若關系緊密,今后韓通倒也能夠成為秦王的左右手。為了王府,就算你怨恨韓氏,也得敬讓幾分韓通?!焙者B氏沉腕,將冀州紫檀羊毫放進玉石筆洗,語氣仍是平平,又補一句,“沁兒與自己娘家父親關系不好,咱們也不指望云尚書真心實意對待秦王了,可是,你也不要害秦王丟了韓家這門殷實的姻親?!?/br> “王妃與云尚書哪里關系不好?主子也別聽一些小人道聽途說,以訛傳訛……”章德??嘈χ鴦窠?。 “都將自己的父親從王府轟出來了,這父女關系,能好?”聲音淡然。 將爹轟出來的那件事,云菀沁只想著故意放給朝上盯著爹的同僚看,卻沒料到也傳到了后宮。 能說什么?難道解釋爹來王府,是為了開后門,求三爺給他擦屁股?本來消停的事兒,說不定又翻起來,越鬧越大,赫連氏估計更是瞧不起自己,覺得云家拖累他皇兒。 說多反倒刁難越多,不如不說。 赫連氏見她不語,只當是默認,聲音亦是加大了幾分:“我的話,到這里為止。沁兒好生去體會體會吧?!痹捯羲朴辛司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