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節
云菀沁心下一沉,什么名譽,人都死了還有個什么名譽,至于想留全尸,倒是個實話,畢竟大宣朝與所有朝代一樣,都是死者為大,便是連正常死亡后的火葬都被人覺得慘不忍睹,全是入棺后埋入地下,何況死后被人剖得七零八碎,更是沒幾個人能夠接受。 “腐朽!”姚光耀一拂袖。 郁成剛卻是暗中揚起嘴,捋了捋胡子。 夏侯世廷凝住林大業,沒有說話,眼底的晦暗光澤卻在一點點地加深,屋內安靜,幾乎能聽到他的呼吸聲。 施遙安額上生了汗,這下還真有點棘手,林大業死活不讓,可三爺也不可能就此罷休。 云菀沁拿定主意,開口:“臣女有個法子,不用剖尸,卻或許能驗出體內有沒有毒,也算是折中的辦法,不知道林侍衛,可愿意讓姚院判與臣女試試?“ 林大業愣住。連姚光耀也是一怔。 夏侯世廷卻并不意外,盯住云菀沁:“法子管用嗎?!?/br> “回殿下的話,試試就知道了?!痹戚仪咭彩悄罅艘话押?,在醫經上看到的,第一次嘗試,不確定是不是一定成功,不過如今那林若男剛死沒多久,剛才看過,四肢還未完全僵,指不定有用。 夏侯世廷見她有信心,瞄向林大業。 郁成剛急了:”林侍衛——“ 林大業不讓剖尸主要是不想林若男留個殘尸,如今見到有其他的辦法檢測,怎么會拒絕,只是十分懷疑地瞟了一眼云菀沁:”她,行嗎?“ 一個官家小姐,怎么會驗毒? 姚光耀也懶得跟他多廢話:”有我在旁邊,你害怕什么?!?/br> 林大業這才抱著手:“那臣就聽殿下的安排?!?/br> 眾人退出廳外,在天井內等著結果。 姚光耀拉上簾子,圍住遺體,見秦王沒走,一怔:“殿下,驗尸過程不雅,怕沖撞了——“ 夏侯世廷站在簾子外,鉤子般掛在云菀沁身上,面無表情:”無妨,本王得監督你們?!?/br> 姚光耀嘴一咧,努努嘴,沒說話了。 云菀沁這會子沒心情跟秦王玩笑,只脫掉了外面的狐貍裘袍,嘩的一聲,手一揚,搭在了簾子臨時搭的屏障上,吩咐小醫官去準備一些東西,又問道:“怎么,能找得到嗎?” 小醫官點頭:“嗯,小的去驛館的鍋爐房和廚房看看,應該是有的?!币膊桓叶嗟R,撩了腿兒去辦了。 姚光耀聽她講話的內容,大概知道她想怎么樣了,盡管有些偏,可確實是個妙方,眼下那林大業護尸不讓剖,也只能如此了,看來這丫頭還真是有些技藝,卻有些遲疑:“丫頭,這法子雖好,卻并不一定次次都順利,萬一不行……” “姚院判,你看林若男的身子都還沒僵,尸斑也還未出來,雖從冰窖剛搬出來,放了會兒,身子還有幾分軟度,手臂都還能彎曲,或許有希望的,咱們試試吧?!痹戚仪呗冻鰝€篤定的神情,讓姚光耀有信心,也當是給自己打氣。 簾子外,隔著縫隙,夏侯世廷聽到二人對話,轉頸默默道:“遙安?!?/br> “三爺?!笔┻b安湊近頷首。 夏侯世廷眼瞳無波:“等一下法子不行,你進去將林若男開膛破肚,叫姚光耀直接細查?!?/br> 這是先斬后奏?若是查出真有毒,云小姐便是洗刷了罪名,可那林大業肯定得要跟三爺杠上,萬一鬧到了御駕前,三爺肯定要受罰。 施遙安一個怔然,小醫官已經提了個大簍子,將云菀沁要的東西都帶回來了。 云菀沁拿出個罐子,揭開,罐子內的藍色粉末一顆顆宛如細碎晶體,閃耀著迷人的光澤,舒了一口氣,就是這個,藍礬。 在看過的西域孤本醫書中,西人又稱藍礬為:硫酸銅。 在大宣,這東西雖長得美,可用途卻不是很大眾化,甚至有些放不上臺面,藍礬作為礦產被開鑿采取后,一般提供給大戶人家的鍋爐鍍銅或者放在家中陰濕地兒除蟲殺菌。 她倒了水進去,藍礬是極易溶于水的物質,搖了兩下,就跟水合二為一了,水色馬上變成了冰藍色,比剛才還要漂亮得驚人,可這會兒誰都沒心思欣賞,云菀沁兜住林若男的后頸,將她抬得半坐起來,利落吩咐:“將長調羹的匙柄伸進死者嘴中,壓住舌頭?!?/br> 小醫官手腳麻利,立即將那調羹當做壓舌板,撬開林若男的嘴。 云菀沁飛快將藍礬水灌進林若男的喉嚨里,又拿起長筷子捅入死者的喉管,攪動死者的咽弓和咽后臂,筷子尖一直伸到再沒法子伸的地方,才豁的突然抽走,姚光耀馬上用早就準備好的一根近六寸長的銀針刺入死者胃腹之間的xue位。 夏侯世廷眉間一擰,她這是想催吐?可是,人死了,是不可能有知覺的,更不可能主動吐,這行得通? 正在這時,那具尸體卻是宛如痙攣一般,輕微彈跳了一下。 兩個小醫官雖見過不少行醫場面,可這樣的場景卻還是頭一次,嚇了一跳,一個竟還叫了一聲。 天井外,林大業聽見一聲輕小驚叫,忙喊起來:“怎么了,是不是查出什么?”郁成剛鼻翼一抽,心頭躁亂。 云菀沁迅速遺體平緩放下,林若男的口角、耳朵、眼角里竟緩緩流出幾束線般烏黑的膿血。 氣味尖酸,臭不可聞,低頭一嗅,竟讓人有輕微頭暈的感覺。 姚光耀臉色一變,長長舒了口氣,是毒! 果然林氏死得蹊蹺,不是單純窒息! 逼出了毒液,就能證明這林氏是中毒身亡,另有隱情了。 可,倒是奇怪了,若是飯食用具中沒有查出有毒,林若男是怎么中毒的?這又是什么毒? 姚光耀將那毒液搜集了一些,拿到邊上細看。 云菀沁沉思會兒,腦子里蹦出昨夜似是有人進來的半夢半醒……若是那個時候,有人投毒,會怎樣做? 設想有點大膽,她仍堅定地說道:”我想給林小姐褪衣查看一下?!?/br> 姚光耀會意,帶著小醫官先避開。云菀沁見沒了人,將林若男的衣服一件件脫了下來,耳下、頸后,指間,臀部等*地方,無一不漏掉,細細檢查。 終于,在林若男的大腿處,她看到一個印子,小小的兩瓣烏紅色印子,仿若牙齒噬咬過的痕跡,卻又絕對不是人類的嘴型。 她靈光一閃,這種齒印她見過,臉龐一瞟,落到了簾子外男子高的身型上,秦王身上也有這種傷口。 ”姚院判!“云菀沁將林若男衣裳穿好,喚了一聲,姚光耀忙進去,只聽少女臉色微微泛白,卻異常的肯定:“是蛇毒,是被蛇咬死的?!?/br> 不是幻覺,更不是做夢。昨晚上,有人膽大包天,進房間在林若男的被窩里放了一條毒蛇。 毒蛇在被子里拱來鉆去,露牙吐芯,咬了林若男一口,蛇毒直攻心臟,便叫人驟時麻痹,林若男根本沒有呼救和反抗的機會,陷入昏迷,繼而毒發身亡。 姚光耀一生鉆研與遇到過不少蛇毒案例,這邊將毒液拿過去看了一下,也猜到了幾分,如今一聽,更加豁然開朗,再不猶豫,撤掉簾子,叫人將林大業和郁成剛叫進來,將結果簡述了一遍。 林大業呆住,渾身打了個寒戰,郁成剛見得這檢驗結果在眼前,咬住牙,并不做聲,姚光耀喝道:“現在趕緊去房間,里里外外好好搜一下,尤其床鋪!”郁成剛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叫人去辦。 不過一刻鐘,便傳來稟報,通鋪上林若男橫尸的床榻上,有一條很淺顯的濕痕,還有幾分黏膩。 蛇是冷血動物,爬行過后的地方,會有體液痕跡。 姚光耀對著郁成剛冷笑:“大總管還認為是云小姐捂被子害了林氏么,明顯就是有人放了毒蛇咬死人,我現如今就能告訴你,這蛇不是野生的,是家飼的毒性水蛇,一般成年后拔掉毒牙用來釀藥酒的,不長,偏細,宛似蚯蚓,毒性劇烈,壽命不長,需要泡在水里,很精心養育,根本就是早準備好了的,不可能隨處找到,若是沒有器皿保存,就算找到也活不了幾個時辰,云小姐根本就沒這個條件弄到這種毒蛇。再說了,依大總管的判斷,云小姐想要報復林氏弄傷她,難不成是出發前就帶好了?云小姐還成了先知?早就知道路上會跟人結怨并且會殺人,所以特地帶了毒蛇?” 林大業一聽,瞪了一眼郁成剛,抱著林若男的尸身便又失聲哭起來:“meimei——到底是誰害了你!”又轉過頭,對著云菀沁和曹凝兒、韓湘湘:“幾位小姐,我meimei到底與誰接觸過?” 曹凝兒歇了會兒,精神好多了,回答:“昨兒晚上都是我們幾人相處,除了——,郁宰相家的千金郁柔莊小姐來過一趟,氣氛不是很好,還打過云小姐婢子的嘴巴,鬧得有點兒大?!?/br> 夏侯世廷眼眸泛出冷意:“郁總管知道云小姐和林小姐拌過幾句嘴,卻偏偏連郁小姐上門的事兒大鬧打人都不知道,還真是奇了?!?/br> 這是在說自己有意包庇,郁成剛被拿到了軟肋,心里發虛。 夏侯世廷安靜瞧著,開口:“既已經明白了,三位小姐就先回去吧。接下來的事兒,郁總管一定不敢再掉以輕心,犯失職之罪了?!?/br> 郁成剛背后冷汗直冒,翻查出林若男是中蛇毒而死,自己已經犯了懈怠職務的錯,再加上這三皇子在旁邊火眼金睛地盯著緊,哪里還敢玩弄什么手段,咬著牙秉公辦: “來人吶,搜,將隨行官員及親眷的房間都搜一遍!”頓了一頓,極是艱難地說:“尤其是郁宰相的千金郁小姐的寓所?!?/br> 下屬領命下去了。 云菀沁看了夏侯世廷一眼,先出去天井,曹凝兒和韓湘湘腿都軟了,見她出來,趕忙一擁而上,正巧鄭華秋也過來了,見有驚無險,也是吁了口氣,與兩名宮女一塊兒,將云菀沁等三人先帶到一間空屋去歇息。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日頭又升高了一些,外面跑來個太監進了院子,急匆匆地喊著: “不得了啦,不得了啦!” 這個時候,鄭華秋在屋子內正和三位千金說話壓驚,感嘆短短半個上午,物是人非,差點兒就惹下大事,幸虧云小姐有能耐,被內務府栽上的居然還能逃過一劫。 幾人正是劫后余生地感概著,韓湘湘弱弱地說:”難道還真是那郁小姐做的不成?“ “她那個樣子,怎么做不出來?連利用堂兄給我們穿小鞋這種事兒都做得出來,還有什么不可以?!辈苣齼乎久?,至今想著與死尸躺在一起,仍是一身的惡寒。 “依奴婢看著,應該不會吧?!编嵢A秋有些不敢置信,“那郁小姐到底出身世家大戶,怎能這樣心胸狹窄,狠辣無情?“ 幾人正在說話,外面傳來太監的吵嚷。 鄭華秋站起來走到門檻前,啐了一口:“作死的,又在亂喊什么,還嫌咱們不夠慌嗎!”云菀沁等人也跟了過來。 太監站在天井,喘勻了氣,抹了一把汗珠子,對著姑姑和幾家小姐說道:“……確實是不得了啦,內務府的搜出來了,在郁小姐的一個隨行妝奩盒內,搜到了一個半密封的瓶罐,里頭還泡著兩條家飼的花蛇哩!” “什么!”鄭華秋一驚,“真的是郁小姐?那,郁小姐承認了?現在如何?” ”還能怎樣?都已經人贓俱獲了!“太監道著,”怎么可能承認,姑姑見過有罪犯承認過自個兒犯罪沒有,自然是大呼小叫,說那蛇并不是自己的,并沒毒害過林氏小姐。開始在內務府審,可一來嫌犯是內務府總管的堂妹,需要避嫌,二來,郁小姐是宰相千金,身份畢竟不同,怕影響不好,皇上得知,便安排皇后去親審,可那郁小姐仍咬死了牙不承認?!?/br> 真的是郁柔莊?她對自己的恨意,真的是已經升級到了這個地步? 還真是為著秦王不弄死自己不罷休? 短短半個時辰不到,嫌犯從自己變成了郁柔莊……讓云菀沁的心思也跟著沉下去,就好像背后有一個無形的巨手在cao控著。 鄭華秋心思澄明,看出云菀沁的臉色,將她拉到一邊,低聲勸慰:“已經拿到了疑兇,既然證據都有了,恐怕*不離十,云小姐與曹小姐、韓小姐都沒事兒了,且放寬心吧。不過話說回來,那郁小姐也真是,”說到這里,音量收低,”就算與您有再大的仇恨,也不該做出這種事……“ 云菀沁明白了,鄭姑姑果然蕙質蘭心,猜到林若男恐怕是當了自己的替死鬼,強打起精神,眉尖兒蹙得緊,試探:“鄭姑姑也覺得是郁小姐做的?” 鄭華秋想這云小姐剛才沉穩地應付內務府總管,與姚院判一起聯手檢尸驗毒手到擒來,干凈利落,可到底還是個十幾歲沒有出閣的小女孩,估計還是受了點兒驚嚇,不愿意相信,喟嘆一聲:“云小姐,奴婢在宮里當差十多年,也算是看多了,女人之間啊,嫉恨起對方來的怒火,想要絆倒對方的手段,可是勝過千軍萬馬的?!?/br> 卻說郁柔莊那邊,被蔣皇后親自提審,卻沒有一點兒緊迫感,面色一派冷清,就是不認,到了最后,只輕哼一聲,根本就不說話了。 蔣皇后念著她是出自郁家,起先給幾分面子,后來見她脖子揚得高高,一副大家閨秀的模樣,也是慍了,鳳冠上的琳瑯珠翠寶石九鳳步搖嘩啦啦一陣響,拍案:“你不在本宮面前承認,那好,有人會叫你承認,來人啊,雍州知府的車子來了沒!” “已經到了驛館門口?!庇刑O稟道。 “暫押去雍州城內大牢,再另外派人轉送回京,送進刑部大牢,令刑部官員好生審理?!笔Y皇后慢條斯理,語氣薄涼。 郁柔莊只覺這事兒根本不關自己的事,肯定會查清楚,再加上自己的爹可是當朝宰相一把手,皇上皇后一定會賣幾分面子,現在鑾駕隨行,就算爹不在,堂哥還在呢,再怎么也會保住自己!眼下被審問,只是走個過場罷了,沒想到蔣皇后竟還真的要把自己當囚犯一樣,單獨押送回京送到刑部。 郁柔莊這才慌了,甩開侍衛:“滾開!我是你們這些人能隨便碰的么!娘娘,我是冤枉的,我跟那林若男沒仇沒怨,我殺她干嘛,我瘋了么!她值得我殺么!” 蔣皇后見她大失禮節,非但不遵懿旨,膽敢叫自己的禁衛滾開,連敬稱都忘了,目色清冷:“你跟林若男沒仇沒怨?你叫你堂哥安排她們一車子的官家小姐住那種破地兒,吃得還不如下人,這叫沒仇沒怨?” 郁柔莊喉嚨塞住,沒料到,自己倚仗權勢給那云菀沁穿小鞋,竟成了自個兒殺人的動機,若說自己其實是針對云菀沁,別人能信么?已經一灘渾水了!簡直就是挖坑給自己跳! 郁柔莊仍是犟嘴:“不,我不去雍州大牢,更不回京城刑部大牢!娘娘不能這么對我——我要見皇上,我要見皇上! 蔣皇后語氣冷意更甚:“莫非郁小姐覺得本宮一個皇后,不夠資格審你?正是皇上令本宮負責這事兒!”眼色一緊:“來人??!” 郁柔莊見侍衛又上前,渾身的孔雀展翅,天鵝起舞般的傲氣早就消失無形,急道:”臣女并沒做過,憑什么關我?娘娘,我爹可知道——將我堂哥叫來——”振臂一掙,立起身子,挺起胸脯四下張望,雖然惶惶然,卻又是一副儼然不可侵犯的模樣。 這叫什么話?敢情皇家是她郁氏一族開的?郁家人犯了罪還得通知一下郁文平? 連屋子里的太監宮女都聽得嘖嘖搖頭,便是連公主犯了錯,皇后要處罰,也沒哪個敢說你去叫父皇來! 叫堂哥?那郁成剛自己失了職,驗尸潦草而過,剛被那林大業憤怒地告了一狀,被寧熙帝罵了一通,這會兒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呢! 蔣皇后唇角泛起一股冷意,這郁家,跟夏侯家平分天下的美夢,還在做?袖子一揮,再不遲疑:“怎么,還要本宮說第三次?拎住她,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