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節
烏爾瑪的目光微沉,但那點寒芒轉瞬即逝,她柔聲說:“您放心?!?/br> 裴和進宮了,沒見到皇帝,只見到了太皇太后。 老太太的精神并不大好,一個勁兒地打著哈欠。她歪在榻上,神情懨懨對地裴和說:“皇上在弘文館見幾個大儒,他沒空見你。你有什么事對我說也一樣?!?/br> “娘娘,微臣想去滇南一趟!” “哦?”太皇太后像是閉著的雙目睜開一條縫。 “我要去把裴簡找回來?!?/br> “那是山林,他身邊的護衛死傷了幾近一半,只怕兇多吉少?!?/br> “還有一半的護衛,他們去了哪兒?臣覺此事蹊蹺,他身邊的護衛都是鎮南侯府精選,別說七八頭狼,就算有七八十頭,也不該死那么些?!迸岷湍抗獬聊?,“我要去找到他們,哪怕只能找到尸骨也行。我一定要查清楚真相?!?/br> 太皇太后嘴角微微一翹:“不用你去,皇上已經派了人過去?!?/br> “姑母!” “還記得哀家曾對你說過的話吧,若他有三長兩短,鎮南侯的爵位也就到頭了?!碧侍蟮穆曇粼诨椟S的日暉中顯得有些暮氣,卻又格外的清晰,“哀家對你說的這句話,你有沒有對旁人提過?” 就像被人在耳邊敲了一記大鐘,裴和的腦子里只剩下嗡嗡聲響。 “沒說吧?!碧侍笫掷锬碇∪~檀的佛珠輕嘆了一聲,“等皇上派出的人回來吧。別當哀家是說笑,若帶回來的是裴簡的尸骨,鎮南侯爵位就在你手上斷絕了。這段日子,你就在鎮南侯府里住著,哪兒也別去?!?/br> 她的眼睛完全睜開,目光矍然,哪還有半點暮沉老氣? “關緊了府門,謝絕訪客,好好待著吧?!?/br> 裴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侯府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從馬上下來的。等回過神時,已經坐在書房里半天了。 窗外一片漆黑,屋里也沒點燈,四周安寂無聲。 或濃或淡的陰影蟄伏在各個角落,仿佛有無數只眼睛正在暗處窺伺著他。 裴和大叫一聲從椅子上跳起來,目光驚惶地左右看著,然后沖出了房門。 廡廊下掛著昏暗的風燈,一鉤新月掛在樹梢,將庭院映得格外凄清慘淡。 “來人,來人!”裴和高聲叫著,仆從們聞聲跌跌撞撞地趕過來。 “你們都是死人嗎?這么晚了為什么不掌燈?”裴和咆哮著。 他的一個近侍戰戰兢兢地回答道:“侯爺,是您吩咐不掌燈,還把奴婢們都趕出院子……” “侯爺!”烏爾瑪聞聲趕到,正看見裴和在跟下人們發飆,“侯爺,您餓了嗎?妾身已經讓人備了飯,有什么事,填飽了肚子再說?!?/br> 在烏爾瑪的示意下,那些仆從們都退了出去。她扶著裴和的胳膊,輕聲說:“有您最喜歡的汽鍋雞,云耳羹,還有竹筒碧粳。妾身還在為您整理行裝,等你用過飯,正好過來瞧瞧,看還有沒有什么疏漏之處?!?/br> 裴和停下了腳步。 “侯爺?” “不用準備了?!迸岷涂嘈Φ?,“宮里已經派人過去。你一會傳令闔府上下,這些日子不要出門,更別出京城?!?/br> 烏爾瑪一怔:“您說什么?” 裴和看著她,目光是她以前從未見過的冷:“太皇太后對我說,若裴簡有三長兩短,鎮南侯的爵位也就到頭了?!?/br> 烏爾瑪張著嘴,整個人都僵硬了。她過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您、您說的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迸岷蜕袂槠v,“這也是皇上的意思。若是裴簡死了,鎮南侯爵位就會被朝廷收回?!?/br> “不!”烏爾瑪尖叫,“不,這怎么可能?這不公平!”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迸岷吐曇舻统?,喃喃自語。 “憑什么?憑什么?就算裴簡死了,您還有裴笙,他也是您的骨血。鎮南侯的爵位還有他可以繼承!”烏爾瑪簡直要瘋了!這一刻對她,無異是從天堂跌落地獄。她苦心孤詣地熬了這么多年,為的是什么? “裴笙,不是嫡出?!迸岷筒恢M了多少力氣,才將這話說出來,“皇家只認裴簡?!?/br> 烏爾瑪放聲大哭:“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我也是你的妻子,為什么他們對我這么不公平?為什么?” 裴和伸出手,想要將妻子摟在懷里安慰,可是手伸出去了,卻又收了回來。 “是我對不起你?!彼裆鋈?,“我對不起裴家列祖列宗?!?/br> 烏爾瑪尖叫一聲,抱住裴和,在他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不可以除爵,鎮南侯的爵位只能是笙兒的,只能是他的!不可以除爵,他們不能這樣對我。我要殺了他們!” 裴和面上的血色在這一刻消盡。 “烏爾瑪?” “對,殺了他們!”烏爾瑪抬起頭,目中淚光已干,只剩下刻骨的怨毒和瘋狂,“那座宮殿為什么我們不能進去???只要他們都死了,你就是大齊的皇帝,我做皇后。侯爵算什么,我們不如當皇帝?!?/br> “啪!” 烏爾瑪的頭一歪,臉上浮起清晰的指印。 “你瘋了嗎?”裴和的臉已經變得鐵青,“居然敢存此大逆不道的念頭!烏爾瑪,再讓我聽到這樣的話,我會親手殺了你!” 烏爾瑪目光閃了閃,神智隨著這記耳光重新回到了她的身體。 “是,我瘋了,侯爺,我剛剛一定是瘋了才會那樣說?!彼行@惶失措地解釋道,“您把那些話都忘了吧,忘了吧?!?/br> 能忘得掉嗎? 那樣瘋狂的怨毒的眼神,就像林中的毒蛇一樣,粘膩惡心,又讓人遍體生寒。 一陣風吹過,裴和這才發覺,不知何時,他的后背已經被冷汗濕透了。 ☆、第124章 岳父 烏爾瑪還抱著一絲幻想,想著裴和與太皇太后是親戚,除爵的話只是太皇太后一時的氣話。但當她看到鎮南侯府外突然多了一隊禁軍,她就覺得不對勁了。 府門被禁軍圍起,日常進出都要受到嚴格盤問,府中出去采買的仆人身后都要跟著兩個持槍荷刃的禁軍。 京中傳言紛起,烏爾瑪這時方意識到,這不是一句氣話,裴簡的失蹤只怕是真的觸到了皇家的逆鱗。 如果真如裴和所言,皇帝要捋了鎮南侯的爵位,那她這么多年來的辛苦全都化為了泡影。她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在屋子里來回地走動。侍女試了幾次都沒辦法送信出城。就算她想與派出去的高山聯絡,一時半會也想不出辦法。 信鴿她有,但完全不敢用。 不管高山做了什么,只要人不在,誰也栽不到她頭上去,但若是來往信件被人截獲,她就是渾身長滿嘴也不能將自己摘脫出去了。 此時此刻,她不能慌! 要冷靜一點。 烏爾瑪腦中急轉,想著下一步該怎么辦才好。 還沒等她想出來什么好法子,榮王帶著兒子孫子一家老少,手里拎著棍子,上門踢館來了。 守在鎮南侯府外的是金吾衛,見榮王一家子老少三代騎著馬過來,忙上前幫著牽馬。榮王老爺子很光棍,只帶了兒子李坦和孫子李放,隨身侍衛二十幾個全都讓他們站在門外頭。 然后他吼了一聲,手里一捋袖子,抬腳就去踹侯府的大門。 鑲銅釘烏柚木的大門少說也有三四百斤,老爺子這一腳踹上去,萬一震傷了骨頭可不得了。也算侯府門子知機,知道榮王一家不好惹,早悄悄抽掉了門栓,于是榮王這么一踹,大門就被他威風又霸氣地踹開了。 早有機靈的下人跑進內宅通知了裴和。裴和聽說彪悍的老丈人來了,嚇得一個激靈。不用想也不用問,榮王這次鐵定是為了裴簡的事殺上門來的,想要新賬老賬一起跟他算。 裴和第一件事就是讓人去通知烏爾瑪,讓她帶著孩子們先躲避開。 他 十年前曾帶著烏爾瑪回過一次京城,想為烏爾瑪請封誥。當時就是被榮王和榮王世子父子倆拿著刀鞘從朱雀大街的南頭一直追打到北邊。那條長街是上朝下朝時朝臣 們離開承乾殿的必經之路。那時候正趕上下朝,鎮南侯在前頭發足狂奔,榮王世子李坦揮著綠鯊魚皮刀鞘兇神惡煞一樣地追趕,榮王騎在馬上,不快不慢地跟在裴和 后頭,追上了就拿束腰的玉帶在他后背上抽一下。 玉帶上的美玉都被他抽掉了幾塊。 這事成為當年京城街頭巷尾熱議話題榜首,風頭一時無倆。 那時候正巧烏爾瑪帶著府里的馬車來迎他,正迎面撞上榮王父子。李坦當時就拔刀出鞘,聲稱要砍了她讓她到地下去伺候妹子,以免meimei玉城郡主在地下過得孤單。 幸虧烏爾瑪見機得快,當時搶了一匹馬沖出了京城,不然就算李坦不會將她真的砍死,缺個胳膊少條腿之類的事也未必做不出來。 裴 和是一品侯爵,榮王再勢大也不可能將他殺了或是打殘了,否則就算是鬧到御前,皇上也不能保得住他。但烏爾瑪不同,她雖然是裴和八抬大轎迎娶回來的,但朝廷 不承認,長輩不承認。一介平民,真打死了也就打死了。榮王和榮王世子不可能為她抵命,最大的懲罰不過是罰兩年的俸祿,關三個月禁閉。 他們在乎嗎?真不在乎。 裴和帶著烏爾瑪回京是為了求正名的,可不是為了來送命的。他一再叮囑手下的侍衛,務必保護好夫人和小姐少爺,斷不可出了差錯。 安排好了烏爾瑪和三個子女,裴和定了定神,將衣襟理了理,抬步迎了出去。 榮王倒也沒帶著兒子孫子硬闖,只是拄著棍在正廳前站著,左邊站著李坦,右邊站著李放。 李坦肩上扛著一把重刀,綠鯊魚皮的刀鞘,裴侯爺看著十分眼熟,正是當年追打了他整條街的那把刀。世子爺身上套了一身軟甲,魚鱗大小的亮銀鐵片覆蓋在胸腹和肩頭,威風凜凜殺氣騰騰。 李放個子又抽高了不少,只比他爹矮了半個頭,少年身姿挺拔,眉目帶煞,眼角還是紅的,眼皮也有點腫,一看就是哭過的樣子。 榮王面色沉凝,世子淵渟岳峙,王孫鋒芒畢露。 只是三個人而已,站在院中給人的感覺竟然像是面對千軍萬馬。 裴和遠遠的,給榮王作了個揖。 “不知岳父駕到,小婿未曾遠迎,失禮?!?/br> 榮王摸了摸胡子,目光陰沉:“不敢,難得鎮南侯還記得老夫?!?/br> 裴和臉上賠著笑,向前緊行了幾步,作勢要去扶他:“岳父您這樣說可是讓小婿羞愧死了?!?/br> 李放看著裴和,雙目放出火來,上前一步就待發作,卻被榮王一把扯住,對他搖了搖頭。 李放死死地盯著他,往旁邊吐了口唾沫,擺明了不屑輕鄙之意。 裴和臉色微變。榮王和李坦再怎么對他,一個是長輩一個是大舅子,他都不能有二話只能受著。李放一介后生晚輩,身上連個爵封也沒有,居然也敢這樣給他臉色,目無尊長,真是無禮霸道之極。 他以前在滇南也曾聽過京中小霸王的名頭,覺得不過是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子,能有多大本事。今日一見,本事未見多少,威風倒是上天了。 若是換了平常,他自然用不著對李放客氣,但自從玉城郡主過世,他就沒能在榮王一家面前抬起頭來。 在他看來,女人生孩子就是半只腳踏進了棺材。玉城身體太過孱弱,裴簡這孩子命帶不詳,把他娘克死了,這一家子卻非要誣蔑他毒妻害子,真是天大的冤枉。 他那時候是喜歡上了烏爾瑪,那又如何? 玉城是他妻子,是宗室郡主,還是他的表妹。論理論親,玉城做他的嫡妻都比來自烏苗的烏爾瑪對他有幫助的多。否則他當年也不會那樣費勁心機將玉城娶到滇南來。 人吃五谷雜糧,自有生老病死。當時他已經想著要將烏爾瑪接入侯府,當個姨娘也算是配得上她的身份。玉城那時尚在孕中,雖然不高興,但她也沒表示過反對。反而要將自己身邊的侍女開了臉給他做姨娘。 裴和當時就強烈反對過了。在他看來,玉城是嫡妻元配,烏爾瑪是他心口的朱砂痣白月光,一柔美一嬌媚,已是人間極致。他不是那樣貪心薄幸的人,對旁的女人都不會多看一眼。 他還有什么理由,什么動機去害死玉城? 至于烏爾瑪,玉城過世之后他也派人細細查問過,烏爾瑪當時根本就在府外,完全沒有動手的條件和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