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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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屋老小一個個從位置上爬起來跪倒,喊著惶恐惶恐,冒犯冒犯,只留景辭,一身白衣直挺挺立在殿中,嘴角一抹不明意味的笑,對著言有所指的皇后。她心頭已不剩多少愛恨,只想親眼看著,看他們一個個能扮演出多少丑惡嘴臉,昧著良心顛倒黑白指鹿為馬。 丑話自不必老夫人親自來說,昨夜一個字一個字交待過,就是個榆木疙瘩也讓點化成精。孫氏撿著機會站出來,高聲道:“稟娘娘,此人借府中大喪假扮郡主,實乃居心叵測,若輕易含糊過去豈不連累九泉之下的汝寧郡主遭人非議?還望娘娘體量臣婦愛女之心,郡主遭難臣婦本就心痛難當,如今竟還有如此險惡之人為求富貴不折手段,臣婦無計可施,才敢斗膽入宮請娘娘還郡主一個清白!” 是翻臉無情也好,顛倒黑白也罷,景辭現下只覺得好笑,沒成想真笑出聲來,卻引得殿內一片死寂?;屎笤谧喜[著眼打量她,對她這位“異類”的鄙夷從未曾消減,“你笑什么?” 景辭坦然,笑容越發燦爛,將老夫人的緘默、孫氏的惶恐襯得闃然黯淡,“笑我自己,也笑天下可笑之人。娘娘菩薩心腸,自不會與將死之人多做計較?!痹倏磳O氏,“二夫人記得抬起頭,好生看著,記住我這張臉,省得午夜夢回分不清來索命的是我,還是青巖?!?/br> 她這是在苦難中修成了佛,染著血的刑場上笑談生死,“二夫人說的不錯,我本不是景家人,我是永嘉公主長女,卻不是定國公府六姑娘,只因……你們不配!”再喚一聲“老夫人,你說若是太爺爺瞧見了是不是得氣得從土里爬出來?定國公府百年基業,如今卻要靠賣兒賣女求茍且偷生,比下九流的戲子娼婦都不如。一個個白日里道貌岸然大談忠孝,轉過身來扒灰的扒灰養小子的養小子,比脂粉胡同船妓暗娼更下作?!?/br> 老夫人閉著眼念經,唱一句阿彌陀佛,好一個慈悲模樣。等她說完,才沉下嗓子苦口婆心勸道:“姑娘留些口德吧?!?/br> “也罷,這些事情哪一樣宮里沒有?想來皇后娘娘也聽得無趣?!彼龘P起下巴,負手而立,消瘦的身體,素白的衣衫,卻仍舊能撐出一副飛揚笑傲的驕縱跋扈,仿佛皇權家權、尊卑長幼沒一條放在眼里,她等著,等著他們用千斤重的規矩道理壓過她頭頂,去裝點他們沾滿鮮血的惡行。 “天家有天家的規矩,老百姓有老百姓的規矩,你既不愿守天下規矩,本宮便只好成全你,也安了定國公府上上下下數百口人的心?!闭幸徽惺?,便有人自兩側上前,一左一右架住景辭,皇后道,“趁天色尚早,送這位姑娘上路吧?!?/br> 若心狠有什么不可拋?只怪自己看不透。 “愿國公府享萬年富貴,得天下清名,愿祖母長命千年,子孫萬代!”景辭由他們拖著往外去,清澈的眼底笑出了淚,這是她與自己的訣別,從此再沒有景辭也再沒有汝寧郡主,她的意氣用事終究與景彥一般無二,換來的是相同慘烈結局,或者這世間根本容不下赤誠,他是黑暗是兇惡是人吃人的叢林,不許你放肆更不許你反抗。 她輸了,輸在還相信血脈親情,還奢望骨rou團圓,如此,便讓她毀滅。 宮里頭無聲無息處置人的法子多不勝舉,但此案既是要做給天下人看,便不能如此秘而不宣。被帶入大理寺獄羈押待審,景辭并不驚訝,略微訝異的是昏暗潮濕的地牢里等待她的竟是長身玉立的陸焉,他便如此堂而皇之地站在天頂一扇又小又窄的窗下,錯漏的日光似清輝,閃耀在他詩畫一般的側影上,透出一股遺世而獨立的高遠風姿。 然而飄然羽化的謫仙,卻在她出現時落進了萬丈紅塵,張開雙臂微笑著擁抱她,鎖住她未算飽滿的身體,親吻著被寒風吹冷的耳廓,捏著一把世上最好聽的箜篌在她耳邊發聲,又沉,又美,讓人無法抗拒,他說:“小滿,我們回家?!?/br> 積攢壓抑的悲傷終于找到出口,她的眼淚無法抑制,也無需隱忍,她在他面前從來是放肆且任性的,基于他所給予的寬廣包容,似無邊無際海洋溫柔捧起一葉小舟。她哭著點頭,“好,我們回家…………” 春山門神一樣把在門口,一只老鼠也不讓進。外頭只聽得見女人的哭聲,痛哭尖叫在大理寺獄稀松平常無人搭理。 景辭哭得恣意,要將這幾日壓抑的痛苦委屈通通哭盡。陸焉長長嘆一聲,抬手撫過她烏黑柔順的長發,用以安撫她哭到顫抖的身體,低聲道:“再哭下去,地牢都要給你淹了。乖,咱們飯不能一口吃完,哭也分三回,留些力氣回家吃飽了再哭?!?/br> 景辭仰起一張花貓兒似的臉,抽抽噎噎問他,“我是不是…………是不是很傻…………明知道…………明知道是這樣還是不死心…………我活該…………” 他望著她,夜空一般遼闊的眼睛里蕩漾著要將人溺斃的溫柔,嘴角一絲風輕云淡的笑,抬手撥開她額上細碎的發絲,露出個光潔飽滿的額頭供他親吻,“是傻,可我偏偏就喜歡你這傻模樣?!?/br> 含著笑給她擦干了眼淚,見她傻呆呆望著自己,可憐又可愛,忍不住在她唇上輕啄,“咱們在這兒又冷又潮的地方說話才是真傻?!?/br> 陸焉彎腰,右手穿過她膝彎,將她橫抱在身前,喚了聲春山,便側著身子走出老舊發昏的地牢。景辭還帶著哭腔,咕噥道:“你抱我做什么?又不是不能下地?!?/br> 陸焉道:“地上臟?!?/br> 景辭疑惑,“我來時也是這樣走過來呀…………” 他有些訕訕,抱著她上了馬車,正兒八經地說:“唔,我就是想多抱抱你?!?/br> 馬夫揚鞭,吆喝一聲,車轱轆顛簸起來,景辭靠在車壁上只管看著他笑,直到看得他耳根發紅左顧右盼,忽然間湊近了在他眼角淚痣上親上一口便逃開,陸焉轉過臉來問,“你做什么?” 她眼睛里還留著晶瑩水亮的淚,唇角卻已彎起來笑成皎皎新月,一樣是故作正經的模樣說道:“沒什么,就是想親親鳳卿?!?/br> 他失笑,伸長了手臂將她撈到胸前,望著她明艷俏麗的面龐,指腹下是一片瑩白透亮的肌膚,仿佛一只紙扎的風箏,風一吹就碎。有千言萬語不知該何處起頭,末了是一句寵溺的“調皮”,已涵蓋他所有情深。 “你才是,狡詐!”景辭乖乖依著他,他的懷抱是世上最堅實的港灣,無人能比,“鳳卿,我好想你,要了命似的想…………” “想我什么?”他捏著她的手,撥弄著白玉一般的手指,低聲問。 景辭的聲音浸滿了水,粼粼似有波光蕩漾,“想永遠同你在一起,想這世上只剩下我們兩個?!?/br> 陸焉收緊了手臂,令她貼得更近一些,“好,永遠…………永遠在一起?!?/br> 細微的呢喃更像是鄭重的誓言,無需指天誓日的賭咒,只有守在心間的承諾。 景辭輕輕感嘆,“鳳卿,我只有你了…………” 陸焉道:“我從來就只有你?!?/br> 他漫長而孤寂的一生,自她來,才有了光亮有了希望。 ☆、第95章 剖白 第九十五章剖白 月底閑下來,陸焉大多數時候都待在府里陪著景辭,兩個人絮絮叨叨似老夫妻,總有說不完的瑣碎事。入夜正是靜謐時分,景辭方用過藥,苦巴巴的一張小臉,正皺著眉,銜他手上的蜜餞吃。忍不住抱怨,“這藥真苦得要命,到底要吃到什么時候?今兒怎么比往常還酸些,難不成是擱壞了?” 陸焉斜靠在春榻上翻奏本,看她皺著眉生悶氣的小模樣只覺著好笑,一伸手將她攬到身前,俊逸疏朗的眉與眼離得越發近,鼻尖相觸時還要來一聲調笑,“苦么?我來嘗一嘗如何?”輕佻又恁地迷人,嘴角上揚的弧度將他裝扮成一只邪魅妖靈,要憑借唇齒之間的糾葛纏繞吸走她精魂,蠱惑她神髓。 因是失而復得,故此格外珍惜。她能在他收緊的手臂溫柔的探尋里體會他的慎重與難舍,亦能在不斷深入的親吻中感受癡戀的心焦,相愛的人總是急迫,恨不能融城一體,恨不能一夜白頭。案上自鳴鐘依著時間的軌跡慢慢行,不知是漫長歲月還是彈指一揮間,他慢慢離開她嫣紅柔軟的唇,大拇指在她尖細的下頜上摩挲,一雙眼如碧湖似寒潭,沉沉倒映的是她茫然嬌艷的臉,美得讓人心顫。陸焉輕笑道:“小騙子,明明甜得發膩?!?/br> 景辭拿手指勾著他領上相思扣,瓦聲瓦氣地說:“就是苦嘛…………下回你陪我吃…………” 陸焉憋著笑,手臂墊在她腰后,嬌嬌一個小人抱得緊緊,只需稍稍低頭便能嘗她唇上鮮紅口脂,“這藥我可不能吃,吃壞了到時候哭的是你?!?/br> “你又給我下什么好料了?” “大夫說你體質虛寒,從今日起便要慢慢調理起來,往后才能順利?!?/br> “順利什么?”她懵懵懂懂,不明就里。 陸焉捏她鼻尖,輕笑道:“傻姑娘,自然是往后懷胎生育開枝散葉?!鞭D而又嘆,“我這里要做你阿爹還要當教養嬤嬤,可真是難為我自己?!?/br> 景辭通紅了臉,忍不住錘他肩膀,“說什么呢!怎么就…………怎么就說到那個了…………” “怎么?嬌嬌不想要?”他握住她的手,置于唇邊親吻,沉郁的眸子溢滿了愛憐,“家中落敗,只剩我一息尚存,我這里…………總是有些奢念的…………” 她最見不得他落寞孤寂,還未等她說完便急忙開口道:“我好好吃藥就是了,你別著急,以后…………以后總會有的?!钡阶詈笞约盒叩谜f不下去,耳根子紅得滴血,紅艷艷似一朵春花,芳香馥郁。 他忍不住靠近了,一口咬在她耳垂上,壓低了聲音同她說:“有什么?嗯?” “有…………有孩子…………”她怯怯想往外躲,不想被他抓回來牢牢按住,翻個身壓在春榻上,他便成了她的天,她眼中的乾坤日月、雨雪風霜。 “好,嬌嬌既如此說,鳳卿自當日夜精耕,讓嬌嬌早日如愿?!?/br> “如什么愿?又要欺負人!” “偏偏只欺負嬌嬌一個…………”纏綿又炙熱的吻烙在她頸間耳側,點燃風涼夢短的夜里一簇簇上竄的火焰,一面剝她衣裳還要一面問,“喜歡么?嬌嬌也讓我如愿可好?” 她有些害怕又有幾分期待,第一次莽莽撞撞回抱他,卻不小心打翻了他頭上巾帽,索性將碧玉簪子拔下,眼看他三千白發瀑布一般流瀉而下,柔軟的發尾落在她耳邊,似一陣酥酥軟軟唇峰不輕不重sao在心頭,她纖長如玉的十指穿過他銀霜鋪遍的長發,精致明艷的臉面上盛開的是鄭重深情,忽然間她仰起身子親吻他霜白的發,漆黑烏亮的瞳仁里汲著一層晶瑩瀲滟的水波,正望著他,顫聲道:“鳳卿,我好愛你,我要為你生孩子,生一百個一千個?!?/br> 他笑她傻,連表白都讓人發笑,笑過之后卻是心酸與情難,是言語無法形容的快樂與歡喜,然后又與心酸后怕糅雜成一團,上上下下于心疊翻滾。他迫切地想要尋找一條出口,釋放他滿漲的心緒,此刻似乎只有親吻與交纏能夠給予他慰藉,他的吻霸占她所有感官,他灼燙的身體重重擊打著她的柔韌與嬌媚,他喊著“小滿小滿”卻不能在紛亂的腦海里抓住一句完整的話語用以形容此刻膨脹充盈的情感。幸而有的纏綿,能釋放不可言喻的愛戀。 她更像是在床笫間扮演包容與寬和的角色,一雙洗白的腿似藤蔓將他纏緊,光裸的手臂也環抱他后背,緊緊,給了他無限的依戀與親昵。紅得死血的唇貼在他耳后,斷斷續續卻又無比堅定地說著,“鳳卿…………我愛你…………任你是白了頭發,還是掉了牙,一樣愛你…………”她不知自己說些什么,只曉得要纏緊他,跟隨他,以眼淚以痛哭結束自己壓抑的欲念。 而他紅了眼,發了瘋似的吻她,占有她,雙雙沉湎于激蕩的感官世界里,要毀滅要撕裂,要在地獄的烈火里追尋天堂的風景。 靜悄悄的夜,結束也不愿分開,他仍貼著她,被汗水濡濕的身體相互交疊,黑與白的長發也打了結,難舍難分。他仍停留在原本的姿勢,自身后環住了她,垂下眼看一張永不能厭倦的容顏,一遍一遍讀她的詩篇。他指尖追尋她面上柔美的輪廓,輕聲喚,“小滿…………” 她懶懶,渾身都沒了力氣,敷衍應上一句鼻音,只想睡。 他卻沒完沒了起來,自顧自地說:“咱們就生三個吧,多了我也舍不得,怕你受苦。前頭先要兩個小子,年歲隔得不遠,能親親熱熱伴著一塊長大,再等個三五年,等你養好了再要個姑娘,要像你一樣,嬌嬌惹人愛。前頭兩個哥哥還能照顧著,就算有一日我早早去了,這倆小子也能好好照顧你們母女?!闭f到傷感處,忍不住去親吻她美好甜蜜的側顏,手掌貼著她平坦的小腹,嘀咕著,“說不定現下就有了呢…………說必定還是對龍鳳胎…………這倒是好,省得你多受一次苦?!?/br> 景辭早就聽得不耐煩,轉過臉來狠狠瞪他,“有完沒完,還讓不讓人睡了?橫豎我話撂這兒了,你要敢早死,我立馬改嫁,看你還敢多說!” 陸焉連忙說:“不敢不敢,一定保養身體,絕不敢惹我家小老虎生氣上火?!?/br> ☆、第96章 喪父 第九十六章喪父 景辭原本就不是鎮日自怨自艾悲悲戚戚的性子,更何況生離死別都嘗盡,哀戚過后較之以往心胸倒還開闊些,終日待在提督府里也不嫌憋悶,與半夏木棉幾個笑笑鬧鬧的總能找到新鮮事兒打發時間。她近來潛心修學,要將荒廢了十七年的女紅再撿起來,描了花樣子要給陸焉做衣裳,誰曉得裁裁剪剪一大塊布料最終剩下的只夠做荷包,但荷包便荷包吧,只要做成了就行。戲水鴛鴦繡成脫毛鴨子,并蒂花歪歪斜斜要死不死,連木棉也看不過眼,猶猶豫豫說:“夫人,這…………帶出去不好吧…………”她自“郡主”變成“姑娘”,后又成了“夫人”,越級聽封。 景辭這幾日聽的最多的便是“夫人”二字,陸焉這廝沒羞沒臊,茹月樓里鎖著個明媒正娶的,正房里還擺個冒名頂替的西貝貨,下令但凡這屋子里能說話的都得稱她一聲“夫人”,全因他聽著開懷。 景辭皺著眉將荷包翻來覆去地看,撇撇嘴說:“你們大人什么身份呢,難不成還真掛個鴛鴦戲水在腰上?讓人見了成何體統。這水鴨子好,有個野趣,又寫意,再好不過?!?/br> 木棉與楊柳對看一眼,倒是十分默契地閉上嘴保持緘默。 大約是黃昏落日,陸焉今日回得早,進門時景辭剛收針,正與半夏說著要塞什么香料進去,他便推門進來,手里還端著一只墨黑的木匣,面上一片冷凝。幾個丫鬟慣會看臉色,不必主子發聲便都自覺退下,留陸焉立在一旁,垂眼看著春榻上平靜安然的景辭,她捏著剛做好的荷包同他炫耀,然而他眼中不自覺地便流露幾分憐憫,令她的笑也僵在唇邊,默然許久也不知該從何處開口。 他低頭,將沉甸甸的木匣子擱在桌案上,昏黃的燭火映出一層烏黑油量的光,一只緊扣的鎖,一匣深藏的隱秘,讓人心生畏懼。她窺見他眼中的柔情,腦中漂游出模糊而可怕的答案,但下一秒就被自己否決,她害怕—— 他甩開袍子坐在她身后,雙臂從后向前如同一雙張開的羽翼將她護在其中,她害怕,他便替她來揭,鑰匙握在手里,“吧嗒”一聲木匣里藏著的一千一萬個嘶吼咆哮的怪物就要脫身。 “你五姐今日拿著這個上門來,里頭一萬八千兩銀票是你去國公府當日,你爹托她轉交到你手上。至于其他…………唉…………都是她今日整理,她…………明日便要啟程南下,再難回京。小滿別怕,我陪著你?!?/br> “我不想看…………”她突然間猛地合上木匣,閉著眼,仿佛承受著極大的痛苦,止不住瑟縮。 陸焉的耐性極好,一下接一下撫摸著她僵直的后背,聲音柔緩似一支安眠曲,盡最大努力讓她安心,“別怕,總歸是要看的,看過了,解了心結,往后才能輕輕松松地過?!?/br> “我不想看,真的不想…………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乖,我在這守著你,什么都不必怕?!?/br> “求你了鳳卿,我寧愿什么都不知道…………” 陸焉長嘆一聲,并不再勸。景辭靠在他肩上,腦中一片空白,她甚至想不起父親的樣貌,卻能回憶父親從未更改的嚴厲,低聲斥責她,這個不行那個不許,但她沒一樣聽話,聽完了訓轉過身照舊,總是將父親氣得跳腳,他搖頭捋須,罵她是不孝女。 她參不透,為何想要的總是留不住,殘忍的每每接連來。 夜涼如許,窗外似水滑過的風,與她不能抑制的疼痛糾纏作伴,絲帶一般纏繞在身旁。她最終屈從于顫動的心,決定轉過身,去打開那一只深藏隱秘的木匣。 然而她這一生或許都未能料想,父親最后留給她的會是這樣一份隱忍磅礴的愛,讓人措手不及,又讓人心如刀割。他是本朝出了名的風流才子,每一幅畫作都可值千金,隨意提上一兩個字都有人裁裁剪剪拼成一卷偈語裱在正廳。但匣子里的畫作從未曾裝裱,一一都是再簡單不過的紙卷,展開來每一卷都是一幀小相,從周歲到及笄,每一年的四月初五都有她的喜怒哀樂鮮活跳脫。單單看這畫卷你已然能夠想象,父親偷偷藏在宮城一角,窺探在宮人簇擁下一溜煙跑過的小女兒,或是塞給老嬤嬤百十兩銀子,聽人口述,曾經在他懷中酣睡的小滿又長高多少,穿的什么衣裳,笑起來是什么模樣,哭又是多大陣仗,于是癡癡傻傻憑空咀嚼,一面畫一面笑,每一筆都是他心中描摹了千萬遍的輪廓,每一卷都是她在遠方逐漸成長的腳步。 她從羊角辮換成牡丹髻,從粉圓可愛長成亭亭玉立,仿佛在十六卷畫里目睹一朵花的盛開,也讀完一位嚴父深藏心底的情感?;蛟S在父親心中,除卻浩大一個國公府,也曾經深深愛過這樣一個麻煩精。 她再也按耐不住,轉過身將臉深深埋在陸焉胸前,修長如玉的手指緊緊攥著他的衣,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擰到指尖發白、骨節翻轉。人傷痛到極點,大約眼淚也無聲,一切錐心的痛,無以言語的感動都在安安靜靜地隨著眼淚外流。身體里燒著一團火,卻又突然被冬雪撲滅,冷熱交加,無處求生。她想回家,不知家在何處,想父親,也已經沒有老父。 她似一只離開水的魚,在他懷里不斷地掙扎翻動,企圖紓解體內不斷傾覆席卷的痛楚。陸焉緊緊抱著她,溫熱的唇親吻她的眼與淚,但她不能停止,她嗚咽好似一只重傷的幼獸,“嗚嗚”地哀嚎,求老天給一條活路。 他有節奏地拍著她,徐徐告知她,“我在,小滿,我陪著你——” 她終于哭出聲來,嚎啕地聲嘶力竭地哭著,毫無顧忌地紓解著自己得疼痛與哀傷,一聲一聲地喊著,“父親………父親…………”卻沒有下文,沒有話語,疼也不說,愛也不說,她與父親都是一個模樣,到最后才追悔,到離別才感傷,又曾經錯過多少?只因愛重,便苛求便不滿,總覺得得不到、不純粹,于是才有恨。 月亮背后,一縷漆黑的影,父親看著你哭泣,默默,嘆一聲氣。不會遞上手帕,也不會安慰,你恨他無情,他已轉過身替你掃尾。 這是父親。 五月初,草長鶯飛的時節,陸焉陪著她去京郊景二老爺墳前磕頭,她依舊沉默,感懷的話說不出口,或許也不必說明,有些話只需藏在心間,已足夠。她的到來更像是一場告別,斬斷了過去,拓開了未來,向前看又是一卷嶄新畫面,明媚蕩漾著三月春光。只在面對景彥墓地時輕聲叮嚀,“青巖,臭小子,別再惹父親生氣…………”他好像聽得明白,化成了一陣溫暖濕熱的風,撩動她低垂的發,拂過臉龐帶來絲絲縷縷的癢。 她摸著小腹說:“再會…………” 景彥說:“好?!?/br> 轉眼入夏,陸焉將景辭照顧得極好,幾乎事事親力親為,她月份還小,自己到不怎么在意,屋子里待得發慌了一樣去院里晃悠,一會喂魚一會逗貓,連秋千都鬧著要上,半夏急得只差給她跪下磕頭。不過陸焉看在眼里,覺得如此也好,她從大悲大苦里抽身,是該隨著性子過活。 月中,陸焉照例去往大覺寺與主持方丈參禪論道,茶喝一半,話露天機,這一回不作詩不講禪,明明白白攤開來說,“今上昏聵,太子荒yin,婦人監國必生大亂,正是天賜良機,應由王爺領兵勤王,以固江山?!?/br> 該來的終究要來,這搖搖欲墜的朝廷,總算等到這一日。陸焉尤其平靜,飲一口碧螺春,得上滿口茶香,淡淡道:“臣唯王爺馬首是瞻?!?/br> “只需提督大人拿住錦衣衛,拖住五城兵馬司,則大業可成?!泵髅魃桓笨雌萍t塵窺測天機的高僧模樣,卻偏偏要攙和紅塵事,洗的發白的袈裟下面遮蓋這一刻勃勃野心,不為利,只為名,人之七情六欲,連得道高僧依然不能看透?!皩脮r王爺必有重謝?!闭f謝不說賞,要裝出個禮賢下士,虛懷若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