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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烏夜啼(網絡版)在線閱讀 - 第46節

第46節

    ☆、第89章 休養

    第八十九章休養

    景辭餓得久了,五臟六腑都傷得厲害,只喝上半碗熱粥便腹痛干嘔,好在有了米粥墊底,能進上一碗湯藥,順順當當熬過逃脫升天的第一夜。

    靜悄悄,景辭已然入睡,亦或者說是昏昏沉沉未醒。陸焉手握空碗坐于燈下,寂寂無言。好似一尊入了定的如來,靜默的殺神,精雕玉琢的側影是空山絕響的詩篇、千山飛絕的畫作,每一片雪花的落下都是一聲低哀婉轉的悲嘆。他最終成了山水,成了奇石,成了孤絕寂寥的一切,唯獨在她細微的呢喃中皺一皺眉頭,如此你才恍然大悟,原來他仍有一分生氣,尚存人間。

    月上中天,夜如舊夢。景辭睡得并不安穩,夢中總有異獸血口大開,要吃她腑臟,撕她咽喉,逼得她拖著殘破又無力的身體做最后的奔逃,但危急時刻總有一雙溫暖的手揮開夢靨、揉碎惡獸,環抱她瑟瑟難安的身軀,握緊一雙等待慰藉的手,“小滿,小滿——”他低啞而溫柔的聲線就在耳邊,縈縈繞繞是訴不完的相思,道不盡的憐愛。他守著她,夢里夢外,月初月落,舍不得再放開手。

    第二日景辭睜眼時陸焉早已經趕往湯泉山,去見鎮日里罵朝臣無用的皇后,依舊跑馬殺人荒yin無道的太子,閉眼不問朝政的生命天子以及重病難返的皇太后。整頓京師、駐軍屯兵,進展緩慢卻也有條不紊,陸焉肩負重擔,京城無萬歲,他就是登極的千歲祖宗人人跪拜。誰人出逃有罪,誰人堅守有功,都憑他一句話。權,即是如此。

    然而等生殺予奪真正握在手中,得來也不過是無趣無聊、空虛寂寥,但他漸漸明白父母兄弟因何而死,蒼生黎明緣何而苦,非因生命天子或是昏聵君王,非因洪水大旱或是朝內碩鼠,從來這世界不被一人左右,如同潮汐起落,日夜更迭,是命又是定。他只想在日落之前,血染的霞光之下,找到他不能失去的珍寶。

    他風塵仆仆,身后高高揚起的披風遮住山間垂落的斜陽,肩上落著今日最后一夕晚霞,血一般的顏色染紅蒼白的鬢邊,翻滾的情誼在謹慎的心思里被收了網,生生悶住了不敢向前一步,余下勇氣只夠他立在門邊,靜靜看著半躺在床上依舊憔悴的景辭。

    沉默并非無言,而是近鄉情怯。他心中有愧又有憂,不知該如何遣詞造句才夠得宜。她雖仍在病中卻頭腦清明好過他,虛弱地彎起嘴角,輕聲說:“你回來了…………怎么不進來?站在門口做什么?”

    陸焉這才從怔愣中回過神,呆呆好似木頭雕像,抬腳跨進門來,由木棉伺候著解了披風,凈過手,才敢靠近來觸碰她面頰,“小滿好些了?”

    景辭笑著點頭,“能與你說上幾句話,可見是好多了,只不過總是餓得慌,大夫有叮囑,丫鬟們也不敢伺候我多吃,只得忍著?!?/br>
    他微微皺眉,于她床邊落座,低嘆道:“小滿受苦了,都是——”

    “都是我的不是?!睕]成想他懺悔的話沒說完,她就已經接過來倒背如流,一時間悲傷壓抑的陰云隨風散去,余下是她唇角恬靜安然的笑,柔柔似一道光,將他濃郁陰沉的眼瞳照亮,她說:“好了好了,已經說過八百遍,聽得人耳朵起繭,才多久沒見,竟然嘮叨成這幅模樣?!?/br>
    再抬手,輕輕撫過他銀白如雪的發,“朝如青絲暮成雪…………”她的感嘆細不可聞。陸焉握住她停留在他側臉的手,低聲告慰,“從前恨不能與嬌嬌一夜白頭,如今總算是成了一半,再等到你滿鬢霜白就算完滿?!?/br>
    “那可是件難事?!?/br>
    “為何?”

    “因我這般絕代芳華,是絕不會有兩鬢銀霜滿臉皺紋那一日的?!币粚ρ壑殍踩鐚?,映著他的癡戀與歡喜,強撐的輕松讓人心酸,他驀地眼眶一熱,突然間將她抱緊,牢牢擁在胸前,側臉摩挲著她散亂的發鬢,帶著懇求與挽留的口吻,同她說:“別再離開我,答應我…………我再也承受不起…………”

    雙手回抱他后背,景辭下頜磕在他肩窩,巴掌大的臉露出半個,正巧遇上窗外皎皎明月爬上樹梢窺探。她笑著,眼淚是苦難過后的點綴,是一顆顆轉瞬消失的珍珠,她說:“我答應你,從今以后哪也不去,只跟著你,伴著你。我若是說謊,就讓我一口氣吃成個大胖子,路都走不動,一出門三四個粗壯婆子扛著,才能挪得動步子,進人家家門要先拆門板,不然橫著豎著都擠不進去?!?/br>
    到這一刻,她成為堅不可摧的堡壘,而他是亟待安撫的少年,人生從來沒有固定劇本,角色的轉換因彼此相愛相依,而非世人傳說你變化太快。

    景辭養病的這些時日,問過許多次國公府近況,陸焉都答得含糊,要么是城中混亂尚無消息,要么是聽說、聽聞、或有可能正在北上途中。三番四次景辭便不再問了,因心知他回避,定然得不到那顆定心丸。

    然則國公府上下數百口人,隨著元軍的撤離、京師的收復,復又跟隨南逃的隊伍掉頭北上。如今已重回舊地,上上下下安頓好,雖說病的病,傷的傷,但好在大體無事,已算難得。那兩位消失宮中的國公府小姐亦可算是死有所用,長輩們為著臉面順藤摸,咬牙認下,都說是殉節、殉國,等風言風語過去,還能博個美名,何樂而不為?就算是下了黑手戰戰兢兢睡不安穩的二夫人孫氏,現如今也能美滋滋贊自己聰明,玩會了一箭雙雕的把戲。

    待到景彥隨天子儀仗回城,國公府粉飾太平的日子才算到了頭。清風居剛剛鋪好的瓦礫,又讓父子倆點燃的火炮沖出了屋頂。無論身邊人說什么,反反復復說過多少回,景彥一個字也不信,他只信他自己,信景辭尚在人間。但二老爺顧慮重重,有一千一萬個不得不,要犧牲要奉獻,要將親生兒女割rou喂鷹。

    “什么狗屁名聲,什么家族臉面,還要為兄弟姊妹著想?放屁!我這輩子就小滿一個jiejie,其他人算個什么東西?按禮進了跟前要給我磕頭作揖的賤民奴才!借他天大個膽兒,敢跟小爺稱兄道弟?”景彥才從馬上下來,一百里路風雨無阻,越是疲憊越是焦灼,積攢了一腔怒火,要扯著嗓子,吼到青筋爆現,用盡全身力氣與父親拼個高低。

    二老爺照例吹胡瞪眼,桌子拍得噼啪響,站起身來就要打,“混賬!你說的什么混賬話!我看你是找打!”

    “打就打!反正父親兒子女兒多得是,沒了我還有建民奴才上趕著要來,沒了小滿,自然還有孫氏那賤婦教出來的下賤材兒歡歡喜喜到父親跟前盡孝?!?/br>
    “跪下!”

    景彥撲通一聲重重跪在二老爺身前,倔強地咬著牙,任三寸長家法一棍一棍抽在身上。二老爺被氣得狠了,面上通紅,咬緊了牙往死里打,一時間耳邊只聽見家法抽破皮rou的悶響,景彥自始至終咬緊牙關一聲不吭,而二老爺打到精疲力竭滿頭大汗,案臺上的自鳴鐘響六聲,天已黑透,廚房炊煙裊裊,行人腳步匆匆。

    不知是否因恨到極致,只顧沖頭上翻的恨,顧不得背后拆骨抽經似的疼,痛到麻木反倒清醒,如蠻牛一般拒不認錯,痛陳道:“我與小滿一母同胞,心神相系,若她出事我怎會不明?她如今定然還在,只不過流落他鄉無人可依,正等著父親派人去救。父親怎能就順了他們的意,口口聲聲說小滿殉節而死,難道就為國公府的名聲任由她漂泊受苦自生自滅?父親!天底下哪里有如此無情的家門,如此冷血的親族!兒子不認!即便你們一千一萬個都當小滿去了,我不認!”

    “你要如何不認?去京兆尹門前擊鼓鳴冤,還是去鐘樓大喊,定國公府六姑娘沒死在太和殿,而是讓蒙古人糟蹋完了帶回草原…………”話到此處,悲從中來,打也打了,罵也無力,心頭一陣陣絞痛,眩暈中跌坐在太師椅上,仰天長嘆,“你能如何?人已經沒了,難不成還要賠上整個國公府?”

    景彥在這一瞬間猛然抬頭,撞上父親眼中的無奈與妥協,少不更事是沖動莽撞,是以一股決不妥協的孤勇與這個世界所有規則定律為敵,投身一場注定失敗的戰役。但他眼前心底金剛石一般的堅毅無法被風雨磨滅,他將永存,歷久彌新。

    景彥說:“父親,我要去投軍,去西北,出關去殺蒙古人,總有一天我能把小滿找回來,到時候不管你們認不認,她永遠都是我景青巖的jiejie,是母親的女兒!”

    “你敢!你敢出這個門,便永遠不要再回來!”

    他看著父親的臉,看著他蒼老的面龐斑白的頭發,毅然挺直了背脊,重重向父親磕上三個下,沉默中訣別。繼而站起身毫不猶豫地轉身向外,只在跨過那道從小到大絆倒過他無數次的門檻時生出一股猶豫與羈絆,但仍未回頭,面前是廣闊遼遠的星空,身后是黯然落寞的老父,沒有對錯,只有抉擇。

    他的抉擇是,“不回來,就不回來——”

    ☆、第90章 二月

    第九十章二月

    “二月二,龍抬頭,大家小戶使耕牛?!毙麓阂潦?,大地解封,陽氣回籠,春耕將始,正是運糞備耕之際?;始艺绽ヌ靿碛?,無論眼下是如何千瘡百孔搖搖欲墜的朝廷社稷,都要觍著臉求老天爺保佑來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大災大難過后,坍塌的圍墻與破陋的屋頂將將修出個囫圇模樣。一家家慶賀劫后余生,新節將至,要吃“鼓撅”“攪團”又要炒豆子驚龍王,人回來,又是一座繁華喧鬧的城池。

    在床上養了小半個月,景辭終于能讓人扶著下地走動。這一日打算正正經經過節,將半夏叫到屋里來,擺上案頭一面說話一面捏面條,半夏沒了左手便只在旁邊遞遞東西,接一接話。瞅著木棉手里的面團說:“郡主可知道,這東西還有個諢名兒,叫‘頂門棍’,鄉下人說把門頂住,邪祟不入,一年太平,京城里都過的好日子,說這是年節里大家伙兒都吃悶了、玩昏了,吃一頓“鼓撅”頂靈性,當下就開始干活過日子了?!?/br>
    楊柳兒在一旁幫手,眼睛卻瞧著景辭,生怕她渴了累了缺了照顧。卻還能笑盈盈同半夏搭話,“半夏jiejie可真是見多識廣,就這手搟面也能說出古意來?!?/br>
    景辭手里捏著一塊面團,揉出個圓圓虎頭模樣,笑笑說:“你可別夸她,她這人聽不得好話,人說她三分好,她就能聽出七分美來。瞧瞧,尾巴要翹到屋頂上?!?/br>
    半夏道:“可別說,就這攪團也有說法,還有詩呢!”

    “呀,竟還有詩要念?那我可得放下活計洗耳恭聽了?!本稗o笑笑望住她,共過悲苦,熬過艱難,余下的沒時間傷心,要認認真真過好每一日。

    半夏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唱起來,“過了正月二十三,懶婆娘愁得沒處鉆。又想上了天,沒鞋穿;又想鉆了地,沒鏵尖;又想上了吊,丟不下二月二那頓油攪團?!?/br>
    景辭玩笑說:“這曲兒唱的是哪一家的懶婆娘,莫不是我跟前這個吧?”

    半夏一轉眼珠,懶懶道:“算啦算啦,手都只剩一只,今生今世注定只能做個懶婆娘了?!痹捯袈涞?,屋子里初時極靜,單單只有窗外風過樹葉沙沙聲,仿佛源自北地跨過山巔走過長河,肅然凄厲的痛哭與悲泣。半夏怯怯地喚一聲,“郡主……”怕自己說錯話,勾起傷心事。但明明受傷最多的是她自己,其余人,人死百事消,哪能體會到生者的煎熬。

    景辭長嘆一聲,抬手覆在半夏微涼的手背上,被荊棘樹杈割裂的皮膚仍然粗糙擱手,她握緊了,看著半夏說:“有句話不為其他,早晚都要同你說,你也不必驚惶,聽過就罷。這一生但凡我活著,便決不讓你受苦??奘裁纯?,剛唱完曲兒現就掉淚,真真是個孩子?!?/br>
    楊柳兒連忙來勸,“半夏jiejie可千萬別哭,這大好的日子,好吃好喝的,該高興才是?!?/br>
    半夏接過帕子,擦了眼淚,抽上兩口氣道:“曉得了,我就是又哭又笑小孩兒撒尿,郡主別跟奴婢一般見識?!?/br>
    日頭藏進梧桐樹后,留窗前一片蔭翳,景辭給小老虎畫上胡須捏出個圓滾滾的身子,問半夏:“白蘇呢?回回問他都說在查,到如今還沒消息,憑著內行廠的功夫,查個人還需拖到今天?我是不信的。春山那小子跟你說過沒有?我身子好多了,也不必瞞我,省得吊著一顆心七上八下?!?/br>
    半夏猶豫,看木棉一眼,見她搖頭便要把嘴里的話往回吞,又看景辭,還是沒膽在她跟前說謊,“春山說在兩儀殿找著了白蘇jiejie半個耳墜子,盤問過當日兩儀殿活下來的人,大都說是被蒙古人擄走,北上帶回草原。大人已經指派了番役往北追,或再需等上一段時日才有消息?!闭f完再看木棉,人家已經懶得再提點她,只管低著頭揉面了。

    景辭低頭再給小老虎添上尾巴,簪子勾出來蜷縮的四肢,一只討喜的小東西就在她手里成型,未料她繼續問:“梧桐呢?木棉來說吧,好歹她與你是一處作伴的姐妹?!?/br>
    木棉擦了擦手,立在一旁低聲道:“原也沒打算瞞著郡主,大人吩咐過,郡主若問起,奴婢們便只管照實說。梧桐jiejie下山去城外營帳想找大人求救,不成想走錯了方向,承安門外是自西北前來馳援的大同總兵麾下副將郎玉芝,那人治下不嚴,領的是賊兵慣匪,一路上干了不少jianyin搶掠的烏糟事兒,遇上他們,也是梧桐jiejie命不好…………”下面的話不必多說,人人都知亂世浮塵,一個女子遇上兵匪還能是什么下場。

    景辭怔忪,久久無言。等到半夏思量再三也未能找出一句適當的話來安慰,她才平靜開口,問:“人……收殮了么?”

    木棉道:“姑娘放心,大人吩咐過,辦得風風光光的,絕沒有虧欠梧桐jiejie?!?/br>
    “死后哀榮哪里稱得起‘不虧欠’三個字?我欠她的,只有來世再報了?!?/br>
    木棉道:“郡主不必自責,白蘇與梧桐,自入依著吩咐了國公府,便都知道會有這么一日,這都是命,不怨旁人?!?/br>
    她想起火光沖天殺陣滿耳的那一日,白蘇穿上她的玄乎大氅,在她眼前無聲訴說,“這是命?!?/br>
    她最恨就是這三個字,或生或死或苦或樂,一生起伏都命定。

    打破沉默的是晚歸的人,他才露臉,景辭便抹開了傷心,笑一笑迎上他似箭的歸心。他便也顧不得其他人,低頭遵從熱切跳動的心臟,繞過四四方方案臺走到她身邊,抱孩子似的將她托舉起來,端在懷里,掂一掂手臂上的小人,滿意道:“今日似乎又沉了些,可見太醫的方子奏效,再苦也要繼續吃?!?/br>
    他換了常服,一身道袍瀟灑倜儻,襯著滿頭銀發似神似仙,這般萬里挑一的人,眼下卻如凡塵俗子情根深種,抱著她問:“還覺著暈么?昨兒夜里沒見發燒,勿要反復才好?!?/br>
    景辭搖頭道:“你放心,我好著呢。不過是說起梧桐與白蘇兩個,心里難過罷了?!?/br>
    陸焉道:“北上的隊伍很快就會有消息,有什么想知道的問我就好?!毖凵裨诎概_四周軍逡巡,最終落在半夏肩上,令她手足無措,正想要起身告辭,不想他竟有一句家常話等著,“半夏身子好了?”

    “好了好了?!卑胂倪B忙答話,“嫩吃能睡生龍活虎?!?/br>
    “嗯,那就好?!彼晕⒊烈?,轉過臉來又遇上一旁笑呵呵看大戲的景辭,忍不住捏一捏她鼻頭,瞪眼,要豎威嚴。無奈她肆無忌憚,笑得越發得意。而他是中毒是呆傻,莫名的也陪著她一塊兒笑,歲月留下苦難,你卻將苦難熬成了蜜糖。她忽然間想起某年某月,在他沉沉如許的目光下,她曾堅定地說過“有鳳卿陪著,我什么也不怕?!睖厝岫鴪砸?。

    二月二吃過一頓百姓家最平常不過的手搓面,兩個人對著桌坐下吃得悶不吭聲,過后陸焉拉扯領口,竟吃出了一身熱汗。放下筷子感嘆,“這面條好吃得很,面湯也鮮甜,早幾年怎不見二月二的時候吃這個,可見廚房都在躲懶?!?/br>
    景辭笑笑說:“可別,這東西若不是我聽著好玩想弄了吃,這輩子也沒人敢擺上桌讓提督大人伸筷子。天氣涼,多放了些胡椒辣子才吃成這樣,不過出了汗身上倒是松快些,肚子里也發熱,比往常那些精細玩意兒有趣些?!?/br>
    陸焉道:“你若喜歡,明日還叫他們做來吃?!?/br>
    景辭道:“哪能天天吃呢,至多兩三回就膩,還是留在二月二這一日專程吃吧?!睖販氐慕碜舆f給他,“擦擦汗,省得臉上粉白艷紅的,我瞧著都嘴饞?!?/br>
    陸焉笑:“你若嘴饞何必忍著,想吃來咬上一口就是,小的身上可不止這一個地方可口,郡主大可以掀開了衣裳痛痛快快地吃一回?!?/br>
    “吃飽話多,明兒真該餓你一回?!本稗o斜他一眼,宜嗔宜喜,小小一個眼神,反倒勾得他心馳向往。

    愿守在她身邊,永遠仰望她不能被時光更改的容顏。

    夜里她難得早早入睡,枯槁瘦弱的身體也漸漸養出幾分好氣色,歷史已然翻過一頁,京師戰亂,太和殿的大火悄然成為發黃老舊的故事,往后大人們用來嚇唬不愿早睡的孩童,或許會講上這么一個慘烈又短促的故事。

    陸焉忙完公務已是深夜,照舊守在她身邊,握住她似乎永遠也捂不熱的手。正式靜謐如水的夜,她似驚夢猛然間睜開眼坐起身,目光空落落散在點點微黃的燭光下。陸焉料想她因是被噩夢嚇住,攔住了要低聲安慰一回,然而景辭平靜且肯定地倚靠在他肩頭說:“青巖出事了——”

    夢,到此為止。

    ☆、第91章 胞弟

    第九十一章胞弟

    景辭的夢里漆黑無光,但她莫名確信景彥的身體就在眼前,觸手可及。耳邊纏繞不去的是他最后一聲呼喚,就如同此時,針尖穿過手帕刺破皮膚,尖銳的疼痛喚不醒渙散游離的意識,她似乎又聽見景彥遙遠凄厲的叫喊,被利刃撕開的咽喉里呼喚的是她的乳名,“小滿…………小滿…………”似有風過,呼嘯、嘶吼,卷起狂沙漫天,殘肢滿地。

    即便到了月中,自陸焉口中仍未得到關于景彥的只言片語,但她心底清楚明晰,景彥或者已經不在人世,但未有確信,壓抑沉悶的空氣中便始終仍有縫隙留給她用以自欺欺人。

    直到二月十九,這一日陰雨連綿春寒料峭,大約是立春之后最冷的時候,屋子里加了炭,燒得蘇合香的馥郁越發濃烈。木棉穿著件半新不舊的絳紫色夾襖搓著手從門外進來,同景辭說:“外頭這雨還夾著雪子,路上不好行道,大人恐怕還需晚些時候才能回,郡主要先開飯么?”

    “不必,等吧,橫豎我也沒胃口?!本稗o手里捏著的手帕繡的是年末已落盡的紅梅三株,血染了枝葉,已是毀了。

    冥冥之中似有感應,當陸焉帶著半身風雪悄然立在門前時,穿過八寶閣的空隙她窺見一種隱秘的堅忍,或許連開口都不必,只需一個眼神,彼此已心知,她的心墜地,他的話到底。

    景辭閉一閉眼,深深呼吸,將胸中濁氣都吐盡,余下是眼中的清明,遠遠朝他伸出手,牽扯出一個虛弱無比的笑,“你回來了——”或許黑暗中仍有一絲光亮,一絲祈求,祈求所有殘酷真想都只是噩夢一場,祈求一睜眼仍是無憂無慮孩童。

    陸焉于沉默中握住她高高抬起的手,令她嘗到窗外冰冷刺骨的雨雪風霜,他起一個音,要說:“小滿——”她撇開臉,眼神閃躲,嘆一聲長氣,帶著卑微的乞求同他說:“先吃飯吧,吃完了再說…………”

    于是開始一場漫長壓抑的晚餐,一篇已然寫完結局的話本,一場悲劇已定的戲劇,能做的或許只剩下等待,等待最終的審判,等待神明宣告你心中已知的噩耗。

    一燈如豆,似乎夜已深,她腦中空白無法思考,更不知時辰幾何,只曉得陸焉今日未去書房,而是自始至終陪在她身邊,明明故人離去的消息一個字也沒能說出口,但仿佛早已經明知。

    他嘆一聲,伸出手來自身后將她環抱,柔軟嬌小的身體緊緊擁在懷中,呼吸沾染她發間玫瑰香,沁入了心肺,心中是任何風雨都無法撼動的平靜安然?!澳瓿蹙皬┲簧肀鄙?,投軍宣府總兵治下,二月初出關迎敵時受了重傷,沒拖上幾日便去了。上頭來查,這才知道是定國公府三少爺,如今棺槨才出宣府,約有個十來日能到京城?!闭f到句尾,他心中難免忐忑,溫熱的掌心撫過她散落的長發,順滑如緞的觸感總讓人流連忘返。陸焉低頭親吻她耳廓,低低在她耳邊說:“景彥是咱們漢人的英雄,多少人蜷縮在城墻里茍活?他,雖死猶榮?!?/br>
    景辭卻只余木然,是石像一尊,不見情感起伏、歡心悲苦,冷冰冰不剩一絲生氣。

    沒聽見回應,陸焉到底心焦,將她轉過身來面對自己,望見她空洞無措的雙眼,忽然間話梗喉頭,無語凝噎。最終是嘆,“小滿,景彥的死非因你而起,陰差陽錯老天戲弄罷了。若這要怪,就只怪孫氏,她才是禍首——”

    但她緩緩將視線移向他焦急等待的眼眸,平緩地陳述著,“夢里他總說疼,說害怕…………他打小兒就是個淘氣包,沒少挨打,現如今沒了,我也再護不了他。到了那邊…………不能讓他受苦…………”

    有淚自她眼角滑落,而她依舊呆呆望著他,分明是在看遼闊蒼茫的草原,高飛的雄鷹,以及藍天下戰死的少年。她吶吶地自語道:“他是為了找我…………是想為我報仇…………他怎么就那么傻!為什么…………為什么到了要娶親的年紀還是盡做傻事…………”什么是傻?是他對這個世界的規矩禮儀所謂的忠孝禮義做出的最后一次反抗,他不認輸,不妥協,他被視為不老練、不負責、頑劣不堪,但他又是純真、赤城、勇往直前的英雄。他拒絕一切蠅營狗茍,他認定人活于世除卻金銀權柄,還有跨向遠方的理想與追求。

    榮華富貴、千古美名,比不過純粹而熱烈的情感,一切終將隨時光遠去,唯愛永生。

    逝者已矣,生者仍需苦熬。他抱緊她,企圖分擔她體內無法抵御的疼痛,“怪我,是我不該,若早通知景家人你尚在人間,景彥必不會出走西北。你若心中有恨,恨我就好——”

    “恨你做什么?”景辭道,“命運弄人,我只想哭一場,其他都不想多說?!币性谒蹚澨庫o默半晌,末了只得一句自嘲,“怎么辦,哭也哭不出來…………”

    陸焉心酸至極,再動情的話也是多余,此刻只有身體的靠近能將命運的殘酷驅散。一千個我愛你,比不上一個寬廣溫柔的懷抱,撫慰心中帶著血的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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