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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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問:“方才聽說大哥房里的妾室出了些事,是真的么?” 葉世濤答非所問:“這個家就要被我毀掉了。你是高興還是難過?” 她心生恐懼,轉瞬之際,恐懼就變成了對眼前的前所未有的恨,面上卻是巧笑嫣然,“好端端的,大哥怎么說這種話?是不是愁悶所致?實在愁悶,不如喝兩杯酒排遣一番。你喝點酒,也能少贏我幾局?!?/br> 葉世濤笑道:“行啊?!?/br> 她當然不會只讓他喝兩杯,一面對弈,一面頻頻給他斟酒,又尋了借口,將留在房里的葉世濤的小廝丫鬟都打發走了。末了,讓貼身丫鬟往香爐里加些香料。 看到丫鬟點頭示意帶來的媚香已經放到香爐里,她建議道:“二奶奶今日將沛兒拘在房里,沛兒一定是百無聊賴,她又有心學著下棋,不如將她喚來吧?” “好?!比~世濤又進一杯酒,“將世浩也一并喚來。眼下只得我們四兄妹了,閑來是該多聚聚?!?/br> 她心頭一喜,忙吩咐丫鬟快去請人。 后來…… 沒有后來了,她這輩子都沒有后來了。 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就倦怠不已,眼瞼似有千斤重。 只恍惚記得葉世濤說了一句:“你要破釜沉舟,結果卻只能是引火燒身?!?/br> 醒過來的時候,對上的是祖父、祖母滿布陰霾的臉,看身旁,是衣衫不整的世浩。葉沛站在二奶奶身側,滿眼鄙夷地看著她。而身后,是二奶奶請來的部分女眷。 她再低頭看自己,跟世浩一樣衣衫不整。 她要算計的葉世濤并不在場。她要的是葉世濤與葉沛兄妹兩個私通,要讓祖父祖母知道葉世濤放蕩不堪到了什么地步。如果葉沛不能出現,沒關系,她寧可拼上自己,也要讓他落入圈套為長輩鄙棄,從而落得個逐出家門的凄慘下場。這種事情不可能聲張出去,有外人知道了,二奶奶也會使出渾身解數讓人們三緘其口。那么她就只是個被禽獸兄長玷污了名節的可憐人,有長輩的同情,她的處境就會逐步改善。自然,府里的下人看她的眼神不會再有一絲尊敬,那又如何,下人尊敬還是鄙夷不重要,活路最重要。 可結果呢? 結果她引火燒身,還賠上了世浩。 她百般爭辯了,告訴人們,這件事是葉世濤陷害她和世浩。 沒人相信。 二奶奶說葉世濤辰時就離府去了裴府,還沒回來。 世浩則完全懵了,只會說“我不知道怎么回事,真的不知道,我是冤枉的……” 更有她和世浩房里的丫鬟作證,說這種事早就有過,大爺大奶奶知情,卻放任不管。 隨后,葉世濤回來了,他還帶回了柳文楓、柳文華和幾個狐朋狗友,一行人不管不顧地闖進光霽堂,幾個狐朋狗友問清楚怎么回事,用言語鄙棄了她和世浩之后,轉身就走,攔都攔不住。 走出葉府,自然就要散播這消息。 不出半日,丑事便會傳揚得滿城皆知。 柳氏兄弟沒走,留下來勸祖父祖母將她和世浩、父母逐出宗族。父母教子無方,過錯比他們還大。 最后,淮安侯孟宗揚也來湊熱鬧了,幫著柳氏兄弟勸說祖父當機立斷。 已經沒有懸念了。祖父沒了長子一枝,還有次子,而他們,早就成了雞肋,如今祖父不過是下個決心而已。 葉世濤為了讓父母生不如死,可謂費盡了心思。與她一樣。到最終,他技高一籌,她滿盤皆輸。 他可不就是那種人么,做事就會做絕,不給人絲毫生機。 夜越來越深,越來越冷,葉浣看著窗戶縫隙透出的一絲微光,唇角含著嘲弄勾起。 輸了,認了。有了這結果也好,再不需費盡心思地謀取什么了。 葉潯避開了葉府的喧囂,每日拘在房里繡屏風,兩個屏風都到了收尾的時候。 過幾日繡完了,她命人裝裱起來,將百福圖送到了柳府,百壽圖卻壓在了手里。 就算是還想送給祖父祖母,現在也不是時候。 忙完這檔子事,她又親手畫了山水圖樣子。是婆婆喜歡的一幅圖,也可以繡成屏風。集齊所需的絲線,開始動手繡。 偶爾有客登門,便神色如常地應承。 賓客也曾提起葉府的丑聞,在她面前不避諱的,自然是向著她的。有那樣的生父、繼母,她出嫁前的日子可想而知,不好過。而那些反感她的人,自然是連她一并輕視了,出身于那樣的門第,可不就是沒教養么?否則怎么會有如今的悍婦名聲。 任人議論長短吧。京城最不乏各種是非傳聞,過一陣子,便會有別的事情分散人們的注意力,終有一日,會被淡忘??弦恢庇浿鴦e人家是非的人,到底是少數。 這幾日的葉世濤,有條不紊的分別處置了葉鵬程一家四口。 葉鵬程與彭氏被逐出宗族之后,他依然讓他們留在莊子上,只是不是再囚禁,而是如莊子上的仆婦家丁一樣做苦力。 被逐出京城的葉世浩,他命手下把人送到了一個寺廟里,當日剃度出家。 葉浣亦是大同小異,送到了京城寺規很嚴的寺廟落發。 孟宗揚辦事效率很快,打點了官府,彭家男丁全部收監入獄,來日流放西北。彭家女眷,葉世濤沒管,隨她們各尋出路就是。 是,他騙了彭子春。他如何能讓彭氏的娘家有出頭之日。 料理完這些,他搬離葉府,住到了自己置辦的宅院,又討了個去外地的差事,十月初離京。 離京之前,他自然要見一見江宜室。 事實上,江宜室這幾日都在找他,只是他要善后的事情太多,話也不是一時半刻能說盡的,到這日才騰出半日時間。 江宜室進門時,見葉世濤懶洋洋地倚著躺椅,正在吩咐四名賬房的管事:“給你們兩日時間,將我手里的全部資產清算出來?!?/br> 管事稱是退下。 葉世濤見妻子進門,頷首一笑,指了指近前的椅子,示意她落座。 江宜室落座后,打量著他。 不過幾日未見,他卻明顯消瘦了些,眼底多了幾分冷意,讓她陌生的冷意。 “那些事,你都聽說了吧?”葉世濤問她。 江宜室木然點頭,困惑地道:“我去府中找你,聽了不少閑話。光霽堂的人都在抱怨你,說是你逼著祖父將四個人逐出宗族丟盡臉面的?!?/br> 葉世濤笑道:“的確如此?!?/br> “可你為何如此呢?” “他們不走至絕境,我就沒辦法安心做任何事?!?/br> “可是……”江宜室不想說,卻忍不住,“你逼著祖父逐出家門的人,有一個是你的生身父親啊。外面的傳言我可以不聽,可是娘家的人也都在說,你沒將此事壓下,真的是太絕情了。這……這和弒父有何差別?” “連累你們了?!比~世濤歉然道,“你、阿潯、沛兒,都會被我這行徑連累?!?/br> “你是縝密之人,做事之前不會想不到這些,為何還執意如此?”江宜室盯著他,“我后知后覺,是我疏忽大意,我總覺得,你執意如此,連祖父祖母傷心都不管了,必有苦衷。你告訴我行么?” 告訴她行么?當然不行。葉世濤道:“你想多了。不說這些了,我命人請你過來,是要問問你的打算。我這樣無情無義的人,再做出什么事都不新鮮。你娘家必然對我成見頗深,他們怎么想的?” “我娘家只是不贊成你的行徑,但你是柳閣老的外孫——是否和離,要看我?!苯耸倚α诵?,這幾日眼淚流的太多,夠了,“我只要你一句話,你如何也不能容我留在你身邊的話,我走。但是有個前提,告訴我你為何如此,為何連阿潯都那么反常?!?/br> 葉世濤的關注點只有最后一句:“阿潯怎么反常了?” “她不是輕易與我說重話的人,那天卻將我好一通奚落。就是那天,你們兄妹到底是怎么了?為何如此?” 葉世濤看著妻子,目光悵惘,笑容亦是,“你總是那么善良,偶爾善良得讓人生氣,偶爾善良得讓人自慚形穢。那天我跟祖父祖母起了爭執,阿潯從來是向著我的,哪怕我不占理,她也會幫我。她奚落你,不過是在光霽堂動怒,遷怒到你了?!边@件事,他不準備為meimei開脫,只陳述事實,“她從小就是那個性情,生氣時與人針鋒相對也不覺得解氣,還是會遷怒到別人,我都挨過她好幾次排揎。就如上次她命人掌摑徐曼安的事,本不必做得那么絕,但是她管不住自己,落得個悍婦的名聲。你不需替她著想原諒她,不需要。原諒她,也不過是繼續來往,不原諒,她不過是破罐破摔,不會跟你道歉?!?/br> “你這話,不過是要我跟你們兄妹撇清關系?!苯耸也荒芙邮?,“你休想。阿潯的話說的再難聽,我也不會放在心里,之南說我失心瘋我都不計較,何況阿潯幾句奚落了。我只要你告訴我這些事因何而起,你一定有苦衷,祖父、祖母、二嬸對我都是含糊其辭,若是沒有,他們怎么會是那樣的態度?” 葉世濤失笑,“哪兒什么苦衷,你也別為我找借口了。我就是個無情無義的東西,別這么看得起我?!?/br> “你執意不說是不是?”江宜室有些惱了,“那你就休想和離!” “沒苦衷你要我說什么?”葉世濤卻是空前的溫和有耐心,“不和離就不和離,我下個月要去外地巡視,說不準何時能回來,你決意如此的話,就住到這里,打理我手里的產業?!?/br> 江宜室立時搖頭,“我哪兒做得來這些?交給我不是敗家么?” “本來就都是留給你的,那些人手都很踏實勤勉,有他們幫襯,你想敗家都難?!比~世濤笑道,“我們終有一日要勞燕分飛,我終究是要辜負你,能留給你的,不過是些錢財。別怪我?!?/br> 江宜室聽了心酸不已,雙眼罩上了無形的氤氳,“苦衷不肯說,和離的原由呢?為我好,還是你又有了意中人?” 葉世濤笑出聲來,“我這些日子為家事忙得腳不沾地,公務上,彈劾我的折子不知道有多少,我哪兒還有閑情見女子?日后我身邊興許還會有女子相伴,但是余生不會再娶妻?!彼壑杏兄媲械那敢?,語聲和煦如春風,“宜室,你要我給你的,我一輩子都給不了你。娶妻成家是責任,所以我娶了你;幾名妾室各有所長,能陪我談談琴棋書畫生活瑣事,偶爾做個伴,所以她們進了府。男人一生所求的東西不同,有人要富貴榮華,有人要安逸閑適,有人要聲色犬馬,而我一直不知道最想要什么,但是兒女情長肯定不是最想要的,權勢也不是,到底是什么,或許早晚會知道,或許一生渾渾噩噩。這是我的心里話,我虧欠了你這么久,難道還要虧欠你一輩子么?” “你不能給,我不要了不就好了么?我把心思放在別的事情上,我幫你打理好內院,我再也不想那些不切實際的了,以前我沒好好兒跟你過日子,沒盡到責任,以至于你身邊出事都懵懂無知……日后不會了,真的不會了。這樣……也不行么?”江宜室不想這樣說的,可她離不開這男子,她比誰都清楚這一點。失了他,她的日子便是漫天陰霾。她不可能找到再讓她心動的男子了,她從十多歲就愛這個男子。她比誰都知道他有多多情有多無情,可這些認知比起想到與他勞燕分飛時的心如刀絞,不算什么。 葉世濤給予她一個安撫的笑臉,“我讓祖父祖母傷心失望,日后不能再住在葉府了,免得他們見到我就心生不快。至于你,只是一時不能接受這樣的變故,時間久一些,你會看開,知道我才是你最應該早日離開的人。連阿潯也一樣,她和你是兩種人,不需再關心她,不要再與她來往?;蛘哒f,我們兄妹本就是歹毒之人,你從我們身上,學不到一絲與人為善的處世之道,就如我們偶爾不能接受你的善良單純一樣——這些話,阿潯遲早會與你說的,不如我先告訴你,你不同意也沒用,她會對你敬而遠之。就算我們要做一生的夫妻也是一樣,你們姑嫂會背道而馳。說到底,我們不配與你這樣的人朝夕相對?!?/br> “不配?”江宜室喃喃地重復著這兩個字。 “葉家是個泥沼,最骯臟的泥沼,沒有好人。好人活不下來?!比~世濤語聲苦澀,“如今我們兄妹算是過得最恣意的人,局面終于是我們想要的那樣了,而我們,自然就是葉家最歹毒的人。你何苦沾染這樣的污泥?” 江宜室滿目茫然地看著他。不知他為何這般輕賤他和葉潯,只是因為有葉鵬程那樣一個父親么?葉鵬程是不曾善待他們,卻也不該成為他們的恥辱?或者說,他們以身為葉家人為恥辱? 她的思緒便又回到了原點,“你一定是有苦衷,不想讓我知道的苦衷。我不弄清楚這件事,你休想和離。別說你不打算再娶妻,便是有這念頭,我也不會騰出這妻子的位置!” “行,隨你?!比~世濤笑道,“既然如此,你就搬來此處,幫我照管著日常一切。別的事別急著要個定論,斟酌一段時日后再說。你先回家,明日一早我去接你?!?/br> 江宜室還能怎樣,想來想去,他的打算是最妥當的了。 葉世濤送她上了馬車,看著馬車消失在視野,這才緩步返回。 他不愛她,但是這么久的相識、相伴,已有了近乎親人一般的感情。想到和離二字,也不舍,也擔心,可是又能怎樣?她要的,他給不了。她善良如仙子,他狠毒似惡魔,一起過日子,永遠不能達成共識,永遠不能有共鳴、默契。他會一直讓她不解、失望。她會一直讓他無奈、惱火。 等她心智成熟一些,就會知道自己遇人不淑,總能接受離散的現實。 同一時刻,景國公去了裴府。 他這幾日煩悶得厲害,在房里坐不住,起身道:“帶我去園子里坐坐?!?/br> 葉潯稱是,祖孫兩個去了后花園,期間一路沉默。 在涼亭,喝了半盞茶,景國公道:“家中四個人的下場,你還滿意么?” “滿意?!比~潯微笑,“哥哥做這種事,從來沒讓我失望過?!睕]有哥哥的逼迫,祖父會將這件事一直拖下去。 “滿意就好?!本皣Z聲黯然,“你祖母這幾日清減了不少,得空去看看她?!?/br> “二叔膝下的子女快到京城了,您與祖母不愁沒有人彩衣娛親?!?/br> 景國公沉默片刻,說起當年事的原因:“你祖母容忍彭氏多年,是你與世濤無從原諒的,原因我就不跟你哥哥說了,說了也沒用,他不會理會?!?/br> “我洗耳恭聽?!?/br> “我在西域那么多年,很多年過得焦頭爛額。敵兵不斷侵擾西域,朝廷派發下來的軍餉總是被貪官私吞,到了我們手里,根本不能給將士發放糧餉。這情形上報朝廷,有時能解決,安生幾年,隨后逐漸重蹈覆轍??晌饔驅㈩I若是打了敗仗,朝廷會即刻降罪。我們只能自己想法子拉關系,給商人好處,他們也能分給我們錢財發放糧餉。彭氏的幾個兄長不成器,她的叔父在世時卻很有手段。彭家曾一度在西域富甲一方,是因他而起。也是那幾年,我和麾下將領,每年能從他手里拿幾十萬兩錢糧養兵……” “明白了?!比~潯打斷了祖父的話,“你是要告訴我,祖母為了你的前程,又拿人的手短,才讓彭氏安安穩穩地留在葉家?!?/br> 景國公頷首,打量著她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