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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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下仍有淡青色,目光深處有隱藏的很好的倦意。燕脂心中酸澀,他肩上擔著九州社稷,她終不忍再讓他多添煩惱,微微點頭。 皇甫覺望著她,鳳眸蘊藉著一片柔光,“乖燕脂?!?/br> 皇甫覺等她歇下方才離開。 臨走時,皇甫覺在她唇上深深一吻,唇間清冽的香氣混著微甜的安息香,氣息紊亂。他細碎的吻落在她緋紅的頰畔,流轉的眼波,喃喃道:“真不想走?!?/br> 燕脂的手從他額間滑下,眼睛里有細細的柔光,輕輕開口,“明早過來,我有話對你說?!?/br> 皇甫覺深深望著她,臉頰在她手心摩挲,“好,你早點睡?!?/br> 步履極輕,漸去漸遠。 意識在這兒帳設芙蓉錦繡紅燭中漸漸模糊,明兒再說吧,她想。她不是囚在籠中的金絲雀,也不是冷情冷性的泥人,他不能這樣護著她一輩子。 這樣的愛,便近于囚。只有坦誠,方能長久。 她當時如此想。 后來呢……流年已過,暗香凋零,心在磐石下掙扎輾轉,方知自己的天真無知。 帝王之意,杳然無測:帝王之心,遙不可及:帝王之欲,萬壑難平。 上苑流云浦果然搭了戲臺,碧荷擎舉,暗香浮動中,一縷笛音吹得如泣如訴。臺上人放軟了身段,眼神柔似水波,口中一段南音纏綿悱惻。 醉花陰里橫短榻,紫俏風流,掩不去天然一段媚骨。陽光漏過鳳尾桐,偶然跳過燕脂的眼,她微微瞇了一下,神情舒適愜意。斜倚在榻上,寬大的紗衣下,□著一雙玉足,即使懷胎九月,依舊清極艷極,只舉手投足中多了刻骨的溫柔。 恬嬪的座位落后燕脂稍許,在右側的死角,打量燕脂的眼神肆無忌憚。紅顏禍國,一笑傾城,真真不是古書中杜撰的。恬嬪微笑著,端起茶杯,悠悠然的想,只是不知,這美人,是否也終是薄命。 戲臺之上那伶人一雙水袖正翻到妙處,漫漫卷卷,抖落一朵青蓮,折腰下彎,青絲委地,口中余音卻依舊柔媚清亮,如一縷情思將人心慢慢纏繞。 燕脂突然側過身來,看著恬嬪明顯一怔,她的面色依然不改,瞳眸清清幽幽,笑道:“jiejie不愛這戲?” 恬嬪忙忙喝了一口茶,抿著唇說:“皇上巴巴的替娘娘尋來的,南戲里頂頂有名的角兒,唱的自然極好,只是臣妾卻不愛這文戲?!?/br> 燕脂只手托腮,眸子望她半晌,只看得恬嬪面上微慌,借著打量自己避開她的目光,“娘娘這樣看臣妾,可是臣妾哪里不妥?” 燕脂的目光中頗有些意味深長,“不,你很好。這些年也多虧了你。說來這些年宮里也只剩了你一個老人兒,你若是有什么要求,皇上和我必是不會拒絕的?!?/br> 恬嬪微一愣,隨即噗嗤一聲笑了,“臣妾這些年經的也不少了,就想這樣清清靜靜的過日子,不敢再有奢求?!?/br> 燕脂望著她,眼中的笑意一點一點加深,又一點一點暗淡。將目光轉向不遠處灼灼奪目的鳳凰花,似是凝固了,半晌才得一嘆,“似這般姹紫嫣紅開遍,頃刻間便會雨打風吹遍,終是花事太短?!?/br> 恬嬪微笑著聽著,手中的茶微微一動,一點兩點的水漬浸在了紫煙羅千面繡的衣袖間。 燕脂心中對恬嬪的確有提防之念。 皇甫覺曾告訴她,恬嬪是后宮中她可信的棋子。不是他的人,但與皇甫鈺有牽絆。他留了恬嬪在宮中,起初是監視群妃,后來便是為她做了擋箭牌。 她自是信任皇甫覺,只是時至今日,她對人之時,下意識便有幾分保留。今日是第一次她踏出踏出九洲清宴殿沒有皇甫覺的陪伴,幾乎是他剛剛落座,海桂便附耳幾句,他面色不虞。在他尚在猶豫的時候,她便開了口。 “去忙你的,我有這許多人陪。你若是不在,大家都還清凈點?!?/br> 他當時的笑未達眼底,卻沒有堅持。囑咐了幾句,便起身走了。若不是極端棘手的事,他斷不會這樣。只是棘手的事時機偏偏這樣巧,她心里便有了幾分疑惑。 恬嬪今日的神色也不太對。 她開口時存了幾分試探,也確有為她做主的意思。她若留在后宮,最好的結局不過是默默無聞的湮沒,雙十年華,對于女人來說,就像那開到極盛的花,馬上便是凋零落地,委身泥土。只是,她分明有了猶豫,卻還是敷衍了過去。 有所圖還不為所動,她當時便想,利誘的還不夠大。只是沒想到她想要的果然是她給不起的。 恬嬪緊貼在她身后,玉指纖纖正虛虛按在她的氣xue,聲音略略慌張,“娘娘,臣妾先陪您回宮?!?/br> 燕脂慢慢側過身,望進她詐做慌亂卻幽黑一片的眼底,突然伸手握住她放在腰側的手,冰涼滑膩。淡淡開口,“恬嬪的膽子太小,手千萬要穩,莫要傷了本宮的皇兒?!?/br> 恬嬪臉色極白,手上卻是緊了緊,聲音尚算鎮定,“娘娘不慌,皇子絕對不會有事?!?/br> 真是一場大亂。 《紫釵記》唱到妙處,青衣手里牽出來粉琢玉砌的小孩子起手作勢一板一眼,唱腔中猶有幾分稚氣。燕脂初見愕然,馬上笑了出來,抬手招移月,“天佑怎么在這兒?” 太后逼宮,皇甫放臨陣倒戈,皇甫覺清醒后就把天佑放出了宮,但卻駁了皇甫放回北疆的折子,留他在京。算起來,她也有很長時間沒有見這個小人兒了。 移月也是很驚訝,笑道:“想必是皇上給娘娘的驚喜?!?/br> 驚是夠了,喜卻未必。 青衣眼神綣眷,口中愛憐的喚著天佑“兒啦——”,聲還未落,甫上臺扮作丫鬟的伶人猛地一竄,將青衣撞飛,一掌便向天佑的天靈蓋拍下。 與此同時,燕脂身旁一縷殘影晃出,半空中灰衣一現,凝氣成刃,劈向小丫鬟的后背。小丫鬟凌空一扭,變掌為削,直直劈在天佑腰間。 小小孩童的身子被狠狠地摜向三丈外的一人高的玲瓏石。 內監中暴起兩道身形,一人掃出一掌,使得天佑直直撞向山石的身形一偏,另一人就地一滾,搶先在落地前抱住了他。半空中兩條身影已是噼里啪啦的交起手。 這時燕脂一聲驚呼才剛剛出口,“天佑——”她抓了移月的手,指尖忍不住顫,“快,扶我過去!” 她身旁早就白了臉的宮人太監齊齊跪下,泣道:“主子不可?!?/br> 移月也屈了膝,乞求道:“娘娘身子貴重,不能輕涉險地。奴婢懇請娘娘回宮?!?/br> 燕脂沉了臉,“住口!誰要攔本宮——”那邊兩名內監飛快的交換了一下眼色,一人抱了天佑徑自離去,一人跪下朝燕脂磕了個頭,道:“恭請娘娘回宮?!?/br> 他們早得皇上口諭,有臨事專斷之權,一切以皇后娘娘的安危為先。 燕脂緊抿著唇,臉色極為難看,盯了他半晌,才冷冷開口,“本宮就將此地事宜交付與你,務必要保住世子,將賊子拿下?!本o緊一握移月的手,“世子身邊定無合適之人照看,你且帶人跟去?!?/br> 刺殺一事極為蹊蹺,只是天佑還是個孩子,她無論如何也得保住他。 移月一躊躇,見燕脂堅決,只得招手幾人,匆匆離去。 恬嬪便上前一步,挨她極近,“娘娘,尨胎要緊,此地險惡,臣妾陪您回宮吧?!?/br> 作者有話要說:哈哈哈哈,我胡漢三終于回來啦! ☆、第113章 結局篇(三) 天佑的地位很微妙,他是皇甫放的長子,皇甫放雖然羈留京城,卻未釋兵權,他又深得燕脂喜愛,她親眼看著這個孩子離了親娘,步入宮闈,憐惜之下,便多了幾分責任。 如果天佑真的在她眼前出了事,她不能忍受。她明白,別人也明白。所以天佑一出事,她身邊的暗衛動了,移月縱使不愿也去了,恬嬪自然而然的站在她的身邊,笑盈盈擋了枕月一步,扶了她的手。 這般不動聲色,可惜她的心大亂未定。等到恬嬪的手突然扶在她的腰側,等到恬嬪帶來的人迅速的將她的人隔開制住,她才了悟。 又入了轂。 她停了步。發絲繚繞到耳畔,帶動了白玉墜子簌簌的響,昔日平靜的雙眸此刻亮的驚人,難得的帶了幾分煙火氣,“恬嬪,你的手可要穩些,莫要驚了本宮的皇子?!?/br> 恬嬪的臉色蒼白卻依然在笑,“娘娘放心,臣妾一定將您扶好?!笔种械牧Χ冉z毫不減,推著她向前。燕脂微微冷笑,神色雖然倨傲,卻也依意前行。 她身邊原本只有四個人,從流云浦到翠嶂亭之間又有四個人陸續補充了進來。 她們走得很急,前四后四,把她夾在中間,連步輦都未備,撿著偏僻寂靜的小路,絲毫不見遲疑。 一路之上,偶見人影也只是遠遠跪迎。 燕脂面上雖然鎮定,心中卻是暗瀾隱生。 沒有崗哨,沒有巡視,竟有人暗中調動了禁軍部署! 她們選的道路雖然偏僻,方向卻不離東南,慢慢靠近琪嬪當年所住的關雎宮。 恬嬪的手已改成半挾半抱,盡管如此,燕脂的臉色還是越來越白,有汗從鬢角浸了出來,恬嬪打量著燕脂的臉色,目露焦急,卻始終未見催促。她們的步伐不可避免的慢了下來。 白石小徑,四面俱是篁竹。燕脂腳下微踉,紗衣下擺小小的旋起,勾住了一叢翹伸的竹子。重心不穩,左腳絆上了右腳,身子便向前傾去。 “小心!”恬嬪變拖為抱,手肘向前,堪堪扶住了燕脂。她還來不及松一口氣,便對上了燕脂的眼—很冷靜的一雙眼,沒有一分臨事的倉皇。她不由一怔,手便松了。 燕脂此刻心下稍定,袖子一拂,拂開她的手,身子微微靠了身后的廊木,“累了,不想走了?!闭Z氣雖輕,卻沒留回寰余地。 恬嬪的臉一沉,眼光向前掃了掃,馬上便擰眉說:“娘娘,此刻卻不由得你?!?/br> 燕脂笑在唇邊,眼底卻有幾分倦意,幾分厭色,“即便不由我,也不想由你?!笔只礁共?,“與其讓它淪為魚rou,終日惶惶,不若今日便由我做了了斷?!?/br> 前方兩人內監中有一人回轉,面目普通,只膚色較黑,冷冷睨著燕脂,開口道;“皇后娘娘是聰明人,自然不會做傻事。我們要的只有你,有沒有孩子都無所謂?!?/br> 話音一落,他五指箕張,擒了她的手腕,右手食指微屈,已是準備點了她的昏xue。臨近頸后,他的瞳孔微微一張,手指只離一線,卻猛地凝住。 燕脂自由的那只手里握著一只簪,不知何時簪尖已抵進她的太陽xue,她眸子里清冷無限,見他停住,輕輕開口,“自我決意要當一個母親,我便暗自立誓;這一生決不再受人擺布。你的目的不妨說出來,我若能辦到直接應你,若是執意要拿我當棋子,那也不妨玉石俱焚?!?/br> 他的眉端一挑,眉心慢慢擰成川字,審視她半晌,見她不為所動,臉色依舊淡漠,手慢慢放下。 他的神情頗有幾分復雜,“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么?這么烈的性子,真是讓人頭痛啊?!薄鞍 弊謺r他的語氣突然有一點變化,就像古板的灰袍下突然露出了華麗的絲綢,貧瘠的黃土里猛然迸濺出歡快的泉水,有一點點慵懶,一點點寵溺。 燕脂眼眸一抬,逡巡他的面孔。她一直懷疑這一行人的來歷,他們對她似乎沒有惡意,故意腳下絆了一下,便是想逼出他們的底線。她聽得很清楚,方才也是他低呼了一聲。 她很肯定他易了容,他的語氣……莫名的熟悉,他是故人! “你究竟是誰?” 他一勾唇角,乏陳可缺的面孔想突然乍破的春水,泛了微微的漣漪,眨了眨眼,“你猜?” 恬嬪冷哼一聲,插入二人中間,“娘娘,我們也是奉命行事,您還是莫要拖延。有人托我告訴你‘天山雪,花無殤’,出去之后您自然明了?!?/br> 天山雪,花無殤,天山雪,花無殤,天山……無殤…… 燕脂的面色依舊平淡,身姿依舊優雅,臉色卻有了不可抑制的白,一瞬間,迷茫、軟弱、渴望、了悟、彷徨……諸般情緒交織而過,終歸寂滅。 她開口,面對那名普通內侍,聲音依舊洞徹不染塵埃,“告訴我,你是誰?!?/br> 他看著她,伸出手,似是要摸一摸她的鬢發,卻停在一分之外。眼眸中有什么東西在慢慢溶解,幾分掙扎,幾多憐惜。 “跟我走吧?!痹匍_口時,聲音多了幾分沙啞。 燕脂沉默的看著他,忽的往前邁了一步。他的手便觸到了她的臉,她的手,亦是。 燕脂緊抿著唇,手指慢慢游走,感覺人皮面具下真正的面容。修長的眉,凹陷的眼,挺直的鼻梁…… 長久心里存在的不確定,長久平靜下暗暗的微不可覺的漣漪,長久的看似牢不可破的溫情……一直都是存在于午夜夢回時的驚醒,一直都是云霧繚繞蓬山萬里山水重重,只差一點,只差一點,今日便可以看到真正的真相了吧…… 身子很冷,心跳的很快,思慮卻很清明。寧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也不要羈絆在樊籠錦環翠繞遮蓋著一地的膿瘡污血。 他的手指蜷曲,從她臉頰掃過,似是停了停,對上她執拗的目光,輕輕低嘆,用力握住她的肩頭,“燕脂,不要怕。跟我們走,你本來也不屬于這里?!?/br> 燕脂的手已滑到他的下頜,睫毛顫了顫,目光悲喜難明,“為什么?龐統,你離了這兒,何必又踏進來?!睕]有重逢的喜悅,滿目具是荒涼與茫然。 他張了張口,恬嬪低斥,“你瘋了嗎?你在做什么?這可不是你憐香惜玉的時候!你死了不要緊不要連累別人,那邊不可能拖延多久,趕快走!”依這位皇后娘娘的性子硬來或許她還會顧及肚子里的孩子,若是讓她覷破了一絲半毫,怎么還會乖乖的跟他們走? 那內侍掃她一眼,冷冷道:“閉嘴?!甭砸怀烈?,蹲身橫抄,已把燕脂打橫抱起,柔聲說道:“燕脂,我先帶你走?!?/br> 燕脂沒有掙扎,冷靜的雙眸卻含著焚燒一切的炙熱,她輕輕笑了,“龐統,好久不見,只可惜我還是不會跟你走?!彼男θ萏p太淡,仿佛還有幾分少女的輕靈,更多的是山抹微云,嵐中薄霧,似乎風一吹便要散了。 “放我下來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