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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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瓏躡手躡腳靠近紫檀木雕花大床,玫色如意云紋床縵里人影綽綽,依舊高臥。 “小姐,辰時了,該起了?!绷岘嚨偷蛦镜?。 帳子里悄無聲息。 “小姐,小姐?”玲瓏又試探喚道。自前日皇甫覺突然出現,未央宮中無一人通傳,她與梨落又都不在跟前,小姐就在生氣。已經兩天,對她們都不理不睬的。昨夜赴宴,興沖沖的去,神色懨懨的回?;貋碇?,懷抱著一尾琴呆坐半宿。今天又不起,她心里已是七上八下。 “滾!”安氣凝神的鏤空香薰球被人從重重簾幕中扔了出來。 玲瓏一驚,看著香薰球咕嚕咕嚕滾到她身邊,細細的香粉撒了一地,眼圈馬上就紅了。沒有說話,靜靜地跪到了地上。 “玲瓏,”半晌,燕脂的聲音低低響起,已沒有剛才的暴躁,很疲憊,“你傳訊給娘,哥哥身上舊傷未愈,留他在府中靜養幾日?!?/br> “小姐......”玲瓏欲言又止。小姐與少爺自小感情就好。為什么昨晚見了少爺,回來之后會這般傷心? “玲瓏,對不起,我只是太累了,你讓我再睡一會兒。如果有人要見我,一律攔下?!?/br> 玲瓏苦笑,“小姐,皇上新封的蓮良媛已經候了一個時辰了?!币宦牷屎笥许?,不須請安。她就淚眼漣漣,哽咽的不像話。說皇后有恙,她更應該榻前請安,服侍左右。 燕脂沉默片刻,才冷淡問道:“她為何執意見我?”皇甫覺早就有旨,后宮事宜,盡付賢妃,未央宮早就是門可羅雀。 “新晉的妃嬪第一夜承寵后,需要向皇后叩安?!绷岘囌遄糜迷~。 第一夜,昨夜?是滾完了別人的床上的她這兒,還是從她這兒走后上的別人的床?燕脂只覺胸口淤堵,直欲作嘔,只蹙了蛾眉,“讓她離開,用水把地沖了?!?/br> 蓮娉婷,暢音閣新收的罪臣之女,一舞動帝王,承歡一夜就晉封良媛。人如其名,就像水中青蓮,低到塵埃,反而開出爍爍花朵。后宮多少女人暗暗妒恨,撕心裂肺的咒罵。聽聞未央宮早晨一場鬧劇,全變成了幸災樂禍的冷笑。 蓮良媛被皇后拒之門外,連她呆過的門庭都被用太液池的水來來回回刷了三遍。 “呵呵呵,”祥嬪笑得花枝亂顫,紅翡翠滴珠耳墜撲撲的打著臉頰,“meimei,咱們這尊玉觀音還真是個妙人!小順子回來說,那蓮良媛的一張小臉,就跟秋天的干樹葉似的,蠟黃蠟黃??!” 琪嬪抿唇一笑,看她笑得眼角都沁出了淚,拿過海水云龍紋的茶壺,慢慢倒了一杯茶,“快別笑了,小心岔了氣兒?!?/br> 祥嬪“哎呦”長出了一口氣,用手帕拭拭眼角,端起茶碗,又恨恨的放下,“張悅容這個賤人,自己搏不了圣寵,偏愛使這種下三濫的手段?!?/br> 琪嬪憂心的看著她,“jiejie,她畢竟有六宮統攝之權,還是不要硬碰硬的好?!?/br> 祥嬪冷冷一笑,“你放心,張悅容的那點伎倆,我還不放在眼里。只要燕家不倒,她就只能是一只見不得光的老鼠。燕晚洛在后宮一天,她就得如鯁在喉,芒刺在背。不用我動手,狐貍尾巴早晚會露出來的?!?/br> 琪嬪蓄水沏茶,動作優美繁瑣,蘊蘊的水霧朦朧了她秀美娟好的臉龐。祥嬪看著她,嘆了口氣,“云溪,你性子總這么淡,會吃虧的?!?/br> 琪嬪莞爾一笑,深吸了一口茶香,眉目恬淡,“子非魚,安知魚之樂?!?/br> 祥嬪笑嗔她一眼,眼里突然有了悵然,“有時候我也會羨慕你,有時候我也會怨—爹爹為何執意送我進宮?若遇不見他,我或許會過得很快樂?!彪p手慢慢撫上小腹,“云溪,我想要一個孩子。有了孩子,我就不會夜夜都不能入睡?!?/br> 琪嬪默然。有一個孩子,是她們最好的歸宿。但卻是這個后宮所有女人的痛。從來就沒有女人有過身孕,她們甚至暗暗懷疑皇上不育。溫如玉的身孕,就像是平地焦雷,驚的人魂不守舍,攪亂了后宮原有的平靜。 她伸出手,覆在琪嬪手上,慢慢說道:“jiejie,不要著急。我爹爹從剎天古寺求來了一個方子,回頭我讓人拿給你。溫良媛能有,你一定也可以的?!?/br> 祥嬪沒有說話,眉眼漸漸冷厲。她雖然進宮只有一年,但后妃爭寵的手段已是瞧得多了。溫如玉的身孕已是一石驚起千重浪,后宮想要再平靜,已是不能夠。 溫良媛可以,她也應該可以,皇上臨幸過的女人都可以。那么,為什么這么多的可能卻沒有一樁變成現實? 燕脂一整天都窩在床上,三餐怎樣端來怎樣端回,玲瓏與梨落愁得淚眼相對。兩人就在寢室外面打地鋪,守了通宵。仔細商議一番,天亮之后梨落就回侯府,設法讓夫人進宮一趟。 沒想到,卯時一過,燕脂就揚聲喚人。神情看起來頗為平靜,由著梨落利落的挽了驚鵠髻,上了淡妝,用了一碗碧梗粥,就吩咐出去。 玲瓏梨落俱是一愣。自入宮以來,這是第一次燕脂主動要求出去。兩人交換了一下眼色,玲瓏忙著準備衣服,梨落故作歡喜的一拍掌,“小姐,我聽宮人們說上苑十景瑯邪閣里木棉花一片花海,不如我們準備好膳食去那里用午餐?” 燕脂淡淡的看她一眼,又掃了一眼窗外。辰時不到,紅日剛剛躍出地平面而已。梨落摸摸鼻子,訕訕一笑。 玲瓏拿來了兩件罩衣,一件是燕脂平素愛穿的月白色的細紋羅紗外衣,一件粉霞錦綬藕絲外衣。燕脂看了一眼,指了后面一件。 玲瓏伺候她穿衣,輕聲問了一句,“小姐想要去哪兒?” “去太后那兒請安?!蓖硌缍紖⒓恿?,病自然也就裝不下去。別人那兒無所謂,太后卻是一定要去看看的。 臨出門時,燕脂點了移月隨身伺候。玲瓏雖然沉默不已,梨落卻是眼巴巴的瞅著她。燕脂掃她一眼。冷哼一聲,“哪兒都不要去,呆在家里,看好手底下的人,讓他們明白主子只能有一個?!?/br> 梨落頓時來了精神,脆生生答道:“是?!彼缇拖胫职才盼囱雽m的人手,是小姐一直壓著不讓。前幾天她跟著御膳房的大廚學熬湯,回來才聽說小姐被皇上打了個措手不及。心里就憋著一股火,現在有了赦令,馬上就風風火火的召集人。 玲瓏若有所思。小姐的想法改變了,應該是放棄了逼得皇上廢后的念頭。不管怎樣,有斗志,就是好事。 上苑的景色真的很美,步步暗藏自然,處處鬼斧神工。景帝在位時,上苑還只有五景?;矢τX繼位一年,就將它擴了一倍。建筑融雜各地風情,既有小橋流水,又有奇峰秀谷。 燕脂坐在肩輿上,懷里抱著雪球,一路行來,倒不覺無聊。 肩輿的速度突然慢下來,枕玉跑到移月跟前,耳語幾句。移月蹙蹙眉,想了想,笑著對燕脂說:“娘娘,時辰還早,不如我們從瑯邪閣轉一圈,再去延禧宮?” 燕脂手里捏著一塊糖,逗得小雪球蹦著來夠,聞言神色未變,只給了三個字,“向前走?!?/br> 移月苦笑。正宮娘娘出行,本應是旁人回避??汕懊嫒齻€女人,王太妃,張賢妃,還有一個懷著龍種的溫良媛,個個都是一臺戲。望了望捧著小狗皺鼻子的燕脂,她頓感雙肩責任重大。娘娘,你千萬手下留情。 作者有話要說: 很勤奮,很努力,柳柳要花花...... ☆、談判 向前行了數十步,燕脂便看到了她們。大道旁邊有太湖白石堆成的假山,假山之側有一玉柳,枝干盤虬,枝條翠綠如線。王太妃,賢妃,溫良媛三人含笑立于玉柳之旁。 見她鑾駕停下,賢妃帶著溫良媛俱福身請安。 燕脂雙手輕撫著雪球長長的絨毛,斜斜倚在雙魚緞花靠背之上,淡淡說道:“起來吧?!?/br> 她的視線掃過賢妃,卻在溫良媛的身上停留片刻。 溫良媛唇角嚼笑,又上前一步,深深一福,聲音婉轉柔美,“如玉給娘娘告罪。上次皇后娘娘前來探望,如玉竟未及見禮,娘娘恕罪?!彼卸Y的動作舒緩,姿態曼妙,隱隱高華。 燕脂望著她,懶懶說道:“是本宮身子不好,與你何干?!币膊辉倮頃?,徑自看向王臨波,眉角微微一挑,“太妃今日好清爽。本宮正要去太后那兒,太妃可要同行?” 王臨波素手攏著乳云紗對襟衣袖,堆鴉雙鬢上只綴了幾朵灼灼火石榴,微微一笑,煙眸凝睇含情,慵聲說道:“今日不湊巧,哀家正要去清平那兒。改日再陪皇后閑聊?!?/br> 燕脂長長的“哦”了一聲,人又縮回了靠背之上。眼簾垂下,手指漫不經意的轉著銀累絲嵌紫水晶的戒子,“移月,咱們走吧?!?/br> 移月恭聲答道:“是,皇后娘娘?!?/br> 抬轎的宮女步伐一致,手下平穩麻利。片刻功夫,雙架肩輿便消失在廊檐丹柱之后。 太妃眼望著前方,唇角輕輕一勾,“侯府家教果然非凡?!?/br> 賢妃冷冷一笑,“太妃不必介懷,她對皇上都能頤指氣使?!?/br> 她眼波流轉,似笑非笑,“還真是個不懂事的孩子。不過,誰教人家有個好爹爹。延安侯軍功赫赫,她也有囂張的本事?!?/br> 賢妃搖搖頭,臉沉了下來,“不僅僅如此,太后皇上都是她的依仗?;噬想m說至今還未與她圓房,那也是她身子不爭氣。平日吃穿用度,俱是最好。太妃可留意她身上衣衫?那是江南貢品,一匹百色,陰暗處只見花影重重,明亮處可現彩蝶紛飛,十名繡娘,耗了三年功夫,方才得了這樣一匹。我雖然暫轄后宮,卻只得了清單,司珍房直接就把衣料送去了未央宮?;屎髴牙锏难┆{,也是圖羅的貢品,福全親自送去的?!彼龂@了一口氣,心事重重,“皇后性子如此跋扈,假以時日寵冠后宮,恐怕大家的日子都會很難?!?/br> 斜睨她一眼,王臨波言語淡淡,“賢妃素來明事理,今日怎么這般饒舌?” 賢妃一滯,神色訕訕,“悅容知太妃為人公允,才會不知不覺說了心里話?!?/br> “哀家只不過是先皇的貴妃,當今的太后才是你的正經婆婆。有什么心里話,賢妃不妨去與她說?!蓖跖R波細細的煙眉之上已有了些許厭煩,眸光掃過溫良媛,隱隱幾分嫌惡,“良媛懷有身孕,實在不適合四處走動,無事就回翠玲瓏館歇著去吧?!?/br> 溫良媛神色一怔,眼中飛快的閃過一絲委屈,仍是溫聲應了一聲,“是?!?/br> 王臨波把手搭在小太監遞過來的胳膊上,大有深意的看了賢妃一眼,“賢妃與皇上同年吧,這眼角都有細紋了。女人啊,還是少費點心思好?!闭f罷,也未等她說話,扶了小太監的手,裊裊娜娜的走了。 賢妃一直看著她的背影。三十幾歲的人了,依舊婀娜娉婷,風姿不亞于湖邊柔柳。她薄唇一抿,眼底深處漸漸浮出nongnong的譏誚。 當她轉回身時,眼里面就剩了些許尷尬和失落,勉強一笑,“如玉,還能走嗎?太醫說你胃口不好,散散步能增強食欲?!?/br> 溫良媛向她感激一笑,柔聲說道:“jiejie,我沒事的。突然覺得好餓,咱們回宮吧?!?/br> 賢妃趕緊點點頭,“餓了就好,如玉,孩子是最要緊的,咱們馬上回?!?/br> 說罷,也不用旁邊的宮女太監,自己親自扶了溫如玉,慢慢回了明華宮。 燕脂一路上心情頗好。直到進了延禧宮,太后旁邊的沉香笑著“呦”了一聲,要接過她懷里的雪球,“皇后娘娘,把它先放奴婢這吧?!?/br> 燕脂一怔,復又狐疑的問:“母后不喜歡小狗?” 沉香搖搖頭,“太后喜靜,延禧宮從來就沒有養過小動物?!?/br> 燕脂看著雪球滴溜溜的大眼睛,心里一堵。太后既然不喜歡貓狗,雪球就不可能是她送的。雪球被沉香抱走,嗚嗚的低叫,她心下不舍,手下意識的伸出去,心內卻一陣茫然。 燕脂,即便你入皇宮是個錯誤,我也要它是個美麗的錯誤。 他的話宛若魔咒一般,一字一字又在耳畔響起。好亂,從她戴上鳳冠,上了花轎,她的人生就已經亂的一塌糊涂。 心里煩躁,面上便沉了下來。進了內殿,就瞅見福全低眉斂目的站在暖間的簾外。一見她,連忙規規矩矩的行了個大禮,“奴才給皇后娘娘請安?!?/br> 燕脂的腳步停下來,冷冷的瞪了他一眼,折身就往回走。他在這,皇甫覺自然也在。過了昨夜,她最最不想見到的便是這個人。 暖閣的門簾一挑,出來一個身穿暗紅色五福捧壽團紋衫的嬤嬤。 一見燕脂,便連忙跪下請安,笑著說道:“太后今日還念叨,可巧娘娘就來了?!?/br> 燕脂無法,只得先讓她起身。賴嬤嬤喜笑顏開,也不問燕脂為何往回走,扶著她的手就往暖閣里讓,“娘娘身子可算大好了,太后也不用一天念叨幾回了?!?/br> 皇甫覺果然在這兒。與太后一左一右坐在硬木嵌螺鈿炕桌上,九龍白玉冠冕下的黑眸似笑非笑睨著她。 太后笑著挽了她的手,讓她坐在身邊,“我的兒,你可算好了?;噬弦彩莿偟?,呦,莫不是約好了?”看她臉色懨懨,也不抬頭,詫異道:“這是怎么了,難不成還有誰給你氣受?” 皇甫覺輕笑一聲,語含戲謔,“母后,全盛京都知道您娶了個驕橫跋扈的兒媳婦,哪兒還有人敢欺負她?!?/br> “胡說!”太后故意把臉一板,“燕脂可是最懂規矩的。誰要是敢說你不好,母后拿著龍頭拐杖去捶他?!?/br> 燕脂半靠在她身邊,眼觀鼻,鼻觀心,只輕輕唔了一聲。 “燕脂,這是皇上剛剛帶來的雪蓮果,瞧瞧跟花似的,哀家活了大半輩子,還真沒見過。嘗一個好不好?” “不渴?!?/br> “賴嬤嬤最拿手的千層金仁酥?” “不餓?!?/br> ...... 太后終于無語了,這兩個人,一個神色淡淡,一個不明所以。她便是再遲鈍,這稀泥也活不下去了。干脆手一擺,“哀家想起來了,阿瑯說要來看我,讓我與她的小三看門親事。不留你們了,你們兩個剛好可以結伴走?!?/br> 太后口中的阿瑯,便是先帝的胞妹,皇甫覺的姑姑,昭陽公主。她的小兒子也是京城有名的紈绔,已經二十三了,正妻之位一直空虛。 皇甫覺微微一笑,漫不經意的說道:“姑母既然要來,母后便與她仔細合計合計。正巧延安侯也請朕為他家止殤賜婚,若有好人選,便替兒臣留意著?!?/br> 他邊說邊站起身來,逆光而立,眉眼深深,“皇后走嗎?” 燕脂看著他,清冷的眉眼里無聲的燃起灼灼火焰,一重寒冰一重火焰,奇異交融,絕艷奪目,她慢慢開口,“臣妾,自是陪皇上一道?!?/br> 延禧宮向南,遍植奇花異草,采南山白玉鋪就曲折小路,花木掩映處有一樓閣,名喚花萼相輝樓。 宮女們流水一般端上茶水糕點,又悄悄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