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他問她能不能不要走,留在這里。沈華珠畢竟還是個孩子,父母所在,才是她該待的地方。她對這個地方或許有留念,但也深知這里不是她的家,她并不屬于這里。 少年很失望,沈華珠對這個陪伴了自己許久的小伙伴也十分不舍,臨走前她對他說,或許有一天他可以來北京找她玩兒,她帶他去天安門看毛主席。 沈華珠隨著父母離開了,而這個叫黨光輝的少年內心卻因她的一句話燃起了雄心壯志,他要去北京,去看毛主席,去找沈華珠。 回到北京的沈華珠,憑借扎實的功底進入了北京舞蹈學校,也就是北京舞蹈學院的前身,專業學習芭蕾。 繁重的訓練讓她喘不過氣,卻甘之如飴。每當她承受不了訓練強度想要放棄的時候,她就會想起那個渡河而來看她少年,他的默默支持給了她無限信心和力量。她總想象著有那么一天,當她站在北京最大的舞臺上跳舞,而他就坐在臺下某個角落里為她鼓掌喝彩,她怎么能輕言放棄呢? 在舞蹈學校接受專業訓練六年后沈華珠畢業了,并順利考入中央芭蕾舞團。 此時中芭的首席正是曾讓總理都點名夸贊過的天才舞蹈家李慧蘭,沈華珠看過很多次她的表演,的確令人驚嘆。 處于事業巔峰的李慧蘭已二十九歲,尚未婚嫁,團領導自然希望她越晚結婚越好,最好能將畢生奉獻給芭蕾舞。 而沈華珠這位新入團的小菜鳥偶然在化妝間碰到鼎鼎大名的李慧蘭時,除了興奮和仰慕,匆匆聊了兩句,卻無意中讓她感受到了這位天才舞蹈家的寂寞。 她想到了她大哥沈華山,與李慧蘭年紀相仿,同樣事業蒸蒸日上,卻依舊孤身一人。母親為他的婚事著急,卻又總試圖從家世相當的適齡女子中挑一個中意的給大哥,大哥不是個逆來順受的人,他向來有自己的考量。 或許是那一次談話讓沈華珠入了李慧蘭的眼,她跟領隊將沈華珠要了過來。日常的相處中沈華珠對李慧蘭的好感與日俱增,她開玩笑說要是她能當她大嫂就好了,誰知一語成讖。 大哥將李慧蘭帶回家見父母,母親對李慧蘭不甚滿意,除了年紀不小外,最重要的是李慧蘭家世普通,并不能給予沈華山在事業上有所助力。但總理曾經對李慧蘭的公開賞識卻讓父親很是滿意,在父親心里,周總理一直是他很敬佩的人。 正因為父親的支持,大哥順利和李慧蘭結為連理。母親即使不滿意,也沒有辦法,惟能催促李慧蘭趕緊生個孩子。 李慧蘭和大哥商量好了等過兩年再生,但來自母親的壓力,以及醫生告知的高齡產婦生育風險,李慧蘭還是妥協了,隔年沈城便出生了。 懷孕生子以及身材恢復,這對一個舞蹈演員來說是十分漫長的空檔期,身體跟不上,舞臺上的位置自然會有人替代。盡管李慧蘭已經盡全力努力恢復身材回到團里,但地位已大不如前。 在沈城出生的那年,李慧蘭的弟弟李明磊從日本學成歸國,在沈城的百日宴上見到沈華珠,竟對她一見鐘情,并不顧李慧蘭的阻攔,對沈華珠展開了狂熱的追求。 跳芭蕾的人身上總有股令人艷羨卻又模仿不來的氣質,加上一些人對沈華珠家庭背景的了解,因此她身邊總是不缺乏各式各樣的追求者,可沈華珠從沒有過動心的感覺,她寧愿花更多的時間專注的舞蹈上,也不愿答應追求者的約會請求。 李明磊的執著讓她招架不住,她向李慧蘭求助,可大嫂同樣拿這個弟弟沒轍,她也不可能二十四時盯著他。 中芭的門衛對這個沈華珠的狂熱追求者也甚是熟悉,李明磊很會做人,沒事兒給門衛老大爺遞根煙,嘮幾句嗑,加上他每次都說是來找jiejie李慧蘭的,所以很快他就能在中芭進出自如了。 李明磊同樣也很聰明,他從不會打擾到沈華珠的排練和訓練,同時又不忘時不時給團領導們些小恩小惠,所以即使他的進出不符合規定,領導們也只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沈華珠也并非鐵石心腸,有時候她甚至想要不就試著相處看看,但自從她看到李明磊和團里的其他舞蹈演員也打得火熱時,她就鐵了心不打算接受他了。 八十年代初民風并不像現在這般開放,那時沈華珠不懂什么叫曖昧,她只是單純不喜歡這樣的男人,覺得他的作風很有問題。 留過洋的李明磊自認自己只是懂得呵護女人,他覺得自己將“紳士風范”這一詞展現得很好,盡管他追求的是沈華珠,但這并不影響他跟其他美麗的女士談笑風生,暢聊人生。 他不知道他的這些舉動在沈華珠眼中已被定性成了作風問題,并判了死刑。但敏感的他還是發現了沈華珠對他態度的再次轉變,就在他以為自己穩奪勝券的時候。 沈華珠想不到分別十年之久還能再見到黨光輝。 十年的時間,他們沒有任何聯系。并不是她故意不和他聯系,而是在自己煩悶的時候想給他寫封信訴苦,卻發現自己竟忘記跟他要通信地址。他亦聯系不到她,因為當年分別太倉促,他震驚之下也沒有問自己要聯系方式。她曾想過,這輩子或許再也見不過那個曾陪伴過她度過一段時光的少年了,人生總是充滿遺憾。 沈華珠從樓里一路小跑著出來,門衛說有位叫黨光輝的男人找她,一開始她以為自己聽錯了,門衛又重復了一遍名字她才確定,可還是不敢相信,他怎么找得到這里的?太神奇了。 匆匆十年,沈華珠從當年的花骨朵成長為一朵嬌艷的花朵,并在最美好的年華綻放。黨光輝的視線從沈華珠出現的那一刻就再沒從她身上移開過,原來想再見她一面,竟已過了這么久。 這一刻黨光輝有些自卑,如今的她美麗動人,而他不過是個鄉下來的普通青年,除了有些小錢,幾乎一無所有。 可當沈華珠看到他滿是驚訝卻帶著驚喜地對他說,原來真是你,那一剎那,黨光輝頓時覺得自己的決定是正確的,她還記得自己,她并討厭自己的出現,甚至還挺高興。 沈華珠將黨光輝領進了中芭大院,一路問著各種問題,最好奇的還是他怎么會找到這里的。 黨光輝說自己去了廣州打拼,小賺了一筆,想到她說要帶他看天安門,就坐火車來了。他看到了他們芭蕾舞團公演的海報,上面有她的名字,他就知道肯定是她,會跳芭蕾的沈華珠,全世界不會有第二個了。 沈華珠聽了心為之一顫,感動得有些想哭,他還記得她說等他來北京了帶他去天安門看毛主席,而他竟然也真的來了,也找到了她。 她給了他一張她們團的演出票,正是她首次擔當領舞的那場,這場演出對她意義重大。那個曾在草叢里當她觀眾的少年,這一次真正成了她舞臺下的觀眾,她曾經的幻想將要成為現實,她真的很開心。 演出很成功,她在臺上接受鮮花和掌聲的時候,眼睛卻不停地掃描著臺下,看到他站在那兒為她鼓掌,她哭了,哭得難以自抑,別人都以為她是太激動了,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在那一刻,她覺得自己圓滿了。 作者有話要說:其實黨mama的愛情安排在番外才妥當,但我還是想在正文里回憶那段甜蜜憂傷的時光 不要嫌我啰嗦,我只是覺得匆匆幾句話并不能表達出我想要說的故事 ☆、第五十八章 愛情發酵 演出結束后沈華珠有兩天休假,她領著黨光輝去了天安門。 城門上巨大的畫像讓所有人肅然起敬,盡管十年浩劫讓許多家庭支離破碎,但畫像中的這個男人,永遠是他們這一代人心目中偉大的領袖。 站在金水橋上,她問他之后有什么打算,是回廣州還是回進賢,其實她更想問的是,他會留下來嗎,留在北京。 黨光輝撓撓頭,有些結巴地說,他可能會回一趟江西,去看望一下孤兒院的老院長,之后去哪兒還沒想好。 她問他覺得北京怎么樣,他說很大很好。她又問,為什么不留在北京呢?這樣他們就可以經常見面了。 黨光輝被她的直白弄得面紅耳赤,磕磕巴巴不知道怎么回答,可看她清澈的眸子又似乎不是他理解的那個意思,她只是單純想讓他留在北京嗎? 最終他鼓起勇氣對她說,如果她想他留下,他就留下。 沈華珠沒有猶豫地說當然了,北京多好啊。 在她看來,北京有許多值得黨光輝留下的理由,全國人民都向往的首都,為什么不留下呢?可那時的她只顧盼著他答應留下,卻從沒想過他要如何留下。 他一個外地來的鄉下青年,在北京沒有正式的工作,他該如何落腳?在這里,他沒有親戚朋友,甚至很難碰到一個老鄉,這個城市對他來說一切都是陌生的,他唯一認識的,不過僅僅只有她。 在回江西前,沈華珠請黨光輝去大董吃烤鴨,算是為他踐行。 雖然黨光輝去廣州也算見過世面,但卻是第一次吃北京烤鴨。對著滿桌的餅蔥醬和鴨,他有點無從下手,他大概猜得出餅用來包著鴨子吃的,可究竟是先包好蘸醬吃,還是先蘸醬再包餅,他不想讓她看笑話。 沈華珠看出了他的局促,也有些自責自己考慮不周。但她卻沒有表現出來,只是先動手包好一塊送到他碗里,笑著說給最重要的客人包第一塊鴨是老北京人的傳統。 看他一愣,然后呆呆地對她笑了笑,說那他就不客氣了,她點點頭說,別客氣,她想他大概是真相信了。 黨光輝從包里掏出了一件連衣裙,說是送給她的,廣州那邊新到的。因為很多年沒見,他不知道她現在變成什么樣了,也不知道她穿什么碼,但他覺得跳舞的人身材都很苗條,而且這條裙子腰圍是可以調節的,她應該會合適。 沈華珠也沒有客氣,高興地接過裙子前后看了看,這種裙擺帶蕾絲花邊領口鑲珠子的連衣裙她是第一次見,她在北京從沒有過見過這種款式呢,忍不住站起來拿著裙子在自己身上比劃比劃,笑著問他好看嗎。 黨光輝都看傻了,只知道不住地點頭,憨笑著說好看,好看。 她忽然想起這條裙子從式樣、質地等各方面看,都不會便宜,他不會傻得把賺到的錢都給她買裙子了吧? 原諒只會跳舞的沈華珠對金錢沒什么概念,但她也知道,憑她自己在團里的工資攢一年也不夠到友誼買條裙子,而這條裙子并不比友誼的差。 黨光輝說廣州很多這樣的裙子,都是外來的式樣,很便宜,沒有花多少錢。沈華珠不信,但裙子買都買了,她總不能叫他再跑廣州把裙子退了,他自己也不能穿,最終她還是收下了這條裙子,只是讓他以后不要破費了,辛苦賺來錢應該攢起來,不該亂花。 他點頭稱是,并向她保證不會再亂花錢??伤恢?,在他看來,裙子多少錢并不重要,她喜歡他便覺得值了。 吃飯的錢自然是黨光輝掏了,本來說好是她請客,但他堅決不肯,說男人吃飯怎么能讓女人掏錢。沈華珠擰不過他,只好隨他去,心里懊悔極了,早知道就隨便找個小飯館吃了,這樣還能替他省點兒。 黨光輝走了,沈華珠以為他很快就會回來,最多一個月,誰知這一別又是兩年。與當初不同的是,這兩年來沈華珠一直都有收到他的來信。 黨光輝沒讀過幾年書,字寫得歪歪扭扭,很多錯別字,但一筆一劃都寫得極認真。他在信上說,回江西看過老院長后他考慮再三,還是決定再去一次廣州,他并不是故意騙她的,只是在北京逗留的日子里他反復想了很多遍,他想留在北京,可他更想和她在一起。 他知道自己沒文化也沒背景,他配不上她,可他還是想努力一次,如果她愿意和他在一起,那他就絕不能讓她受苦,他希望她過得幸福無憂,不想她因為和他在一起連去飯店吃頓飯,去商場買一條裙子都要猶豫再三。 他說,如果她愿意等他,他一定會回來的。 這是他到廣州后寄來的第一封信,沈華珠看了很久,幾次想提筆回復,最終只是將信放到了匣子里鎖住。 黨光輝等了一個月都沒有收到她的回信,心下拔涼,頹廢了兩天又忍不住給她寫了第二封信。信里倒沒說什么正經的,只是告訴他這些日子自己都在做什么,問她過得好不好之類的,說是信,倒不如像是自言自語的日記。 大概人一旦有了破釜沉舟的勇氣,做什么都能豁出去了。 黨光輝拼了命地賺錢的同時不忘每隔兩個禮拜便給沈華珠去一封信,也不管她收沒收到,有沒有看,或是為什么不回。 第一封信寫得還比較委婉,后來信里的語氣越來越強硬,越來越堅定,他讓她一定要等他,他肯定會回去找她,這輩子除了她他誰都不娶,他也不允許她嫁給別人。 這些話說出來其實一點兒底氣都沒有,但她從來不回信,所以也讓他在信上有些肆無忌憚,有時喝了點酒再寫信,他都不記得自己到底在信里寫了什么,隔天起來看,他都不敢相信那樣火辣的情話出自他筆下。盡管如此,他仍舊把信了寄出去,至于她會是什么反應他也不管了。 之前十年的時間彷佛眨眼就過去了,而現今的兩年卻變得如此漫長。 黨光輝寄來的每一封信沈華珠都收起來了,匣子已經塞不下了,厚厚一摞,寄托著那個只敢在信里向她表白的傻子對她深深的思念。 她從來沒有回過一封信,可他依舊我行我素,堅持給她寫信。她慢慢發現他的字變得工整了,錯別字也少了,信上的話卻越來越露骨了。他竟然學會花言巧語了,她想把信撕了,可怎么也下不了手,盡管有些氣憤,可她也不能否認,她感覺到了甜蜜。 這兩年里她身邊發生了一些事,不大不小,盡管她過得平靜而充實,但這些人和事多少對她的生活都產生了一定的影響。 她的大嫂李慧蘭并沒有成功復出,而是隨著年齡越來越大,在團里的位置變得越來越尷尬。憑沈家的能力以及她自身的履歷完全足以讓她在中芭的領導團隊里獲得一席之位,至此轉為幕后。 李慧蘭卻不愿意繼續留在中芭,她對當不當領導也沒什么欲,望。對她來說,如今的中芭不過是她的傷心之地,她當初生完孩子就不該復出的,在巔峰時期退出舞臺反而會讓人們只記住你的輝煌,而不像現在,人們只會認為你老了,跳不動了,本就該讓賢。 李明磊一直沒有放棄追求她,盡管沈華珠早已明確拒絕了他,在她看來,他只是因為沒追到她而有點不甘心而已。 令她意外的是,就在李慧蘭離開中芭去北舞任教沒多久,李明磊突然結婚了,新娘是和她同一年進中芭的劉燕。劉燕結婚后就離職了,團里眾說紛紜,更多的是說她未婚先孕,肚子被搞大了才逼得男方同她結婚,當然沒臉再待下去了。 還有人跑來問沈華珠,說李明磊是她大嫂的弟弟,也追過她,她到底清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華珠覺得這問題簡直荒唐,她怎么會知道,她也不愛打聽別人的事。 李慧蘭自從去了北舞情緒就一直很低落,沒多久就病倒了。后來病是痊愈了,但醫生卻說她有抑郁癥傾向,家人需要多多關心和溝通。 就連一向不算親和的母親對她都很是擔心,在李慧蘭提出她弟媳婦懷孕了準備回老家養胎,她想跟著回去散散心時,母親雖然不放心,但還是同意了。 李慧蘭的老家是山東的,在微山湖邊上,環境倒是不錯,是個散心的去處。 在李慧蘭離開的一年里,沈華珠除了去團里訓練排舞,還多了一項重要的任務,就是照看她的侄子沈城。 沈城剛上幼兒園,皮得要命,她經常被老師臨時叫過去,團領導已經好幾次表達不滿了,但她不可能放著侄子不管。 沈城在她面前表現得很乖很聽話,所以老師說的那些關于他的“戰績”她實在想象不出,只能當著老師的面教育他,并威脅說如果再欺負小朋友,她就不來接他了。 回到家沈城一句話不說,讓他吃飯他就吃飯,讓他洗澡就洗澡,就是不肯開口說話。晚上沈華珠哄他睡覺的時候問他為什么不說話,小家伙頓時眼睛就紅了,摔了被子讓她走,說她反正以后也不要他了,就像他mama一樣。 沈華珠意識到可能是白天說的話嚇到孩子了,趕緊將他哄住,并保證自己不會不要他,mama也沒有拋棄他。 那一刻她忽然意識到這個孩子變得越來越依賴自己了,她很欣慰,也很擔憂,李慧蘭再不回來,這孩子心里只會更加堅定自己被mama拋棄了,這對孩子的成長很不利。 李慧蘭終于回來了,看得出人變得精神了很多,人也變得比以前豐腴了。她回了學校復職,又見了幾次醫生,醫生說只要她保持積極的心態,避免把怒火或者壓力藏在心里,就不用擔心了??傊?,她這趟散心的確起了作用。 劉燕生了個兒子,取名叫夕楠,等在老家辦了百日宴就回京。李家二老也打算從老家過來北京,幫忙帶孫子,也能常常見見外孫。 所有人都皆大歡喜了,沈華珠的婚姻大事也被提上日程。 母親開始幫沈華珠物色對象,沈華山沒娶個讓她滿意的媳婦,她不可能讓她的女兒再嫁個平庸的小子,別人還當她沈家落魄了呢,沈家丟不起這個人。 沈華珠知道如果自己不去見母親安排的相親對象,后果只會更嚴重。她很矛盾,既希望黨光輝趕緊來北京,又不希望他和母親對上,她都能想象出母親對他有多么不屑一顧。 每次相親都讓她坐立不安,相親的對象當中甚至有兩個還是她曾經的追求者,她早就拒絕了他們,卻想不到再次碰面會是如此尷尬的局面。 日子什么時候開始變得煎熬了,黨光輝,你再不來找我,我就真的不會等你了,真的。沈華珠心里如是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