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節
他聽報說有李家的人來訪,忙迎接出來。對方知道了他的身份后,就告訴他是京城平遠侯的人,要車出城去接。李耀成當場激動!平遠侯是李家的靠山呀!自己在本地也要打著他的招牌和官府周旋,現在竟然有人來了,太幸運了,忙調了車出城,然后吩咐人趕快好好準備,給貴客洗塵。 所以,張允銘騎馬帶著牛車進入大院時,受到了熱烈的歡迎!李耀成滿面笑容地拱手,仆從列了隊,丫鬟們在廊下端著手巾和水盆等著傳喚……就差鋪上紅地毯了。 張允銘下了馬,也客套著笑著回禮:“官人真是太客氣了,我們只是路過?!彼鋵嵅⒉幌氡┞渡矸?。 可李耀成一見張允銘,心就忽悠上了天——當初在江南,他見過張允銘!他何止是平遠侯的人,他是平遠侯的大公子!日后的侯爺!當時李家一大家子人,排著隊與這京城的貴公子相見,大概張允銘把他給忘了……不要緊!這次,他一定能讓張大公子記住自己! 李耀成趕緊極為恭敬地說:“哪里哪里,公子是貴客,理該款待?!迸\囈煌?,里面出來了破衣爛衫的張允錚等人。仆從們都眼露詫異,暗地里交換眼色——這些人穿的還沒有自己好!跟外面的乞丐一樣,肯定是來打秋風的! 可是李耀成又認出了張允錚,在江南時,這個公子是何等驕矜!雖然表面上說是平遠侯府的遠房親戚,但是祖父對他特別關愛,曾經嘮叨過為何京城不把他送到江南來!一定也是有淵源的人。 李耀成一點也不敢掉以輕心,忙對張允錚行禮:“有失遠迎,萬望恕罪!”落難的侯府貴人們!歡迎你們!他認為這些人這么慘了,當然不想本來面目相見,沒事,這樣也好,還顯得我一視同仁不是?至于他們為何到了如此境地,他一見到車上下來的蘇婉娘和沈汶就明白了:那位小爺帶著女子出走,結果在荒年無以為生,沿街乞討,現在要讓張大公子接回去了……這四年災荒,富裕人家變為赤貧者累累皆是,何況一個沒有謀生手段的公子?可憐的年輕人哪……李耀成暗嘆。 有著這種心態的李耀成,就對張允銘這一行人格外照顧,還暗地嚴厲告誡仆從們,不得對這些人無禮,不然會有重罰?,F在是災年,如果被趕出去,就沒活路了,仆人們都很小心。 幾個人終于痛快地洗了個澡,明知水珍貴,還是換了兩次水。 李耀成原來準備擺個宴席,可是張允銘知道他們餓壞了,不讓他們吃油膩的。結果主食就是面條,外加幾碟咸菜和煮熟的五香豆子。 李耀成生于富庶的江南,李家的飲食很講究,就是面條,也做得纖細潔白,黃芪面湯里放了枸杞和紅棗絲,又清淡又香甜,對于這些多日食不果腹的人來說,真是極為美味。 到了大戶人家,沈汶和蘇婉娘就分席用飯,留在了后院,沒有在主廳。主廳中雖然飯食不算豐富,可還有個架子,旁邊竟然有吹奏著絲竹的人。 四皇子想起昨日還在田間吃干糧,現在竟然在席上聽簫,竟然有些恍惚,吃完了放下了筷子。李耀成忙問:“這位公子覺得飯食還可口?” 四皇子看向李耀成,見他長得一表人才,滿臉透著精明,可是眼神很真誠,就笑了一下說:“真是好,我們在鄉間,哪里吃得上這樣的飯食?而且,還有樂曲?!?/br> 張允銘在一邊眉頭微蹙,他可不覺得這一頓飯有那么好,他認為這些菜除了沒味兒外沒有什么可取之處。席間他看四皇子格外不順眼,深覺這個人不該在這里?,F在聽四皇子這話有些陰陽怪氣,就問李耀成:“現在是荒年,府中怎么還養著伶人?” 李耀成看了眼那些演奏的人,轉頭向著他們壓低聲音說:“我不養他們,他們能去哪里?” 張允銘笑了:“李官人這是善舉?!彼幕首佑行┠樇t。 張允錚吃完,用巾子一擦嘴說:“你們府這些年一直施粥嗎?城外有人動了來搶你們的心思了?!?/br> 李耀成嘆氣:“這城里,就我們還一直沒斷了粥棚,要來搶的人多了。幸好有些江湖人幫著我們,這世上總有好人?!?/br> 見他們都放下了筷子,李耀成就讓人撤了碗碟,上了茶。 四皇子方才錯會了李耀成養伶人的用意,心中有些抱歉,喝了口茶,忙說好話:“真是好茶!” 李耀成笑著說:“這是城中陶氏茶莊的茶,的確是好,他家用茉莉花熏了茶葉,比別家多了份清香濃郁,可不多得。這味道,別處是沒有的?!彼鋈粐@了口氣:“大概我們這里不久也沒有了?!?/br> 四皇子好奇地問:“為何?” 李耀成小聲說:“有人想要他家的生意,來頭大,他家的老官人想退了房子和茶園,回老家去??墒撬膬鹤硬环?,還堅持著。他家沒有靠山,我看,撐不了多久了?!?/br> 張允錚灌了口茶,說道:“的確好喝!這么好的茶,不能讓人把他擠垮了。跟他說,我們給他當靠山……” 張允銘叱道:“你胡說什么呢?!走,跟我去休息!” 拉著張允錚就告辭,李耀成想送他們,張允銘要跟張允錚說話,忙推辭道:“官人不必客氣,我們自己去就可以?!崩钜缮倌陼r就出來做生意,這點眼色還是有的,忙讓人去帶路送兩個人,自己繼續陪四皇子。 四皇子知道那兩個人大概會去說悄悄話,自己跟著去客房那邊不討人喜歡,就多坐坐。繼續方才的話題沒話找話地問:“做生意沒有靠山就不行嗎?” 李耀成見四皇子語氣溫文爾雅,明顯是個富貴人家的子弟,就特別尊重,好好回答道:“做大了,肯定是要有靠山的,不然就成了美食,等著讓人收拾了?!?/br> 四皇子一想,其實誰不是這樣?在皇城里,如果沒有靠山,低調保命還來不及,豈可出頭?就點頭,又問道:“現在正是災荒之年,你怎么能一直施著粥,還養著許多人?” 李耀成湊近四皇子:“那時,我祖父說要儲糧備荒,往五年里準備,我記起史上有七年之旱,就多買了些,糧食足夠吃了。我娘是學佛中人,總說要積陰德,不然為富不久,所以我就一直施粥,算是從母之訓?!?/br> 四皇子問:“聽你這話,像是你只是聽了你母親的話才這樣做的,你難道不信積善行德?” 李耀成喝了口茶,說道:“不能說信,也不能說不信?!?/br> 四皇子問:“這是怎講?” 李耀成說道:“這荒年一來,人心不古了。平時的親朋好友都變了法子要錢要糧,我聽說有些人家,親情孝道都沒了,甚至有人易子而食?!?/br> 四皇子連連點頭,他就是從災區過來的,當然知道這些慘烈。 李耀成說:“難道說那些餓死的人都是壞人?里面就沒有一個好的?這怎么也不可能,定是有好人也死了,有些善良人家被搶被殺,也沒有躲過災禍,那么積善行德能得好報,就講不通了?!?/br> 四皇子點頭:自己的母妃在宮里從來沒有傷害過人,為人善良淳厚,聽丁內侍說,沒人不說蔣淑妃賢德,可是又如何?不也一樣慘死了?看著倒像是好人沒好報才合適。 李耀成接著說:“我從十歲起開始跟著我父學習生意,十四歲時開始管理店鋪,到如今,入商有十五年了,我很有些心得?!?/br> 四皇子見李耀成突然換了話題,也不好打斷,只能繼續點頭。李耀成覺得這位青年人虛心好學,就趁機發一通自己的感慨:“這世間,所有的事情,都是有代價的。有些東西,也許要的不是錢,可能是悲歡離合,可能是身體的康健,但是,總是有代價,沒有什么東西是白來的?!?/br> 四皇子緩緩地點頭認可:他身為皇子,就有這個身份的代價,從小謹小慎微,斷腿自保,無法自由地生活……而如果是平頭百姓,雖然能自由生活,可就要飽受饑寒……無論是什么,都有代價。 李耀成選擇著詞句:“做事,不能光看所得,還要看所要付出的代價。有些事,真做了,也許所得甚豐,可一旦壞了,就是身家性命的代價,那就不能做。還有些事,也許看著不可能,可如果是真的,就是極大的犒賞,所以,就是丟些錢,也該去試試?!?/br> 四皇子明白了:“你是說,這陰德之事就是后一種,萬一有,何樂而不為?” 李耀成嘿嘿笑了:“對呀,萬一的萬一呢?萬一真的有陰德之說,真的有下輩子,我現在花費點銀子算什么?而且,這好事和壞事都是成倍增長的,陰德也該是?!?/br> 四皇子不解地問:“怎么是成倍的?” 李耀成說:“比如一個人喝了我的粥,活了下去,他就能養活他的妻兒,能給父母養老,他也許去幫了別人……” 四皇子恍然,“對呀,一件好事有成倍的疊加,那壞事也是有的?!?/br> 李耀成說:“當然了,比如偷了一個人的錢,那錢可能是救命的錢,那人也許因此死了,他留下的妻兒父母因他的亡故而痛苦,甚至死了……一件壞事的后果,可能很重?!?/br> 四皇子沉思著抿了口茶:這個道理父皇不懂嗎?太子不懂嗎?殺人時可曾手軟過?他恍然發現,雖然歷代皇家的教育都有充滿“仁”“德”之語,可是最中堅的教育,全是有關權利和臣服的。在權謀之下,無需考慮什么好事壞事,無需計較人命的存亡,更不用在意什么看不到摸不到的陰德。只需贏了對手,只需上位…… 四皇子心不在焉地說:“這茶真好?!?/br> 李耀成贊同:“這茶就是放到京城,也能大賣?!?/br> 四皇子回過神:“那么也許該就如張小哥說的,去幫幫這家茶莊?!?/br> 李耀成忙搖手:“這件事的代價太大!他的對家是太守,而太守有京城的靠山。我們這邊只是個閑散侯爺的拐彎親戚,萬一引火上身,那麻煩就大了,不僅我們有事,弄不好還拖累了侯爺,里面會牽扯多少無辜人命!所以,多大的利益,多大的功德,我們也不能伸手相助,頂多悄悄讓人多買些茶葉?!?/br> 四皇子又明白了:“這就是你所說的不能做的那種事吧?” 李耀成嘆氣:“是,其實,我本意是想去幫他們的。那位老官人很可憐,他與夫人同行,車子翻了,他的夫人去了,他摔得不能行走……算了,不說了,天晚了,公子一路勞累,也該休息了?!彼幕首庸烙嫃堅抒懸步逃柾陱堅叔P了,就點頭起身。 李耀成一路把四皇子送回了客房,兩個人一直聊著天。 客房里,張允銘可沒有像李耀成那么耐心,對著張允錚劈頭蓋臉地責備開了:“你怎么能上船?!你從來沒有出過海!那也不是李家的船,怎么能隨便搭乘?!海上和陸上不同,地上你怎么折騰都沒事兒,海上如果出事你不就喂魚了嗎?!……” 張允錚歪在床上,依著一邊肘子:“行了行了,我這不回陸地了嗎?” 張允銘憤怒地繼續數落:“如果我不是正好回京,爹都可能自己出來找你!施郎中說他頭發都白了……” 張允錚忙說:“那跟我沒關系,他以前說是因為段小郎中才白的!” 張允銘指張允錚:“你這個混球!娘肯定為你哭了多少次!你想過她一次嗎?!” 張允錚犟嘴:“當然想過!我在燕城還給她買了個木梳子呢!上面雕著個美人兒……” 張允銘拍桌子:“那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張允錚瞪眼:“當然是梳頭用的!你難道不用梳子?!” 張允銘喊:“你別打岔!” 張允錚抬眉:“我哪里打岔了?你不是問我梳子用什么用嗎?” 張允銘仰頭看房頂:“我怎么那么想揍他?!” 張允錚伸直腿,雙手抱著后腦勺:“那你也得能干這事呀!今天我讓你把我打倒了,那是讓著你的!看你很可憐的樣子……” 張允銘指自己的鼻子:“我可憐?!我可憐?!” 張允錚問:“當然啦,像是要哭了……”見張允銘又要大喊,張允錚忙問:“哦,你怎么走了這條路?” 張允銘深呼吸了一下,才說:“我到了你們與施郎中他們約定的鎮子上,剛要分頭往南邊順著海岸找你們,你派的那個人就到了,說你們往嚴氏書院去。我帶著人到了你們上岸的地方,把人分了幾路,都往嚴氏書院走。你們沒有了車馬,畢竟不方便。我們馬快,也許能追上你們??纯?,我對了吧?” 張允錚翻白眼:“這誰不會?方向對了,總共才幾條路?要是我,早追上了……” 張允銘又被挑起了火:“你說的輕巧!這一路我們沖過了多少流民,還有官兵!哦,你跟我說清楚,四皇子怎么在這里?!他難道不該待在皇陵嗎?” 張允錚有些心虛,鼓著嘴說:“我本來去給他送點兒東西,他說讓我帶他出來見見蘇娘子,我就帶他出來了,然后他就說要跟著我們走……” 張允銘失聲:“那你們就帶著他?!他是個皇子!那個小胖鴨竟然同意了?!” 張允錚說:“什么小胖鴨!不許你再那么說了!她長大了!也不那么胖了!” 張允銘叫:“你說為何帶著他?!” 張允錚說:“他發了毒誓,說如果他想當皇帝就五雷轟頂什么的,聽那意思,是想和蘇娘子同生共死……” 張允銘不信:“他能保護蘇娘子?!” 張允錚撇嘴:“當然不能啦!蘇娘子還去救了他……但是不管怎么說,有這份心就很好,帶上他出來玩玩也沒什么,我就讓月季去替他守陵……” 張允銘咬牙切齒,“胡鬧!胡鬧!玩玩?!他出事了怎么辦?!” 張允錚更心虛了,眼簾垂下:四皇子的確差點死在路上。 “而且,”張允銘逼近張允錚低聲說:“什么叫沒什么?!他跟著走這么一趟,邊關的情形,我們家的安排,他就都知道了!” 張允錚又不在乎了,一揮手道:“知道就知道唄,他還說日后和我們去島上呢?!?/br> 張允銘皺眉:“什么島?!” 張允錚打哈欠:“哦,就是出海,找個大島……” 張允銘愕然道:“還出海?!” 張允錚說:“海上可好玩了!真的特別美!吃的也好,下次我們一起去!” 看著張允錚使勁睜眼的樣子,張允銘忽然就沒脾氣了,問道:“你打算什么時候從這里走?” 張允錚閉上眼睛,拉了被子往身上蓋:“越快越好啦!我們要去嚴氏書院與段郎中會合,接上蘇娘子的弟弟小啞巴,然后把四皇子送回皇陵,送沈二小姐和蘇娘子回廟里,再把施郎中和小啞巴送回京城……” 張允銘又憤怒了:“停!你想得倒美!你當這是春游嗎?一二三四五,全都不落下?!” 張允錚困得睜不開眼睛,含糊著問:“那你想怎么辦?” 張允銘說:“怎么辦?!立刻快馬先送四皇子回去!送那位胖……瘦鴨回去!什么施郎中、誰的弟弟,你們不要管了!” 張允錚沒說話,張允銘以為他同意了,說道:“我讓人去通知其他路的人了,等我的人到齊,我們就走?!睆堅叔P還是沒說話,張允銘細看張允錚的臉,才發現張允錚已經睡著了。 張允銘無奈地嘆了口氣,給張允錚脫去鞋襪,蓋好被子,自己也睡了。 次日早上,張允銘見張允錚沉睡不起,就讓他睡懶覺,到正午他起來了,才讓人把四皇子沈汶和蘇婉娘都請到了廳中,說了自己的打算:“我帶人騎馬先送蔣公子回皇陵……”他見四皇子腿腳利落,肯定是會騎馬的。 四皇子一下瞪大眼睛,里面都有了淚光——要回皇陵了?!他咽了下吐沫,轉眼看其他人。蘇婉娘眼帶同情地看他,可是不能開口說話。他又看向張允錚,張允錚太明白他的心思了,這跟自己小的時候遛了半夜之后要回府的感覺是一樣的,就對張允銘說:“你才帶了幾個人?分開兩路是不是就更少了?” 四皇子結巴著:“我……我不急著……回去……” 張允錚跟四皇子一起這么多月了,已經把他當成了個哥們,可張允銘以一個外人的身份,突然介入這些人中,就看著四皇子別扭,想趕快把他送走。他嚴厲地對四皇子:“夜長夢多,還是盡早回去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