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
草原上的野獸有天生的狡猾,魯莽的火羅竟然完全掩蓋住了自己的意圖,只惜字如金地對太子派來的人說了幾句日后不能失信,要按時送來糧谷鐵器等等。 太子的人滿口答應,三十萬斤糧食也不多,平常大戶人家一個糧倉就有二三十萬斤糧食。這么小的代價就得到了火羅的合作,算是物有所值。 兩邊告別,太子的人剛出了院子,火羅就忍不住大咳了一聲,吐出一口血來,接著疼得哀叫,臉都白了,滿頭虛汗,緩了半天,才又喘過氣兒來。他一遍遍地在心里默念著“報仇”:早晚有一天,他受的苦,都要十倍百倍地還給那個四公主!那個太監,他要把他剁成泥! 又一日,雙方簽訂盟約,不外乎南朝承認北疆之主吐谷可汗,吐谷可汗對南朝尊敬無犯?;实劭蓻]有許諾什么糧谷——誰也沒有打敗誰,為何要送禮?兩國連官方的貿易往來都沒有建立,邊境處常常嚴查往來的貨物。這么一來,太子私下許諾的三十萬斤糧食和那些武器和鐵器,對于不產糧食和鐵的北疆就顯得很珍貴。 火羅根本沒有什么數字的印象,他獅子大開口漫天要價,太子的人砍價砍到了三十萬斤糧食,還不及他原來所提的十分之一,可他就覺得挺不錯了。北戎以rou食為主,不事耕作,糧谷反而是副食,有點糧食就算自己沒有白來這么一趟,更何況還有些鐵器和武器。 盟約一定,火羅也不游覽京城了,馬上就準備啟程北返。后面的幾夜,來聽壁腳的兩家兄弟都沒有聽到什么。只有最后一夜,張允銘和張允錚來,張允銘被留在了外院,張允錚聽到了太子送行來的人,提了一下所運糧谷和鐵器當是明年開春送往北疆,也沒有說具體的日程。 張允錚回來馬上把這個消息告訴了父兄。次日在觀弈閣,張允銘把這句話傳遞給了沈卓。 北戎使節離開的那天,張家和沈家的四個公子哥兒又聚在了歡飲閣的二樓,依窗觀望。 火羅鼻子雖然不那么腫,可還是中間有些烏青,鼻梁明顯被打斷了,鼻子變得有些歪。他不愿落了架子,還是騎了馬,可因為兩肋生疼,只能微曲著背,緊鎖眉頭忍著疼痛,完全沒有了當初進京時的狂傲。 沈堅低聲對張允銘說:“看來你的堂弟把他打得不輕,真可惜我們沒有看到?!?/br> 張允銘嘿聲一笑,展開手中扇子,輕搖著說:“我這位弟弟,的確手重?!?/br> 也許是感覺到了什么,火羅抬頭,就看到了路邊樓上的幾個衣衫鮮亮的青年。他們都身直如松,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神情明顯不懷好意。雖然他們穿的不是上次的衣服,可火羅還是認出這是他當初進城時對他譏笑的人。 火羅再次怒目而視,可剛要挺胸,就感到前胸如受重擊般疼,只能咬著牙含著胸,多看了那些人幾眼。 窗臺處的幾人都同時報以明朗的笑容,包括站在張允銘身后暗影里的張允錚也咧嘴冷笑了??上Щ鹆_除了看到張允銘身后隱約有兩排白牙,實在看不清面容,自然認不出那個痛揍了他的“太監”正目送著他離開。 火羅扭回臉,瞬息中,他也懷疑自己挨打是不是這幾個人做的圈套??勺屑氁幌?,又覺得不是。那天的事,完完全全是自己主動上前惹起的。對方動了狠手也是自己先抽出匕首,那個太監一開始沒使全力。話說如果自己早知道那個太監武藝高強,肯定不會那么貿然挑戰。這幾個人如果有心,該是明面來向自己找茬才對。 火羅的心思再次轉到那件事上,恍惚中又看到了那女子極為美麗的半面容顏以及那讓他發狂的眼神……一時間血涌到喉嚨,差點背過氣去。京城的街道顯得格外擁擠而漫長,他真想一把火燒個精光! 北戎使節的隊伍終于離開了京城的城門和那些看熱鬧的民眾,火羅勒住韁繩,示意別人扶他下馬。他的腳剛一著地,就彎腰往地上吐了一口血,接著疼得直不起腰來,好半天后,才由人攙扶著進了馬車——他的兩肋實在受不了在馬上的顛簸了,方才騎馬從京城里出來,已經耗盡了他所有的毅力,現在只能躺著回去。 離此不遠處的小山坡上,那個老道士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情景。等這隊人走過了,小道士看看老道士的神情,不解地問道:“師傅,怎么了?您的樣子看著像是見了鬼?!?/br> 老道士不可置信地搖頭,低聲問小道士:“你看出什么來了嗎?” 小道士歪著脖子:“我該看出什么來嗎?” 老道士在小道士耳邊說:“他來時,王氣十足,能享富貴長壽,子孫滿堂??呻x去時,卻滿面晦氣,別說什么王氣了,活到而立之年都難。你說,這是怎么回事?” 小道士發愁:“您怎么凈問這些我不可能知道的問題?我又不認識他,他憑什么會告訴我呀?” 老道士捻須瞇眼:“在京城里,發生了能改天換地的事,那個逆天之人出手了?!?/br> 小道士問:“出手了?就是打了他一頓?” 老道士搖頭:“不是那么簡單。如果只打了他,不會斷了他的王氣?!?/br> 小道士嘟囔:“我什么都看不出來,師傅,日后我怎么辦???靠什么吃飯呀?” 老道士也嘆息了:“是??!我怎么能錯得這么離譜呢?算出來能視古今的通靈之人,竟是個rou眼凡胎!實在不成,你就還俗吧?!?/br> 小道士搖頭:“不行!那更沒飯吃了!我得一直跟著師傅您,說不定您能長命三百歲,我會死在您前面呢?!?/br> 老道士罵道:“你這個懶蛋!還不去背咒語!想吃一輩子閑飯嗎?!” 小道士點頭道:“那不應該嗎?” 老道士拉了小道士說:“當然不應該!”他開始給小道士講天道酬勤的大道理,兩個人走回霄云觀去了。? ☆、聽命 ? 就在火羅出城的同一時刻,一個文士打扮的人進入了平遠侯府,說了自己的名姓,要拜見平遠侯。 平遠侯在書房見了這個人,這個人對著平遠侯躬身行禮:“見過將軍?!?/br> 平遠侯一笑:“哪里還是什么將軍?一個閑散之人罷了?!?/br> 文士打扮的人說道:“將軍之威,末將永不敢忘?!?/br> 平遠侯揮手道:“子遠還是這么客氣,我那大郎跟你學了整套!快坐吧!” 文士一笑,撩起長衫坐了,問道:“我已經好幾年沒見大郎了,他可是還在習文?” 平遠侯嘆氣:“考了個秀才就沾沾自喜了許久,進士沒錄上還厚臉皮地說是他在里面睡了一天,自然考不上?!?/br> 文士呵呵笑起來:“將軍不必苛責?!?/br> 平遠侯沉吟了片刻,說道:“我讓你來,是讓你助大郎他們干事,你不介意吧?” 文士立刻站起來,鄭重說:“將軍為何如此說?末將服從將軍,更何況大郎乃是極為聰穎之人,末將必……” 平遠侯再次揮手:“我都說了多少次了,你就別總這么表忠心說好話了!” 文士一笑:“這不是從小被我爹逼著練出來的嗎?已經習慣了?!?/br> 平遠侯又嘆氣:“你爹也是死心眼!你現在想回去嗎?” 文士搖頭說:“我從十一歲時就追隨將軍,這么多年了,已有家小,跟著將軍就覺得心安,回去也不習慣了?!?/br> 平遠侯點頭,又說道:“他幫著他們去做事,大郎你是知道的,可他有個弟弟……堂弟吧,那小子脾氣暴躁,但心地不壞,你平時別和他計較,還要指點他一些?!?/br> 文士忙應道:“將軍放心,末將必打不還手罵不還口?!?/br> 平遠侯出聲笑起來:“沒事,你跟他打架對罵都沒關系,就是不要在心里記恨他?!?/br> 文士真心行禮道:“將軍待子遠恩重如山……” 平遠侯擺手:“行了行了!你好久不見,又跟我生疏了,讓他們擺飯,我把你灌醉了,你就不說這些廢話了!” 文士有些不好意思地又行禮:“多謝將軍寬待?!?/br> 平遠侯無奈地嘆氣。 張允銘和張允錚兩個人與沈堅沈卓大吃了一頓,高高興興地回府,一進門,就有人說讓他們去侯爺的書房。 以為侯爺又來詰難他們了,兩個人提著口氣到了書房,還沒進去,就聽見里面的哈哈笑聲。 哥倆兒個進去,見平遠侯和一個文士打扮的人正守著一桌狼藉,笑呵呵地看向他們。 張允銘忙行禮道:“見過宋夫子!” 張允錚也跟著行禮,平遠侯對張允錚說:“這是你哥的啟蒙夫子,宋遙,宋子遠,你可隨你哥稱他聲宋夫子?!?/br> 張允錚腦子里嗡地一聲,嘴半張開,眼睛直愣愣地看著宋遙——他在天眼中背下的名單,此時突然浮現出來,他眨著眼背誦道:“宋遙?城東,柳園。李貴,城東,李家豆坊。關孚,城西,羅家巷,盡頭倒數第三門。張信,城南,紅袖樓伙計……” 平遠侯與宋遙對視了一眼,平遠侯嚴厲地看張允錚:“你怎么知道這些人住的地方?!”這都是他精心安排的棋子,不到必需之時,決不啟用。這些年都不聯系,以免被人發現?,F在是要保護自己的寶貝兒子,才叫了一個人過來。怎么張允錚一下就叫破了他的藏身之處?其他的人他都沒有動用,誰都不可能知道。 張允錚結巴著:“是……是……” 張允銘打斷說:“是那個人說的!” 張允錚沉默了。 平遠侯轉動著玉球,緊緊地盯著張允錚,半晌后,淡淡地說:“你難道也學會撒謊了?” 張允錚立刻惱了:“我才不撒謊!”他從小看張允銘謊話連篇,要與張允銘不同,就不撒謊。 平遠侯瞇著眼睛問道:“那你是怎么知道這些人的?別說是那個人告訴的!這些人的住址天底下只有我知道。若是我真如你哥哥所說,帶兵北征,這些人與我同去了,就是能未卜先知的人,也不會知道這些人住的地方!” 張允錚其實心中渴望家人的承認,就說道:“那人給我開了片刻天眼,我說的人都沒有隨爹上戰場,他們是爹給我留下的人。爹在出征前,讓我背下了一份名單,就是這些名字?!?/br> 平遠侯不可置信地看張允錚,心中震撼。他思慮深遠,早就看出皇上對他不放心,才放手軍權,可留下了保命的力量。雖然被張允銘用一個神秘之人的語言說動了心,但是總還留著一層半信半疑的理智。他不排除有個想幫著鎮北侯戰勝太子的陰謀家編出這么一套說頭來將他拉下水的可能,他不愿太投入,要先仔細觀察一番??蓮堅叔P說出了這些人的名字,許多正是那天夜里他反復考慮要介紹給兒子們的人,他們既要能干,又要忠心,還不能欺負自己年輕的兒子,當時自己定下了人,就把名單燒了,可謂天知地知,除了自己誰也不會知。至于日后沒有帶他們上戰場,自己都不知道。但現在張允錚就這么張嘴說出來了,實在太詭異了! 見平遠侯盯著張允錚沉思不語,宋遙低聲說:“將軍,的確是有天眼之說。聽說是第三只眼,在兩眉之間,若是開了,能見過去未來,前世身后之事啊。人還說,必須是至誠純粹之人才能有此奇遇,他們信任別人,所以能被引領?!?/br> 平遠侯問張允錚道:“你得了這份名單后如何了?” 張允錚看張允銘,張允銘無奈地聳了下肩,說道:“你說吧,他不信也沒辦法?!?/br> 平遠侯皺眉說:“什么叫我不信也沒辦法?!就因為這你就不告訴我了嗎?!我是你爹,不管我信不信,你都得跟我說!快講,你看到了什么?!” 張允錚勉強地說:“就是我哥說的那些,北戎來了,你和我哥上了戰場。咱們府被抄殺,我受不了看娘死去,就醒了過來?!?/br> 宋遙被平遠侯叫來,只說是幫著張大公子干事,根本不知道背景,現在聽到這些,才感到事情嚴重,倒抽一口冷氣,急問道:“將軍!什么被抄殺?!這是怎么回事?!” 平遠侯反問他:“你信嗎?” 宋遙緊張地思考了片刻,堅定地說:“若是方才這位公子真的是從天眼中看到了那份名單,我信。那些兄弟都是將軍埋下的關鍵人物,我雖然知道其中幾個,可都不知道他們的住處。將軍,這是天助將軍啊,讓這位公子開了天眼看到了天機,將軍,這事關多少人的性命,千萬不可掉以輕心!” 平遠侯緊皺眉頭,忽然又問張允錚:“那個人說你逃出之后,又如何了?” 張允錚認為那是自己的失敗之處,悶悶地說:“她說我當夜殺出了牢營,找了爹舊部刺殺太子未遂,然后和太子,就是后來的皇帝,爭斗了二十余年,最后被抓住了,受刑后被活剮而死……” 平遠侯雖然一個勁兒告誡自己不可全信那個神秘人物的話,可聽到這些心中還是忍不住一陣抽痛:他一向對張允錚心存負疚,總對他百般容忍,這何嘗不是源于他對這個孩子的深愛?張允錚長得最英俊,結合了他和李氏相貌上的優點,他看著他時,總有種不同于對長子嚴格要求的遷就之心。若是自己這個兒子真的下場悲慘,平遠侯知道自己必然全無顧忌,與對方周旋到底。 宋遙雖然不知道所謂“那人”是何人,但是聽到這種話,就更加緊張,低聲說:“將軍,現在就去聯系南方各部吧!” 張允銘忙說:“先等等,不要忙?!?/br> 平遠侯手中玉球又響了起來,好久,他慢慢地說道:“我畢竟是本朝武將,食朝廷俸祿多年,當為國效力,抵御外敵。無論如何,絕不能先動手擾亂天下?!闭f到這里,他突然理解了沈家的孩子們怕被父親大義滅親的憂慮:真的要行動時他才發現,心中道德的準則是如此強大,他無法因為一人的危言聳聽就開始圖謀顛覆社稷。 張允錚剛要開口,張允銘拉了他一下。果然,片刻后,平遠侯又說:“可是若是有人欺我太甚,想害我家小,我也定不會任其得懲?!?/br> 張允銘看到了非常合適的時機,小聲說:“爹,您不用想著要如何謀算皇上和太子,就看看那個人的計劃吧。那人說她會堅持罪有所懲,后發制人,絕不會師出無名?!边@樣父親就不會擔個有異心之臣的罪名,這個年代看重忠誠,如果事情還沒有發生,就因為別人的三言兩語而背叛了皇上,無論說什么都無法掩飾不忠。 平遠侯慢慢地點了頭,又問道:“那人說沒說太子的下場?” 張允銘點頭:“她說了,我們兩府覆滅后,朝廷南遷,后來太子登基,荒yin無道,他死后月內,江山易主于北戎……” 平遠侯瞇眼:“若是這樣,小人真是亡國之君?!?/br> 宋遙小聲說:“如果這么說出來了,這事就定成不了了?!?/br> 平遠侯問道:“為何?” 宋遙表情神秘地說:“人們總說天機不可泄露,因為一泄露,那種未來就不會實現。所以那些預言之人,多用偈語,必須等事情過去了,人們才能明白其中意思。蓋因若是說清楚了,人會有意或無意地去改命。一旦有所行動,那未來之事,就會變化。這人若真是未卜先知,可又都說清楚了,讓各方人士有所戒備,那么未來的,就必不是那人所知的結局了?!?/br> 平遠侯贊同地頷首,宋遙又說:“而且,此人行事定是極為小心翼翼,不加聲張。他既知先機,就想讓事情還如所預見那樣發生,直到最后一刻,他會有翻天覆地的招數,一舉改變最終的結果。不然,他若是提前動了,對方有察覺,行動有變,他就失了手?!?/br> 張允銘和張允錚交換目光,都覺得這個宋遙該是沈汶的知己。 平遠侯說:“的確應該,若是我來選,我也會選那條已經知道了危險的路,而不是危險未知的路?!彼妓髁似?,對張允銘說道:“既然這樣,我們就要格外小心,不能在明面留下痕跡。子遠從明天起就跟著你們兩個,把草寇的事落實了。去往北戎的路就那么幾條,他要求梁湖的水匪,我想,最后那人肯定要選能梁湖周圍的大路。三十萬斤的糧食太子不見得一次運,也許會分開兩三次,他運一次,我們就劫一次!路上的運輸,可以趕了對方的馬車走,你們要準備的,是水上的船只。若一船能載千斤,有那么二三十條該是夠了?!?/br> 宋遙說:“我們的人里有許多南人,熟識水性,就是更多的船只也能掌控?!?/br> 平遠侯接著說:“我明天把張信叫來,去南方召集舊部。那邊離著遠,有些動作也不會被輕易察覺。在山里找個地方,開始將人聚集在那里。那人預言說北戎來時我才招了大約兩萬義兵,這實在不夠,山里至少要有兩萬人,若是真的像他所說的,要上戰場,我們能把人很快調過來?!?/br> 宋遙連連點頭:“這樣就好,若是南邊沒有準備,我心里就不踏實?!?/br> 平遠侯對兩兄弟說:“你們常常與那人聯系著,有什么新的進展馬上要對子遠說明,最好,讓子遠見見那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