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節
接著他去了張允錚的臥室,這里也是非常簡單整潔。床頭柜上擺著幾本書,其中一本像是張允錚的筆跡。平遠侯拿起來,竟然是已經裝訂成書了的“江南美食記”。他翻了翻,寫得詳細而生動。平遠侯認為男子應以智勇服人,寫個什么美食譜之類的,真是弱斃了,玩物喪志!他冷哼了一聲,把書順手往床上一扔。 書打在床柱上,“咚”地一聲響,平遠侯皺了眉:李氏因為負疚,給張允錚的家具都是最好的,木頭堅實,可這聲音聽著稍有些薄。他俯身反復敲來敲去,終于發現一處,敲起來聽著像是空的。表面摸摸,沒什么縫隙,他起身,攢了力氣,用力將床挪開了一些,從墻壁處反看床,果然,床的主柱從外側被挖了個銅錢大的小洞,平時把床抵在墻邊自然看不到。 平遠侯罵了一聲小崽子,小心地從里面掏出數張薄紙,正是張允錚記下的聽北戎壁腳的記錄,還有沈堅他們總結下來的筆記。他是為大家留個記錄,以防日后策劃時遺落了什么事項。 平遠侯讀完,眉頭緊皺,怕自己看漏了什么,又從頭到尾讀了四五遍,才把紙重新放回洞里,運氣將幾百斤的床推回了墻邊。 平遠侯手轉著核桃球出來,讓人們好好看守,自己慢慢地回了書房。布置了人把書房圍好,丈外看守,除了兩兄弟,不許其他人接近,然后就等著那個兩個混蛋回來。 李氏午飯時請平遠侯來用餐,平遠侯說有事,先不過去了。李氏不疑有他,還讓人給平遠侯送去了美餐,絲毫不知道自己的兩個寶貝兒子有被痛打一頓的危險。 平遠侯吃了午飯,又等到近酉時(下午五點),才有人來報說大公子回來了。 不多時,張允銘因進府時被告知侯爺在書房等著他,就往書房走來。他心情輕松,今天他要干的部分很容易:讓幾個人說些話挑起眾人的憤慨,將太子的那幾個人拉出來,折騰一通放了,再讓人進林子逐開閑人,給張允錚他們清場子。在樓上看著火羅被人扶著出來,路都走不動了,他就知道這件事定是圓滿成功了。從頭到尾,他遠遠看著,根本沒出面。 事完后,他帶著十幾個人到館子里大吃了一頓。這些人都是他和張允錚的小廝,從小陪著他們練武習文,算是鐵桿小弟。干了事兒,不能不好好犒勞一下。 這頓午飯吃了一個多時辰,直折騰到了下午,大家才酒足飯飽,十幾個人,化整為零,分路打道回府。 張允銘心滿意足,微笑著進了書房,對著平遠侯行禮道:“見過爹?!?/br> 平遠侯平視著他,手里玩著核桃球,沒有答言。張允銘這次仔細看平遠侯的臉色,見平平板板的,是大怒的樣子,忙小心地賠笑著說:“爹可是有什么擔心的?他說去外面轉轉,不該有事?!?/br> 平遠侯還是不說話,張允銘看看旁邊,準備找個椅子先坐下,父親看來是生張允錚的氣了,也難怪,張允錚現在有了個堂弟身份,就有些不顧忌的意思,平??偝鋈ァ?/br> 平遠侯見張允銘眼睛轉到一邊去,氣得將核桃球啪地拍在書案上,兩個核桃球同時碎了。 張允銘嚇一跳,看了看書案,勸道:“爹,你不用這么生氣!那核桃球其實很便宜,這書案可是紫檀的,壞了不好修補……” 平遠侯低聲喝道:“你給我跪下!” 張允銘愣?。骸拔以趺戳??” 平遠侯看著張允銘,氣得牙齒咬得咯咯響:“你干了什么?你自己知道!” 張允銘認為平遠侯還是在詐他,就忙說:“我干什么了?爹為何這么生氣?” 平遠侯早就知道這個兒子善于狡辯,此時三句話里面兩句都可能是假的,一句真假難辨,還不知道是哪句,就懶得和他斗嘴,看地上光禿禿的,舍不得讓他直接跪地上,從座下抽出椅墊扔給了張允銘:“跪下!我等著那個孽障回來一起說!” 張允銘想不出哪里事發了,只好接了椅墊一旁跪了,郁悶地想自己都多少年沒跪了,好像一下就回到了七八歲。 平遠侯再也不說話,只皺著眉生悶氣,張允銘慶幸自己大吃了一頓才回來,肚里有食,心里不慌。 晚飯時李氏知道丈夫與大兒子在說話,就又讓人來送了餐飯。張允銘跪了半天,膝蓋有些疼,見平遠侯在案子上開始吃飯,也沒叫自己,就乘機蹲坐在腳上,以示抗議,等著平遠侯來訓斥自己,好搭上幾句話,探探父親的口風,看看是什么地方出了問題??善竭h侯雖然余光里看到張允銘偷懶,只皺了下眉,卻沒有說話,他現在心里亂糟糟的,讓大兒子歇歇也沒什么。 到天擦黑了,前面才來報說堂公子回來了。 張允錚見沈汶進了門,又趕著車在城里兜了半天圈子。他午后只吃了一個rou夾餅,餓得半死,進了府門,聽說侯爺讓他過來,就急匆匆地跑來。進了書房的門,張口就說:“我正餓著呢,讓他們快給我弄飯!找我有什么事?” 平遠侯一拍案子:“你還說要吃飯?!也去給我跪下!” 張允錚這才扭臉,見張允銘跪在那里,他本來正餓著,心火就大,立刻就暴燥起來。他從小被圈養,脾氣急躁,見著父母發火是常事,李氏只能抹淚,平遠侯心中歉疚,也從來沒有真的懲罰過他,結果弄得張允錚根本沒建立起對父母的恭敬感。雖然他在天眼中看到了緣由,心里原諒了父母,但那種正規人家從小培養出的對父母的禮遇是沒法建立起來了。 張允錚對著平遠侯大喊道:“我哥做錯什么了?!”走過去拉張允銘,他過去最恨張允銘,可也最依賴張允銘。平時他怎么欺負張允銘都沒事,可如果見張允銘在別人那里受了委屈,他是肯定要去抱不平的。 平遠侯氣得指著張允錚大罵:“你這孽障!做下了什么?!快給我說出來!” 張允錚這是頭一次見到張允銘跪著,這個哥哥一向是家中的楷模人物,從小巧舌如簧,什么事都能糊弄過去,把父母蒙得團團轉還總拿他比著自己的,永遠說他是多么多么懂事,今天竟然落到這個地步,這事情一定大發了!張允錚以為父親大概從哪個多嘴的下人口中已經知道了事情始末,哥哥只不過把責任擔了下來,不等張允銘阻止,就梗著脖子說:“我做了什么用不著我哥頂著!不就是扮成太監把火羅揍了一頓嗎?有什么了不起的!” 平遠侯當場驚呆:“你……你扮成太監……打了北戎可汗的二兒子火羅?!” 張允錚一揚頭:“當然,打得他哀叫連連,坐在水里起不來了!肯定斷了七八條肋骨!”張允銘連連拉張允錚的袖子也沒擋住他的話。 平遠侯手抖著,指著張允錚:“你這混蛋!你這是要讓我們滅門??!” 張允銘忙說:“也沒那么嚴重啦!只是少年不羈之氣,弟弟看著火羅那個拽樣子不服氣……” 平遠侯對張允銘喝罵道:“你騙誰?!今天不說清楚了,我打死你!” 張允錚立刻犟嘴道:“滅門?我不這么著,人家也正捉摸著滅咱們家滿門呢!你不想著怎么救全家,就想著打死我哥,你是誰的爹?!”他平時就知道怎么戳父母心窩子,說出來的話都帶著刺。 平遠侯氣得發抖:“你胡說什么?誰捉摸?你們這么折騰才會惹出滅門之禍!” 張允錚愣登著眼睛:“那個臭道士憑什么讓你們把我當女兒養????!你怎么不用心想想?!只按著他說的圈著我,自己胡里八涂地坐以待斃!”他開天眼后,覺得再也沒有比這更合情合理的事了,一旦揭開了謎底,謎語就顯得那么明白無誤。 平遠侯愣了,臉發白的同時喝道:“你這是什么意思?你知道了什么?!” 張允銘拼命地拉張允錚的袖子:“讓我來說!你別和父親吵!不然他不會相信你!”張允錚知道這是哥哥告訴他不能全盤托出,就氣鼓鼓地閉了嘴。 平遠侯看張允銘,惡狠狠地說:“你最好說真話,不然我……” 張允錚又要張嘴,張允銘忙又扯著張允錚不讓他說,對平遠侯說:“我說出來,爹聽聽是不是這個理兒,行不行?” 平遠侯點頭,臉色極為陰沉,張允銘指指自己的膝蓋,平遠侯點了下頭,張允銘借著張允錚的攙扶“哎呦呦”地站起來,張允錚扶他到了一張椅子上坐下,蹲在一邊給他揉膝蓋。 平遠侯罵道:“你就是借這個時間在編謊話!快說!” 張允銘忙點頭,說道:“去年,我們在南方時,一天在一座山上,碰到一個人……” 平遠侯喝道:“謊話!” 張允銘笑著說:“他看了看我,說我還有不過六年的陽壽……” 平遠侯再次喝道:“撒謊!” 張允銘接著無恥地笑:“我也是這么說的,他又看了弟弟,說那個牛鼻子老道真不夠意思,只想救一個人,可不想救一家人?!?/br> 平遠侯這次沒有馬上吆喝,皺眉沉思著,半晌說道:“他這話是說……” 張允銘點頭說:“他的意思,是我府有一日會被抄殺,男丁都被殺,女子被販為奴,弟弟因為被養為女孩,才逃得性命……” 平遠侯喝道:“放屁!”他見張允銘微笑著看自己,瞪眼說道:“你不用激我,反正你們也都大了,我告訴你們也無妨。我雖然卸了軍職,但眾多過去忠心的手下將士愿意長久追隨我。他們許多人就在京城或者附近,人也有一兩萬,這些年我一直照應著他們——不然我為何一定要娶個有錢的妻?難得你娘賢惠通達,對此全力相助。若是有事,我一招呼,他們前來保我們全家安然離去還是綽綽有余。我在南方也有人眾,退守一方,也能得養天年。我這么安排了,怎么可能讓人滅門?什么叫我不救全家?!”他狠狠地瞪了張允錚一眼——還是被激得說了實話。 張允銘的笑容沒有了,認真地看著平遠侯說:“父親,那人說,弟弟二十一歲那年,邊關起戰火,內jian里應外合,沈家軍全軍覆沒,鎮北侯帶著長子次子戰死邊關,北戎長驅直入,進逼京城!” 平遠侯原來因為氣憤而起的火氣瞬間化成了寒意,雙手一下按在桌面上,嘴唇緊閉,死盯著張允銘。 張允銘接著說:“父親見國家危亡,請命為援軍,召集了大多舊部私兵,母親傾盡家私嫁妝,為父整軍。三皇子監軍,我為先鋒,鎮北侯三子和長女都起義兵與父前行。北戎勢大,父親戰死沙場,鎮北侯長女自戕身亡。我和沈三公子護著三皇子率殘部突圍而回,可被朝廷精兵包圍,萬箭穿身身亡,這是因為太子指鎮北侯和平遠侯糾結三皇子通敵,皇上派了御林軍剿滅兩府的殘部?;噬辖又瓪⑽覀儍筛?,母親護著小弟被一柄長劍穿胸而死,弟弟以女子身份而逃得性命,那時,他就要滿二十二歲……”沈汶早就給他們補齊了各種細節。 平遠侯猛地站了起來,顫抖著聲音說道:“這不可能!” 張允銘冷靜地回答:“父親如果愿意,可以把這些話當成一個‘故事’。只是父親,您不覺得這故事過于合情合理嗎?萬一,父親,萬一這‘故事’成真,鎮北侯死了,北戎進犯,您會帶著咱們家逃命嗎?”為了表示鄭重,他換了稱呼。? ☆、定局 ? 平遠侯的眼神變得沒有焦距,像是沉浸在了想象中。 張允銘等了片刻,放輕聲音但吐字清晰地再次發問:“父親,那時,北戎深入我朝腹地,京城告危,四方勤王之兵不發或無法到達,你會讓您的兵士護著我們逃跑嗎?” 平遠侯回過了神,喃喃道:“若真如此,江山潰敗,生靈涂炭,覆巢之下,豈有完卵?我家怎能幸免?何況我身為武將,手握殘兵,豈能不出戰迎敵?不,我不能帶著家人逃跑,必須請領義兵,拼死抗敵?!?/br> 張允銘點頭說:“那么,那個人說的就是極可能發生的事了。她從來沒有見過爹,這些年,爹放了軍權,韜光隱晦,不理政事,朝中武將不止爹一個人,她憑什么會說真出事時,爹將出戰?爹在今天才告訴了我們京城周圍有爹的軍士,可她怎么就會說出了爹能召集義兵?” 平遠侯皺著眉,嘴唇抿成了一條線。 張允銘再接再厲:“爹,您仔細想想太子的為人,這‘故事’是不是太合情合理了?”當初他就是被這事件中暗藏的必然性震撼,相信了張允錚的話。 平遠侯臉色蒼白,雙手冷汗,站了起來,在屋里來回走。半晌,他突然停步,沒理張允銘,可是把臉湊到了張允錚的面前問道:“說這話的人到底是誰?!” 張允錚剛要張嘴,張允銘搶在張允錚之前說道:“是個……爹不熟悉的人!”同時輕碰了下張允錚的胳膊。 張允錚眨了下眼,點了下頭。爹都沒見過那個小騙子,該不算是謊話。若說是小騙子,那爹肯定是不信的。 平遠侯氣憤地瞥了張允銘一眼,恨他破壞了自己的出其不意,只能又問張允銘道:“這個人,他現在何處?” 張允銘氣定神閑地說:“她不想露出面目,讓我們發了誓,不能對別人說出她的身份?!?/br> 這是可以理解的,那些高人隱士都喜歡躲躲閃閃的。平遠侯扯了下嘴角,再次滿屋踱步。他生性多疑,張允銘把說了這話的人弄得很神秘,他就忍不住犯了揣測。 一柱香后,平遠侯停下說:“講了‘故事’的這個人,必然與鎮北侯府有關!” 張允銘和張允錚對看了一眼,張允銘問道:“父親為何這么說?” 平遠侯哼道:“你別跟我說什么是山上碰到的陌生人!” 張允銘無所謂地一笑,根本不為自己說了不成功的謊話而羞澀一二。 平遠侯慢慢地踱著步子回到桌子前,緩緩地說:“這個人能睹先機,不忍見此慘局,必然有了謀劃。他其實早就動手了,從暴露出太子對鎮北侯府的沈二小姐不善開始,皇后當眾下毒,狩獵時壞了對三皇子的刺殺,破了四公主的相,一直到廢后……這些事,都是不利太子而有益鎮北侯府,所以,這個人必然與鎮北侯府有關?!?/br> 張允銘和張允錚都不敢說話,提著心聽平遠侯的分析,覺得如履薄冰。 平遠侯接著說:“他應該是最近才把你們兩個拉了進去……不,是去年,讓你們去買糧……” 張允銘和張允錚少見地同時都很老實的樣子,貓一樣地警覺而乖順地看著平遠侯:這事的起因就是沈汶來府求見張允錚,平遠侯下一步就會推測到沈汶身上了,若發現是沈汶說的,一個未滿十二歲的女孩子,平遠侯大概不會買賬…… 平遠侯繼續說:“你們去買糧,是因為鎮北侯的小女兒,說了些做夢之類的鬼話,讓你們當借口……” 哥兒倆個氣都不喘了,他們近日與沈汶接觸,已經完全接受了沈汶是有先知先覺而且已經有了大計的人,可是要讓平遠侯這個四十多歲久經沙場的人相信沈汶,那簡直是異想天開!若是平遠侯有自己的想法,這事日后怎么cao作?兩個人夾在中間,到底該聽誰的? 平遠侯接著推斷:“那個人一定是指使了鎮北侯的小女兒來與你們搭上了關系!你們從南方回來,就頻頻出府,與他見面,甚至給他送禮!” 兄弟兩個暗暗地松了口氣,平遠侯沒注意到,還接著自言自語:“那個人肯定不是鎮北侯,沈侯又固執又傻,一條路走到黑,他現在都不在這里??隙ㄒ膊皇撬拇髢鹤?,那孩子簡直是鎮北侯的模子出來的,沒什么聰明勁兒……” 張允銘和張允錚都沉默著,等著平遠侯說出什么了再做計較。平遠侯搖頭:“他的二兒子雖然是個笑面虎,可看著也沒什么深奧之處,那第三個崽子,比兩個大的都聰明,但還沒有成年,又能有多大能耐?……” 平遠侯皺眉:“能指使動二小姐的,應該是個女子,難道是大女兒?不可能!那個孩子太小,還一條筋……楊氏?更不可能,她近乎潑婦,存不住話……老夫人?也許……可是,顧氏心軟無斷,也不像……” 張允錚不耐煩了:“爹就別瞎猜了,反正現在就是這么回事!好多事情,已經有了端倪!” 張允銘以為平遠侯要斥責張允錚,可平遠侯卻出乎意料地點頭說:“若是去年你們這么說,還沒有什么證據,可現下,太子竟然要私自向北戎送運糧谷和鐵器,就十分可疑了……” 張允銘驚訝地問道:“爹怎么知道這些?” 平遠侯反問:“這不是你們知道的嗎?還寫了下來?” 張允錚大叫:“爹!你竟然去我臥室翻我的東西?!” 平遠侯不在乎地揮手:“那又怎么了?你小子的命都是我給的,看看你的東西又如何?我還沒有和你算蒙騙父母這筆賬呢!” 張允錚憤怒:“我要是餓死了,正好把命還給你!” 平遠侯沒愛心地說:“不說清楚就不許吃飯!你長著這么大的個子,餓一兩頓也死不了!” 張允銘忙求情說:“還是給他飯吃吧,要不他總吵架,弄不好還打人?!?/br> 平遠侯說:“不行!告訴我你們現在要干什么?” 張允錚煩躁地說:“還能干什么?當然是落草為寇了!” 平遠侯哦了一聲,“你是說要拉起草寇……”說到這里,平遠侯做作地咳了一聲,端起了雙肩,重新坐在了書案后,半揚起下巴,表情有些倨傲地看著哥兒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