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
沈汶正是在最脆弱的時刻,眼睛立刻有了眼淚,叫道:“我笨怎么啦?!我只是一個養在閨中的女子,成親時不過十六歲,死時十七歲半!我知道什么?!你也好不到哪兒去!折騰來折騰去,不也沒有報了仇?!至少我等了千年!我弄懂了一切,我回來了!不然的話,你現在還在院子里當你的張大小姐呢!” 見沈汶含淚,張允錚心里覺得有點理虧,可聽到最后,又火了:“可見你當年有多么蠢!不然你怎么一千年都放不下?!” 沈汶知道張允錚說的是實情,可氣憤張允錚的毒舌,跳腳說:“那是當年!我現在比你聰明得多!你是個笨頭笨腦的木頭!混球!” 張允錚反唇相譏:“我可沒看出你聰明了多少!就是只愛吃愛喝的豬!手胖得像個豬蹄?!?/br> 沈汶氣憤之極:“你的腦袋長得像個豬頭!混蛋!大壞蛋!我再也不理你了!我只和你哥說話了!”說著就往外走。 張允錚說:“我就知道我哥同意了以后,你有錢了,就不用和我虛與委蛇了!小騙子!” 沈汶跺腳:“你哥就是比你懂事!你這個犯渾的臭小子!”可她也知道張允錚說對了——張允銘同意了,她就不用再對張允錚撒嬌耍賴了,該怎么罵就怎么罵吧! 張允錚更不會道歉了,跟著沈汶邊走邊說:“小勢利眼,就認識錢!”他對沈汶一見面就向他要錢,印象極壞。 沈汶臨出院子,回頭對張允錚說:“你是個就知道欺負人的小惡霸!壞小孩!我恨你!別跟著我!” 張允錚不甘示弱,低聲說:“你是個小騙子!誰理你!” 兩個人對著冷哼了一聲,沈汶飛跑,沒影兒了。 張允錚氣悶地回了侯府,怎么都不舒服,就拉了幾個小廝打了一架,把三四個人打得像跳蚤一樣蹦來蹦去,哇哇亂叫,折騰了半宿,才睡了。 沈汶也郁悶地回到屋里,沒怎么與蘇婉娘說話就躺下了。她心里有些亂。 她其實并沒有記恨張允錚。那些是沈汶多少次罵自己的話,現在被張允錚說出來,雖然有些尖銳,但從沈汶的角度看卻是實情,她不能計較真話。 沈汶有些困惑的是,自己怎么就跟張允錚這么過不去? 她曾經千年飄蕩,放不下恨怨和負疚??烧f到成熟,她就如一個十七歲的少女,讀了整整一個圖書館的書,掌握了所有的理論和知識,可在情感的體驗上,她有的還只是前世和今世的生活。 前世,她自閉而偏持,追求那些所謂的文雅規矩,日子過得壓抑而無聊。她唯一一次稍有情感的選擇,就給自己找了個日后勒死了她的丈夫。死后,她明白自己是那么幼稚無知,對政局和陰謀毫無所覺,還被別人利用去害了自己的親人。這一世,她不想那么愚蠢地活著,她要好好地保護失而復得的親情,可也要小心地策劃她要干的事情。她讓自己像個乖孩子一樣長大,在暗處步步布局,從來沒有過輕松和不羈。 她想了半天,不得不承認:雖然張允錚說話不遮掩,有時能讓人恨死,可他卻能把她拉入幼稚的泥潭,片刻間忘記所有的成熟,摸爬滾打成了個泥人。這讓她感到她心中還有一個地方是個孩子,還在長大,而不是真的成了一個歷世千年的女鬼,已經腐朽如隨時能灰飛煙滅的干尸。她明白了為何老人要和孩子在一起,會像孩子一樣說笑——那樣能讓人感到活力和新鮮。她放縱了自己,讓自己被張允錚激得胡言亂語,真的如一個平常小姑娘那樣生氣和憤怒,體會一下她錯過的生活,這不該有問題吧?……沈汶在朦朧睡去時自問,自然沒有得到答案。 一覺醒來,沈汶就把前夜的爭吵忘到了腦后。一起床,蘇婉娘就笑著進來,小聲對她說:“小黑皮昨天在院子挖了個大坑,大小姐以為他還會回去玩兒,就沒讓人填上,結果錢嫲嫲半夜走路就踩進去了,把腳崴了,腫得像個大饅頭?!?/br> 沈汶半張嘴:“有這么巧的事?” 蘇婉娘點頭說:“要不人說有報應這么回事呢!這次小黑皮的事,錢嫲嫲也跑不了,我原來還說那些人都死了,偏她沒事,讓她躲過去了,你看?她不就倒了霉了嗎?” 沈汶腦子里有什么念頭,可她還沒細想,就沒了,只能感慨道:“看來我那弟弟真是運氣好,大難不死不說,害他的人都沒有好下場?!?/br> 蘇婉娘說:“當然了,小黑皮那個樣子,日后就是個武將呢。武將怎么能沒有煞氣?老人說了,這是命里帶來的,平常人可是沒有的?!?/br> 沈汶找到了自己消失的思緒:沈強難道就是人們所說的煞星?她皺了眉說:“有空把那個家伙帶來,我得給他好好啟啟蒙,來點兒詩書禮儀之類的?!?/br> 蘇婉娘捂嘴笑:“你說什么呀!小黑皮那個樣子還學什么詩書禮儀?” 沈汶嘆氣:“他要是真的像你說的,胎里帶了煞氣,不陶冶一下,那日后可就是個殺人無度的人了?!?/br> 蘇婉娘說:“他肯定是要上戰場的,可不就是要殺人嗎?你別講什么詩書禮儀了,好好對他是正經。我父親說過,仁者無敵,能克制他的肯定是只有仁愛之心?!?/br> 沈汶一時怔忪,問道:“仁者無敵,那戰勝邪惡的人,是不是應該用仁義之道而不是以暴制暴呢?” 蘇婉娘知道她在想什么,小聲說:“若是你有時間,肯定可以試試的。但是如果只有幾年,就怕還沒教化完,就讓對方把自己殺了?!?/br> 沈汶一下笑了:“那我可不能冒這個險?!?/br> 蘇婉娘也嘆氣:“是呀,那些有時間講仁義道德的,沒有幾個是被刀架在脖子上的?!?/br> 沈汶說:“當然了,沒人該被任意宰割,殺人者應該死在刀下!” 蘇婉娘被沈汶語氣中的憤恨嚇了一跳,頭一次覺得這個平素哼哼唧唧裝弱的小姐,其實也是命帶了煞的。 四皇子自從去年冬狩后就沒有見過蘇婉娘,他在觀弈閣與人下棋時,總想起那次在這里給了蘇婉娘玉佩,想起蘇婉娘震撼了他心靈的笑。他有時經常在人群中巡視,知道不可能見到蘇婉娘,可是能看到變化的人流,總比在宮里待著要好。就好比些許微緲希望,也遠勝過毫無指望…… 四皇子正握著茶杯坐在臨窗的桌邊,帶了些惆悵地看著窗外春陽下行走的人們,心中羨慕他們能這么生龍活虎地在大街上闊步,不必假裝腿瘸,不必擔心有人窺探,不必不敢去看自己喜歡的女孩子…… “蔣公子,你不出去踏……游春?” 啰嗦伙計給四皇子添茶時順嘴嘮叨一句?!疤ぁ弊忠猛?,四皇子腿腳不便,說“游春”是不是就很體貼?啰嗦伙計很為自己的細心而自豪。 四皇子在這里久了,可他不喜歡大家叫他“四皇子”,他還是在用“蔣公子”的稱呼。如果有誰大庭廣眾下喊聲“四皇子”,四皇子能愣裝沒聽見,若是被追著不放,就說句“我不認識你”。 四皇子還正想著該怎么回答才即能不顯得自己自怨自艾,又不能讓人覺出自己很孤芳自賞……就聽啰嗦伙計繼續念叨著:“你知道鎮北侯府的人要去城外香葉寺去踏……賞春,他們還邀請了三皇子,平遠侯,葉家,好像還有別人,我記不清了,話說你怎么不和他們一起去?” 四皇子心跳起來,越來越快,只能勉強鎮定地說:“嗯……我想想吧?!?/br> 啰嗦伙計一邊抹桌子一邊說:“還想什么呀?就一起去唄,大家一起玩,多高興。我真羨慕死那些人了,到了郊外,看看風景,還聽個曲兒,神仙般的日子呀!” 四皇子在心中哀嘆:那也得有人來邀請我??! 啰嗦伙計根本不理四皇子是否給反饋,接著說:“誒,你說,我這么天天給人擦桌子上茶,這下輩子是不是就能修著個皇子……別……公子當當?” 四皇子深嘆,懶得理啰嗦伙計。啰嗦伙計眼瞄著有人進來,忙高喊著奔過去,四皇子也起身,示意丁內侍扶著自己,早早地回宮了。 后面的兩天,四皇子讓丁內侍安排了人盯著三皇子的行動,他一出來或者進去,自己趕快出門,看能不能“偶遇”一下。 因為宮中皇子沒幾個,就不圈養在一起,而是分著住在閣院里,不能稱為宮,但彼此的距離并不遠。 聽說很久以前,還有給皇子的學校,皇子們可以一起上學,可皇后想讓大皇子單獨學習,就讓各個皇子自聘先生。四皇子原來由母親督促著啟蒙、讀書,學習騎射,可自從摔斷了腿接著母親去世后,就不再續聘先生和教習,自己悶在深宅院落里不出來?,F在終于又開始活動,可皇后被廢前從來沒有提過再請先生,皇上也沒閑心來管這事,四皇子就被荒廢著,處于自學階段。 三皇子在陳貴妃在世時,自然有先生教文、谷公公督著習武,陳貴妃一死,先生就請辭了,谷公公也回了皇帝身邊。三皇子撒了野,四書五經也不背了,文章也不寫了,字也不練了,總去鎮北侯府與那幾個公子騎馬。四皇子懷疑三皇子已經根本不讀書了,比自己還破罐破摔。 四皇子挑著三皇子出院子門的時候往外溜達,前兩次沒碰上,可第三次正好碰上了昂首闊步地走回來的三皇子。 四皇子忙行了一禮,叫道:“三皇兄?!?/br> 三皇子停步,也趕快還禮。 這個四皇弟自從那次在鎮北侯府的丫鬟家里給自己點出了母親中毒的癥狀后,就沒有與自己太接近。三皇子也被母喪、指婚、刺殺等一系列的事情弄得頭暈腦脹,沒有時間去關注四皇子?,F在雖然群臣還在和皇上較勁,皇后被廢的可能性還是很大,三皇子心情大好,見到四皇弟,就覺得自己對這位殘廢的弟弟失于愛護,心中有些歉疚。 他問四皇子道:“四皇弟最近如何?身體可好?” 四皇子忙說:“多謝皇兄過問,我很好?,F在正值春光,皇兄不出去走走?” 三皇子馬上說:“哦,四月四,我要和沈二公子他們去城外香葉寺轉轉?!?/br> 四皇子眨了下眼睛,帶了些想往地看著三皇子,那眼神是四皇子向時常來問自己是不是能和他下一盤棋的包官人借鑒的。 三皇子立刻就輸了:“四皇弟如果想去,可與我一同前往?!?/br> 四皇子趕緊行禮道:“多謝三皇兄?!?/br> 兩個人又說了幾句就告別了,四皇子嘴角噙笑回了自己的宮院。而三皇子都回到屋子里了,才明白四皇子截著他就是為了讓他邀請四皇子去春游。三皇子笑了:“這老四,有什么事直說不就得了?萬一我猜不到可怎么辦?” 丁內侍也在小聲問四皇子:“萬一三皇子不說邀請怎么辦?” 四皇子坦然地說:“陳貴妃特別照顧別人的心情,又懂禮貌,三皇子是她的兒子,怎么也差不到哪兒去,自然會邀請我的。他要是忘了,我會再次相遇,問同樣的問題,直到他請我和他同去?!?/br> 丁內侍心說過去怎么沒發現自己的主子能這么厚臉皮。 親蠶大典將至,群臣還是反對皇上廢后的決定,有人要求皇后就要被廢除,也該主持下親蠶大典,畢竟,廢后詔書還沒有經過禮部而正式頒布天下。 太子聽到這些大臣們的呼聲,看到皇帝有些含糊其辭起來,認為母后還是有望保住皇后之位。后宮需要一個皇后,國家的重要典禮等,都需要皇后。他就準備到冷宮去見母親,想讓母親去向父陪個不是,也許皇帝能收回廢后的話。? ☆、定計 ? 下朝后,太子到了皇宮群落里靠北的一片房屋。這里冬日正迎北風,陽光稀少,真的是“冷”宮。還好現在已經是春天,風和日暖,應該還住得下去。 靜妃賈氏的院子雖然小,但還算齊整,門前侍候的宮人們看著也算精神。太子這是第二次來。頭一次來問安,靜妃心情不好,說了幾句就讓他走了。太子知道自己其實該天天來,可他一想到要來見母親,就感到心中恐懼。賈氏為他頂了罪,皇帝書房中,她看向自己的那種輕蔑,深深地扎在了他的心里。太子相信如果他真的有一個兄弟,母親會毫不猶豫地放棄自己。 這種負疚感和自卑讓太子感到疲憊不堪。今天,因為有了可以讓母親復位的希望,他才又鼓起了勇氣來見賈氏。 進門時,太子沉著臉,對向著自己行禮的宮人們說:“你們都最好小心伺候!不然的話……”他沒有再往下說什么,有能力做到的人不必用話來威脅。 眾宮人忙齊聲說:“奴婢們不敢?!?/br> “這幾天有人來探問本宮的母妃嗎?”太子特意點出了賈氏與自己的聯系,顯示賈氏的不凡身份,以防這幫勢利小人看不起賈氏。 一個宮女恭敬地說:“四公主殿下天天來,只是每每哭泣,讓靜妃娘娘很疲憊?!?/br> 太子想起自己那個只會哭著發脾氣的meimei也心煩,就嗯了聲,進了賈氏寢殿的門。 天還未到傍晚,賈氏已經半躺在床上了。太子覺得母親卸去妝粉的臉色格外黃,甚至有種黑色。他驚覺母親真的已經容顏老去,再無青春的美麗。 太子低聲說:“孩兒給母親請安了?!?/br> 賈氏頭正疼,胃也隱隱作痛,半張了下眼睛,無力道:“皇兒來了,有什么事?” 太子盡量用高興的語氣說:“母親,近日朝廷上反對父皇廢后的談議甚眾,父皇似乎也有緩和之意。親蠶大典日近,母親若是能向父皇說幾句好話……” 賈氏眉頭皺起,兩眉間的豎紋像一條黑線。她閉著眼睛,沒說話。 太子等了一會兒,又說:“母親,一國不可無母,放眼后宮,有誰有母親這樣的才能和手段?母親……” 賈氏微微地搖了下頭,出了口氣說:“我現在不想這些了?!?/br> 太子不可置信地看賈氏:“母親,您不想復位了?” 賈氏不耐地說:“我現在只想能好好睡一覺,頭不疼,胃不疼就行,真沒心力再去干什么了?!?/br> 太子看著賈氏顴骨凸起的臉,擔心地問:“母親若是身體不舒,沒有請御醫看看嗎?” 賈氏哼一聲:“我當皇后時他們都看不出什么,現在就更看不出什么了?!?/br> 太子帶了怒氣:“他們竟敢慢待母親嗎?我去找他們說說!” 賈氏嘆氣道:“也不見得是慢待,一群庸醫!每次說來說去,就是那么幾句話,什么邪從濕化,郁阻脾胃,濕阻中焦,都是空話,開什么藥都沒有用!” 太子問:“孩兒可以從宮外找幾個郎中……” 賈氏打斷道:“找誰?誰可靠?這么多年,有多少人想讓我死,買通個郎中不最是方便?” 太子躊躇著,賈氏又睜了下眼,無力地說:“能為你做的,我都做了……” 太子一下子跪下:“母親,孩兒不孝!” 賈氏沒再睜眼:“你好好照顧下你的meimei,給她尋個好人家……” 太子忙說:“我已經讓人散出風去,要平遠侯的長公子?!?/br> 賈氏眉頭皺得更深了些,閉著眼睛說:“平遠侯,可不是個好相與的。你莫要看他閑置在京城,娶了商家女,什么都不管了。當年他十五歲時,就曾一個人帶了十余人夜襲敵營,斬殺了敵將六人,燒了對方的糧草。那是個心狠手辣的主兒,而且,比鎮北侯有心眼。你打他家的主意,還不如找個寬厚平常的人家?!?/br> 太子心中不喜他每每做了什么,母親總是不贊成,低聲說:“可是meimei喜歡?!?/br> 賈氏不耐煩地說:“你meimei懂什么?她只看著那些表面的,我現在護不住你們了,你給她找個仁厚的夫君,日后也能對她好些。她畢竟,是破了相,脾氣又急?!?/br> 太子還固執地說:“那個張大公子,中了秀才,算是個書生,在京城也很有名……” 賈氏本來忍著頭痛胃疼對太子諄諄教導,可太子卻不聽,她一時肝火暴起,睜眼怒罵道:“蠢貨!說多少遍你也想不明白!有那樣的老子,那兒子能是個善茬?!平遠侯親手殺的人比你這輩子認識的都多,他給自己找了個絕色有錢的夫人,你覺得他會讓他兒子娶個破了相的公主?他天天見了還得行禮?!你meimei落在那府里,能活多久?你能天天去看著?去!在文官里找,最好是我兄長家里的,至少,他們看在我的面子上,能善待你meimei幾分!” 太子忙應著:“好,母親,我這就去找?!笨尚睦锖懿煌狻菢拥脑?,meimei的婚事對自己就沒有什么用處了。況且,現在風聲都放出去了,聽說張大公子都躲起來不見人了,若是再變了,豈不是便宜了那個張允銘?反正賈氏躺在這里,大概也沒什么心思打聽自己的行動,太子決定就暫時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