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太子挺胸昂頭地走入皇帝的后殿,來與皇帝議定元旦祭太廟的幾個細節。 進宮門時,一個太監正好走出來,太子認出這是那個常在三皇子身邊跟著的谷公公。谷公公面無表情地低頭,讓開道路,站到了一邊。 太子瞪了他一眼,邁步走入了大殿。 皇帝一身便裝坐在書案后,他將近四十歲,雙眼皮的眼睛下方已經有了突出的眼袋。也許年輕時他曾經英俊,可現在,兩頰下垂,讓他有了老態。 行禮后,太子與皇帝說了有關祭奠三四個的細微末節的安排。年年同樣的儀式,今年有太子參加,就加了幾個步驟。 皇帝都一一首肯。 正事講完了,太子看了一眼皇帝,見他情緒不錯,就笑著說:“父皇,孩兒看見了父皇過去給了三弟的谷公公,聽說他武藝超群,父皇是不是把他給我?” 皇帝撩起眼皮看了一眼太子,太子心中一寒,忙俯身行禮道:“父皇請恕孩兒魯莽?!?/br> 皇帝對周圍站立的太監揮了下手說道:“你們都下去吧?!敝車娜艘姍C全退下,包括皇帝身邊的孫公公。 見人都走了,皇帝才半笑不笑地看著太子說:“皇兒就這么等不及?才當了幾天太子,就要把谷公公除去?” 太子忙說:“孩兒不敢,的確只是想……” 皇帝嘿笑著打斷他說:“你畢竟是年輕了些,怎么這么沉不住氣?他跟了老三這么多年,剛回來朕這里,你就這么急著要他,誰能不知道你的意思?” 太子急忙說:“父皇教訓的是!只因他曾讓孩兒不快,一時氣惱……”他面現愧色地低頭。 皇帝一笑:“他讓你不快過?不見得吧?” 太子的汗流了下來,他目露哀求地看皇上,說道:“父皇,孩兒錯了,實在是,因為他曾讓母后不快……” 皇帝哈哈笑:“你呀,才說了實話。你想這么干,也算是孝順??赡阋膊凰剂恳幌?,你又何必生他的氣?他是個什么人?一個閹人,連條公狗都不如!你也不是個沒見識的婦人,不用對他認真?!?/br> 太子垂頭道:“謝父皇教訓,孩兒不會再……” 皇帝笑著擺手說:“也不是說你不能下手。只是要講究方法,他武功過人,為人機警。怕是沒動到他,你就讓他先下手害了?!?/br> 太子對著皇帝行禮:“謝父皇指點?!?/br> 皇帝低聲說:“他現在正年富力強,還能有些用。等過幾年,你要還是真想除了他,朕讓他去干件完不成的差事不就行了?只是記著,對這種人,你要是給他一杯毒酒,不僅不能提前讓他知道,就是他喝下去了,都不要說破。一定要等他死透了,頭割下來了,才能說出你的意思。千萬不能提前露了心思,明白嗎?” 太子對皇帝跪下說:“父皇深恩,萬死不能報一?!?/br> 皇帝呵呵笑道:“你是朕的兒子,何必要這么鄭重?!?/br> 太子起身又行了大禮道:“孩兒實在淺薄,勞父皇時常提點?!?/br> 皇帝揮手道:“你是太子,朕自然要好好教導?!?/br> 太子告辭而出,才覺出冷汗已經把后背都濕透了。 大殿墻壁高處,一扇通風小窗旁,谷公公像壁虎一樣橫著平貼在檐下的凹陷處,下面偶爾走過的太監都沒有注意到。 聽著太子走了,谷公公無聲地滑下高墻,順著小路,走出了大殿后的陰影。塵土在他灰色的衣袍上看不出痕跡。遠遠地,他看見三皇子匆匆地走向皇帝的宮殿,他沒有走過去。 三皇子臉色憔悴,他記起陳貴妃讓他發的誓:無論如何,不能請求皇帝來看她?!拔乙@個面子?!彼撊醯卣f。 三皇子真想哭。原來他曾聽人笑過鎮北侯府二小姐是個小哭包,他無法理解有人為何總哭,可現在才知道哭泣是這么容易的事。 每次,他看著陳貴妃曾經容光四射的臉,就忍不住要落淚??僧斨愘F妃還要強作歡顏。有時他和五公主出來,五公主會對著他哭,他想起陳貴妃說的長兄為父的話,就又忍住了眼淚。 前幾日,從他出生就一直在他身邊的谷公公突然走了,連告別的話都沒說。聽人說他回到皇帝身邊做事了,三皇子又有要哭的沖動,可又不愿讓人們傳播他對父皇的決定不滿。 三皇子很想對著父皇大哭一場,他覺得也許就像他小時候一樣,大哭后,許多事情就迎刃而解,母親會讓他得到他想要的玩具,父皇會把他高高舉起。 聽到太監的傳報,皇帝笑著讓三皇子進來,看到皇帝的笑容,三皇子原來就要破壩而出的眼淚,消失全無。 皇帝問道:“我兒最近功課如何?臨到年關了,可是謝了先生?”宮里的皇子沒幾個,年紀還不同,皇后自幼要求為大皇子單請先生,皇子們都是分別教養的?,F在大皇子成了太子,有了自己的一套老師。其他皇子里,四皇子自從母親死后,就閉了宮門,誰也不見。三皇子還有先生。 三皇子規矩地行禮道:“孩兒不敢懈怠片刻,已經給各位先生備了謝禮,年關時就送去?!?/br> 皇帝點頭道:“如此甚好,元旦的宴席上你做篇賀詞吧,朕前日還與太子的太傅講起,我兒的文采不讓那些進士。若是好,祭太廟時也可以用上?!?/br> 三皇子覺得胸口壓了塊大石頭,努力地說:“孩兒聽父皇的?!?/br> 皇帝又問:“還有事嗎?” 三皇子慢慢地搖了下頭,向皇帝行禮退下了。 皇帝看著三皇子的背影慢慢地噓了口氣,他問身邊的孫公公道:“陳妃,差不多了吧?” 孫公公搖頭說:“看著,怎么也能過了年關了?!?/br> 皇帝不悅道:“年關前去了也就算了,真在正月里……也不挑好了日子,沒一個省便的!” 孫公公忙彎腰說:“奴婢去看看?!?/br> 皇帝說道:“別親自去,省的人以為朕欠著誰了?!?/br> 孫公公馬上領悟道:“正是,陳妃得圣寵十幾年,已經是她配不上的福分了?,F在不過是讓她過正月,別給宮里添晦氣?!?/br> 皇帝點了下頭,說道:“這事之后,看著點老三?!?/br> 孫公公一愣,小心地說:“三皇子對陛下一向……” 皇帝說道:“就怕陳妃給了他什么不該有的想法。陳妃自作聰明,哄得朕容老三與鎮北侯往來?!彼昂摺绷艘宦暎骸八屈c兒小心思,朕還看不出來?” 孫公公終于懂了皇帝為何突然對陳貴妃放了手,任皇后下手除去她。 皇帝冷冷地說:“她要是老老實實的,就是朕厭了她,也許還留著她。竟然想玩弄朕?她以為她是誰?寵了她十幾年,她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皇帝推案而去:“朕皇后都敢處置,何況她一個妃子?一個妾!放在平常人家中,就是打殺賣了,也沒人說一句不是?!?/br> 孫公公不敢說一句話:皇帝不喜三皇子去與鎮北侯的孩子們結交,即使這也許是他的寵妃為了他孩子的安全做出的安排。他明白了皇帝對鎮北侯的恨怨超過了對陳貴妃十幾年的寵愛,甚至超過了他對三皇子性命的顧慮,這種情緒下,皇帝什么話都聽不進去的。 當夜,陳貴妃沒有咳嗽,黑影再次進了她的寢宮。這次陳貴妃沒有嘆氣,她一直艱難地喘息著,每一聲都似嘆息。黑影見狀,沒有把東西放在她的臉頰旁,而是把糕掰成小塊,一點點地喂給陳貴妃。 陳貴妃吃得很艱難,嗓子里偶爾發出咳咳的聲音。因為她時??人?,外面的人倒也沒有在意。 等陳貴妃吃完了,那個黑影把丸藥捏碎,放在她嘴里,剛要離開,陳貴妃低啞含糊著說:“別……來……了?!?/br> 那個黑影回到床邊,陳貴妃艱難地喘息著:“我不……能咳……了” 那個黑夜俯身到床邊,在陳貴妃的枕邊低聲悄語:“莫擔心我……”然后像風一樣,吹入了黑夜。 鎮北侯府由于主母臥床,這個新年過得比較混亂。老夫人年紀大了,白天要睡午覺,晚上還熬不得夜,蘇婉娘畢竟只是個十來歲的女孩子,過去哪里掌管過侯府權貴之家的事務,許多細節難免遺漏。 到了年關那天,蘇婉娘還在忙亂地查點與各府往來的禮單,年夜飯后,她鄭重地告訴沈湘說來不及了,要大家都動手才行。 守夜時,侯府所有的孩子都上了陣,一整夜都是在對禮單、包禮品、整理各色糕點吉祥物品中度過的。 元旦后的那些天就更忙,雖然鎮北侯府不受太子青睞的事已經眾人皆知,可鎮北侯還是第一武將。朝中的武將不能不相互往來一下,老鎮北侯以往的戰友也會祝賀下新年。府中的往來應對就全落在了老夫人和孩子們身上。女眷就由沈湘和沈汶扶著老夫人出面應付,男的,就由沈毅帶著沈堅送往迎來,客套答謝。 好容易到了正月十五,眼看著這個年就算過去了,雖然出了些送錯了禮之類的小錯,但沒出什么大錯,大家都松了口氣。 沈汶都不用建議,沈毅就說大家一起去觀燈,連這段時間泡在侯府的蘇傳雅都帶上,算是好好犒勞這段時間的辛苦。 蘇婉娘因為知道正月十五要到觀弈閣去見季文昭,就又睡不好覺了!加上侯府過年的繁忙,到了十五這天,她再次感到了以前曾經有過的緊張感:心跳快,胸中發虛,出冷汗,手時常發抖。 坐在去往燈會的車里,蘇婉娘腰挺得筆直,全身緊繃。沈湘在外面騎馬,車中只有沈汶和蘇傳雅。沈汶知道蘇婉娘是怎么回事,有蘇傳雅在,也不能安慰她,只能一手握著蘇婉娘冰冷的手。 今夜蘇婉娘將知道害了她父親的人是誰,這可不是一個會讓人愉快的夜晚。 到了燈會的附近,街上已經滿是車輛了。沈毅決定大家都下馬,一起步行前往那片燈火輝煌的地段。 離燈市越近,人就越多。 片刻后,沈汶就對蘇婉娘說:“我有點餓了?!?/br> 蘇婉娘一副懊惱的樣子:“哎呀,我沒有帶些點心出來!我這就給你去買些來!” 沈湘對蘇婉娘說:“你別去了,丟了怎么辦?她才走了幾步就餓了?晚上也不是沒吃飯!” 沈汶撅嘴說:“可我就是餓了!” 沈湘不理沈汶,對蘇婉娘接著說:“讓她餓點兒沒事。沒聽人家說嗎,若要小兒安,三分饑和寒?!?/br> 沈汶嘴角往下墜:“jiejie不喜歡我!不想讓我高興,我想哭了?!?/br> 沈湘有點尷尬,的確,自從沈汶在鎮北侯面前撒嬌耍賴,她就覺得沈汶太不懂事了,時常過來說她幾句。 蘇婉娘笑著說:“我還是去買吧,有個果子鋪子就在前面不遠的觀弈閣旁邊?!?/br> 沈卓聽了一耳朵,馬上湊過來說:“你去吧,我讓大哥也往那邊去,我還想去觀弈閣看看有沒有人解了那個季文昭留下的棋局?!?/br> 蘇婉娘點頭,匆忙地走了。 沈湘看沈汶:“你也八歲多了,怎么還沒有小雅懂事?你看,他都沒說要吃的!” 蘇傳雅見狀,過來拉了沈汶的衣袖,仰頭看沈湘:“我也想吃?!?/br> 沈卓哈哈笑,對沈湘說:“你不是孩子了,你不懂?!?/br> 沈湘一跺腳,不理他們兩個了。 他們一行人到了燈市處,慢慢地走,看著街邊高掛著的各色彩燈。沈汶怕蘇傳雅走丟了,就拉了他的小手。 不遠處,正看燈的一群人中有女孩子的聲音說道:“咦,這不是沈家jiejie嗎?” 沈湘扭頭,高興地招手說:“張家meimei!好久不見了!”原來是張允錦和幾個姐妹外帶丫鬟及小廝,旁邊自然站著穿著文人袍裝的張允銘。 張允銘似乎才發現了他們,忙領著人走過來對著沈毅等人行禮,張允錦等人也與沈湘和沈汶見禮,見沈汶手拉著的蘇傳雅,笑著說:“這位弟弟好漂亮?!闭f完就從袖子里拿出一小塊包著的點心遞過來,蘇傳雅看沈汶。 沈汶讓蘇傳雅接了,可又滿懷期待地看張允錦,張允錦不好意思地說:“就一塊,原來想給你的,可有個更小的弟弟,就得給他了?!?/br> 蘇傳雅一聽,馬上說:“我們分我們分!”打開了油紙,把點心捧給沈汶,殷勤地說:“你先咬!” 沈汶見隨著張允錦來的人在看著,做戲就得做到底,拿過來咬了一口,又遞給蘇傳雅,嘴里含著點心說:“好……好吃……” 張允錦忍不住掩唇笑,沈湘瞪一眼沈汶,小聲說:“沒出息!……豬!” 沈汶馬上淚汪汪了,張允錦使勁拉了下沈湘的衣袖,笑著低聲對沈汶說:“別難受,小豬很可愛的,我娘總說屬豬的孩子好呢?!?/br> 蘇傳雅把點心放嘴里,也點著頭嗚嗚地說:“我娘說我再晚生些也屬豬了,我就算是豬吧!好和你作伴……” 張允錦笑得拿袖子擋嘴,旁邊的沈卓看著她。 張允銘和沈毅客套了幾句,回頭看到沈卓的目光所在,就往這邊走,笑著說:“沈三公子可好?最近有沒有下棋?一定是長贏無輸的吧?”語中在諷刺上次沈卓的自大。 沈卓挺胸:“正要找張大公子下幾局。聽說張大公子下了場,不知道是否上榜?”大家都知道平遠侯的公子沒上榜。 張允銘呵呵笑著:“自然大敗而歸,知道山外有山,只能回家再好好讀書,下次去試試?!睆堅抒懱谷坏卣f,顯得大方而謙遜,倒讓沈卓有些不好意思了。 人聲嘈雜間,沈汶聽見有人說:“是沈大公子嗎?” 沈汶抬頭看,見三皇子一身便裝,帶著同樣衣裝簡單的五公主和幾個隨從走了過來。 沈毅一個示意,他身邊的老關指揮著護衛散開又合攏,將三皇子等人與其他民眾隔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