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節
虞子嬰抬眼看著他,在她的眼中他跟正常人一樣,她知道他在擔心什么。 “他并不知道你的存在,但是我想,他會需要你的存在,即使你變成這樣,你亦能夠成為他長成的支柱,別太小看任何人,你的兒子,絕對不會是那種軟弱得連這種程度的打擊都承受不住的人?!?/br> 虞子嬰不知道老乞丐為了令她平安地活下來,究竟失去了多少,但是就她所知的,就已經夠她為他做出即使冒險亦要繼續下去的回報。 老乞丐聽到“你的兒子”幾個字時,像被重擊臉色慘白,動也不動地僵在那兒,半晌沒有回過神來,似陷入了過去的回憶之中。 —— 虞子嬰下樓后。 沒有在塔底看到無相跟華铘,只有舞樂一個人背對著二樓樓梯口站著。 等虞子嬰走近,他突然道:“嬰,我……我能牽著你的手嗎?” 虞子嬰在他身側頓步,偏過頭。 舞樂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他額角一縷瑩亮細滑青絲委婉垂下,從虞子嬰的角度看不清他的長相,只覺得他整個人都籠罩在一片安靜、純明、低迷的失落氣氛之中。 “嬰,明明只需要踏出這個門口,但我卻需要擁有足夠的勇氣才能夠做得到……我其實真的不想回去,但很矛盾,我又不想看到……看到他失望,你跟他相處過一段時間,恐怕也知道,他是多么驕傲的一個人,這次,他特地從天元國親自來想接回我,而我卻不肯跟他走,他、他……” 在他斷斷續續,快要說不下去的時候,他手背一涼,一截柔荑半耷拉在上面,虛握住他手指。 他下意識反手一抓,將其緊緊地攥入手心。 噗通噗通噗通——不行,心跳得太快了! 臉頰的臊熱意一直蔓延至耳根,他依舊低著頭,就怕會泄露出嘴角那一抹狡黠得逞的狐貍笑容。 “走吧?!?/br> 他耳畔傳來她淡漠卻不冰冷的聲音,就如同她的手給人的溫度一樣,永遠溫涼如玉。 或許這種溫度在冬日時會令人感到冰涼,但在夏日卻能夠令人降熱舒服,這便要端看你如何取舍。 顯然舞樂是那種寧愿冬天冷著,也不愿意夏日熱著。 即使被凍傷,他也甘之如飴。 兩人一踏出了明亮的佛塔門口,便被籠罩在一片星月淡華光芒之中。 夜里的萬佛寺,萬籟俱寂,瑩瑩雪夜有些寒冷,西北風呼地刮過光禿禿的樹梢,只吹得大樹小樹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一步出溫暖的佛塔,寒風便將虞子嬰的臉蛋吹得冰冰冷。 虞子嬰一轉眼,便看到幾步之隔的無相,他一身落于月輝下如冰綃杏袍雪袍的身影修長而肅然,風動衣袂若鴻羽飄落,靜默時卻冷峻如冰,他并不是單獨一人落站地塔前,他身后此時守著氣勢迫人的十雪狐使。 越過無相,正前方,一輪碩大的月亮上,一道集虛幻、唯美、絕美、增之一分,則嫌多,減之一少,則嫌少的優美輪廓令人無限遐想,如月下妖魅般神秘的身影落于一根弦線之上,身若浮云,鼓袍灌風,月下如白色蝴蝶雙翼翩绖揚起。 視下再往下,月下,一個散身散發著淡淡貴族式冷漠氣息的男子背光而立,他冰冷而孤傲的冰冷紫眸華美瑰麗,比世上任何一件最名貴的寶石更光彩流溢,他緋唇譏誚半揚,泛著迷人水潤光澤。 在虞子嬰跟舞樂牽手一起出現時,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轉到他們……相牽的手上。 “玖蘭崎滄?!?/br> 傲慢是第一個打破沉默的人,他在看到舞樂時,先是詫異一瞬,視線停駐在他直立行走的雙腿良久后,才冷冷地喊出他的名字。 “現在連皇兄都不叫了,果然已經徹底放棄我了,是嗎?”舞樂看到傲慢時,面部表情就像神經失調一樣,他僵硬地扯了扯嘴皮,笑得有幾分無奈。 “你以為你一直這樣躲著,你就能夠放棄掉一切,繼續當你的逍遙舞樂神醫嗎?”傲慢伸手撫著戴著手套拇指的紫寶石,慢條斯理地道。 “反正天元有你就夠了,我就是一個廢物,除了拿來舍棄,用作當質子之外,還有什么別的用處嗎?” 舞樂坦然地看著傲慢,他了解傲慢,當他擺弄他大拇指的紫寶石時,這表示他心緒并沒有他表現的那般平靜。 傲慢聞言,冷冷地瞇起眼睫,神色趨暗。 “好!廢物是嗎?這么說來,你舍棄了天元國,舍棄了父皇,舍棄了……”那個“我”他始終無法平靜地說出來,頓了一下,邃拐了一個彎接道:“連一直心中所念的籽月也不要了是嗎?” 說完最后一句,他不著痕跡地瞥了一眼舞樂旁邊的虞子嬰。 舞樂聽他提到“籽月”時,眼底閃爍了一下,但感到手中漸漸染上他溫度的柔軟時,他便不再迷茫了:“籽月從來都不曾屬于過我,我拿什么去要,而現在,我要的正緊緊地握在我手中,我絕不會放棄的?!?/br> 那一刻,舞樂那一張生性陰柔水湄的臉上,滿是男子猙猙入鐵的堅毅。 傲慢還是第一次看到他露出這種神色。 原來,他也可以這么堅決,即使血骨揉碎,摧腦斷首亦絕不退縮的決心。 他氣結,呼吸一錯。 “這都是你教給他的?”傲慢兩片薄薄的緋唇抿得死緊,紫眸神秘而又妖異,轉向虞子嬰時,卻透著一股攝人的鋒芒。 虞子嬰看舞樂終于將要說的話說完了,便松開了他的手。 她踏前兩步,用半分不輸傲慢的氣勢回視回去,眼神沉寂而凜然,語序極慢而道:“他如今已經不叫玖蘭崎滄,他是舞樂,他亦是我騰蛇族人,從此不再屬于天元國?!?/br> “玄嬰,哦,不,他們都叫你虞子嬰……” 傲慢每一個字都像在笑,像簌簌風聲中的低幽怨顫音,冷人感到寒冷刺骨。 “說實話,我已經分不清你究竟哪一句話是真,哪一句話是假的,你當初究竟是為何要故意來接近我,現在,你又究竟打算想要做什么……” ☆、第七十七章 為何你就是不愿意 “虞子嬰?!彼D了頓,她冷漠如碑地佇立在月光下,瞳仁里映著傲慢,她的雙唇緊抿。 “你覺得我欺騙了你,那么你認為我究竟欺騙了你什么?如果是身份的話,我自認我說的那些都是實話,我的確是一名玄術師,至于與那斕或怒等人有舊淵緣,那時候我并不打算與他相認,自然會下意識地選擇隱瞞,這是屬于人性本能地自我保護反應,我相信在座的任何一個人都有這種選擇的時刻,非我,況且那時候我與你認識才多久,一日?二日?半個月?一個月?” 虞子嬰無法不偷換概念來模糊傲慢的質問,七罪所患病癥不一,而傲慢的疑他癥與思維障礙嚴重到無法以常理與其溝通,這類似于王子病的一種,無論哪一種解釋傳入在他耳中,最后都會經他的腦中扭曲一番過濾出,變成另一種古怪奇葩的味道。 腦補是病,而傲慢顯然已悄然修習成了此病中的典范了。 傲慢面對虞子嬰的反問,沉默著并沒有立即開腔。 “我的確有欺瞞過你,但你于我亦非誠實,一路相處以來,我自認不曾虧待過你?!?/br> 曉之以邏輯順序,動之以理由充分。 至“情”啥的……這種時候估計得上演一出撕心裂肺的—— “不,你聽我解釋啊?!?/br> “不,我不聽,你的謊話全都是為了上位的借口!” “不,你聽我說啊……” “我什么都不想再聽了,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br> 以上這種狗血虐戀情深的霸道總裁的模式,原諒虞子嬰書讀得太多,腦子太曲折,鬧不起來。 夜色漸色,風吹樹影婆娑影影憧憧,月入中天,柔和的月光把夜晚烘托出一片平靜與祥和,晚風輕拂,輕輕的吹動著佛塔安樂鈴一陣岑呤呤清脆夜深呢喃。 聽到她一番話不急不緩,字字清晰的話,傲慢頓時也慢慢冷靜下來了。 四雙相對的那一瞬間,誰也沒有說話。 “虞子嬰,那一日在呼鄂城,你是早就計劃好想要離開我,對嗎?”傲慢一下一下地摩挲著拇指的紫寶石,他動也未動,口氣里冷漠不減,但是卻帶著絲絲的慵懶魅惑。 虞子嬰始終覺得在這么多人面前談論這種“拋棄前任”的事情太過塞心,便略帶幾分煩躁:“不是?!?/br> 傲慢何其敏感,她那一丁點的情緒變化便令他誤會,他當即迅速瞥了她一眼,冷森道:“不是?那就是臨時決定的了,臨時就決定反咬我一口?” 僅是想讓她跟他說說話,她便已經開始不耐煩應付他了。 “趙鹿侯,子嬰當初是怎么救你,在呼鄂城又是怎么幫我們突圍的事情,難道你都忘了嗎?就算她真的……隱瞞了一些事情,但她一定都是迫不得已的?!蔽铇繁硎靖韭牪贿^去了,水蛇腰一扭,便抬起一張水湄妖惑的小臉,擋在虞子嬰面前口氣不悅地幫腔。 虞子嬰暗叫一聲不好,頓時滿頭黑線地盯著舞樂的后背,心底撫額搖頭——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隊友啊,她剛才的一番努力,算是白費了。 本來已經勉強自己不去追究過往的傲慢,這下聽了他這一番“義正言辭”“越庖代俎”“挾恩認錯”“看似冠冕堂皇,實則漏洞錯處一堆”的話,他能夠平息下來,才見了鬼了。 如果說剛才她是避其鋒頭,以理軟其硬咄,那么現在舞樂代她出頭的話,就等于是當著人家的面將他那一顆隱藏的膿瘡當面刨開,再一臉理直氣壯地站在他面前,告訴他,我就干了怎么樣,我這是為你好,你還想將我咋地。 ——顯然舞樂認為,虞子嬰對傲慢的“恩”早已大過“錯”,可惜他根本不明白,在一個眼中只有自己存在的人心里,別人施予天大的恩情都比不過對方在他身上落下的一道傷痕。 當然,擁有這種自私自我想法的人,萬萬千千人類當中,亦并非傲慢一個的專利。 所以,他反應是…… “此事與你何干?既然你已經決定舍棄天元國,那么你與本侯便等同恩斷義絕!一介區區平民,誰給你的權利,讓你有資格插嘴本侯的事情?” 傲慢表情倏地一變,孤僻地冷冷地拂起鑲紫狐絨裘,冷若冰霜,語氣寡毒諷刺,卻是連眼神都沒有施舍給舞樂一眼。 他一句一個本侯,顯然已將舞樂推至不平等的對立面,以階級冷疏的態度,來劃清彼此界限。 這還是第一次,傲慢用毫不客氣,刻薄、冷冽的語氣對舞樂說話。 一時,無法適應,亦無法……不介懷。 舞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似晴天霹靂當頭一擊,又好像被人從頭到腳澆了一盆涼水,全身麻木。 舞樂臉白慘慘著一張臉愣神地看著傲慢,半晌回不過神來。 他對傲慢的感情很深,因為他回不去天元國了,所以他幾乎將對天元國,其父皇、兄弟、思鄉之親全部傾注在他一個身上。 所謂愛之深,責之切。 對他亦然,對傲慢……亦然。 “我給的權利!他插手的是我的事情,與你何干,你憑什么不許!”虞子嬰看舞樂那似魂魄都被剝離的模樣,微微蹙眉,便冷冷地睥睨射向傲慢。 傲慢看到她那陌生而誅心的眼神,容華若桃李的張揚瑰麗面容,一陣青白,即使之前曾懊惱過對舞樂語氣太苛刻,此時亦覺全身血液逆流,心沉墜得像灌滿了冷鉛。 “待他,你倒是從、來、沒、變、過?!?/br> 一字一句,帶著咬牙切齒般泄瀉他的無情魅惑的情感。 “他待我,亦從來沒有變過?!?/br> 虞子嬰端正神色,將他的話自然地接過。 此話的意下之意,是指傲慢變了。 傲慢一怔,虞子嬰的眼睛在夜色中格外地黑,黑得瘆人,那種冷酷至極的眼神,令他一震。 舞樂像生銹的機械,緩慢地看向虞子嬰輪廓分明冰雪的側臉,眼底思緒恍恍惚惚,如燈火經風吹拂四散出火花,星光揉碎般瑩亮。 他臉上已逐漸恢復了些血色,泫然垂眸,如絲的額發和低斂的眉目,長長的睫毛簇簇輕抖。 他知道虞子嬰只是將他當成騰蛇族人一般護短著,但即使是這樣,他亦是一樣地喜不自禁。 ……因為,從來沒有一個人能夠像她一樣,對他做到毫無原則地包容、袒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