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節
然而他的聲音投入那片被火海嚇懵的人群之中,瞬間便被淹沒掉了,沒有人聽到他的聲音,更沒有人意識到,他們真的只是被拖進了一場自已逼死自己的幻境之中罷了。 龔老氣急慌急,下了臺階抓住一個呼鄂城的城民,使勁搖晃著他道:“醒醒!假的,一切都是假的!醒醒!” 那個城民黑斗篷滑落肩上,他眼瞳并無焦點,他一把推開龔老,嘴里發出被逼入死路的尖銳哀鳴:“死定了!無路可逃了!” 龔老見此,咬緊后牙槽,奮力一掌扇去,卻不想后身一群人慌不擇路地橫從進撞沖過來,他一時氣極攻心,也不慎警覺,便被他們撞倒在地,來不及爬起來,便受到無情的踐踏…… 整個廣場人群的聲音吵吵嚷嚷,就像煮開了鍋一樣,但某一處卻顯得詭異的寂靜。 正是龔老剛才所站臺階一頂軟轎之處。 一片哀嚎慘烈當中,一片火光沖天當中,一道閑庭漫步的身影從紅光火之中沓至而來,她身影卓卓影影,每踏的每一步,便能逼退火焰退避三尺,火光映耀爍爍之中,她那一頭被映紅的長發似火焰一般在風聲之中飛舞獵獵,一身素黑衣袍與那一雙黑瞳相映相輝,皆染上一層鎏金流轉火光。 她如同火中生,火中之烈焰之神般,冉冉趨步。 她一路走來,既沒有去救那些被綁在架上的瑛皇士兵,也沒有理會那些逃跑四躥的異域人,她目不斜視,神情木然冷漠。 最后,她身軀筆直如千年喬木,凜風刮面亦矗立如初地站在舞樂的身前,黑瞳壓逼,凝視著他的眼睛。 少女那張呆板的面容因為熊亮的火光熠熠生輝,也因為某一刻,而顯得靈動柔和的幾分。 籽月一驚,震撼地看著前方那片災難一瞬,最后轉向這鬼魅般出現的少女,也不管其來者何意,暗衛的本能反應上前將其擒拿下,卻不料,她不躲不避,卻是一個縱步與她錯身,薄涼素黑衣袖舞動,她只覺腹部一痛,短促地呃一聲,便渾身夫力,瞠著一雙失神眼瞳倒落在地上。 宇文櫻站在軟轎旁邊見此,臉色一白,眼中飛速地閃過一道懼色。 那兇婆娘的本事她可是領悟至深,這個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少女竟然能憑一招便將她制服,可想而知,要拿下自己,那簡直就不需費吹灰之力。 她小腿發軟,捏著轎紗退后幾步,但隨著她不斷靠近,她仔細地再看了她一眼,當即便認出了虞子嬰。 “是你——客棧里,九渡的那個女人!” 她錯愕驚訝地叫了一聲。 虞子嬰不想理會她,卻沒想到,她在認出她的時候,竟一改之前害怕的模樣,蹬蹬幾步朝前,像母雞護崽一樣擋在舞樂軟轎身前。 “你——你想干什么?我不淮你傷害舞樂哥哥!”雖然害怕得全身發顫,可宇文櫻還是氣嘶力竭地朝著虞子嬰喊道。 虞子嬰睨了她一眼,不言不語,但下一秒,宇文櫻卻整個人如同脫線的風箏,啊一聲被甩落撞到石階上。 舞樂軟轎旁守著的四個隨身勁衣抬轎男一動沒動,他們聽從舞樂的命令,他不發號施令,他們自然是不會輕舉妄動的。 而舞樂除了剛才虞子嬰對籽月動手,她脫力倒下去那一刻,他神色頗動之外,其余的時候皆是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這名素黑雪顏少女。 “是你?!?/br> 虞子嬰目光從他的臉上、脖子、胸膛、腰間,直到停駐在那雙被薄裘錦被覆蓋的腿上,才道:“是誰?” “……剛才你是故意引起我的注意對吧?”舞樂眸色暗了暗,他不習慣別人盯著他那雙廢腿,這就如同將最脆弱,最難堪的部分坦露給別人看一樣,這樣會令他狂躁、不安。 “腿怎么了?” 虞子嬰如同久別重逢的友人,很自然而然地問起他的變化。 然而此話落在舞樂耳中卻變成了另一番意思,一個陌生人這樣問一名殘疾人,除了諷刺、嘲弄,除了想看他難堪,想奚落他,還能有別的意思嗎? 這三年來舞樂的脾氣雖然變得陰陽怪氣,陰晴不定,但亦學會了一種三年前他不會的——隱忍。 此刻即使他殺意再深,亦無法輕易妄動。 能算計龔老,能一招擊敗籽月,不怕惰皇報復,能在這么一群異域人群中來去自如……不得不說,眼前這名少女給他的感覺十分危險而神秘。 本以為她來的目的是為了瑛皇國,但她為何卻徑直來到他面前? “我不管你是不是瑛皇國的人,也不想知道你施了什么詭異之術產生此等異象,可若你——” “舞樂,跟我走?!庇葑計氪驍嗔怂脑?,素黑袖袍露出一截皓白如玉,朝他伸手。 舞樂抬眼盯著她,怔愣不已。 她……她剛才說了什么? “這座城,最遲在明日晨曦日出之際,就會被瑛皇國徹底顛覆湮滅,你繼續留在這里與他們一起,最終只會成為這座呼鄂城成千上萬尸骸中的一具罷了?!庇葑計胗靡环N格外玄乎的語氣,對他認真說道。 “哈?”老實說,有那么一刻,舞樂當真被她眼中不似開玩笑的認真唬到了,但一旦清醒過來,只覺得滑稽好笑,他吊佻起眼角,那勾勒得嫵媚的線條,淺勾的朱色紅唇,微揚的尖細下鄂,無一不透露著一種輕蔑、譏諷。 “你真當自己是神算子不成?這座城會被瑛皇國顛覆湮滅?這一座城居住的異域精怪,論本事、論jian險手段層出不窮,你覺得僅用不到幾個時辰的時間瑛皇國可能做得到嗎?” ☆、第四十二章 是黃兄還是皇兄? “幾個時辰若不行,那三年呢?” 虞子嬰擠身傾斜進入轎中,那兩翼薄紗拂過她柔嫩臉頰、削薄肩胛,那泛起一片雪紗裊煙,映襯得她烏黑雙瞳如浸水泡出,瑩矅漆黑,幽幽泛波澤。 她伸臂挾入他腋下,微微覆下,那帶著冰雪般沁人的氣息滲入了舞樂周身,欲將其抱起。 舞樂自腿殘后,從未與人如此接近過,全身憑著本能倏地一僵,他抿緊朱唇艷色,眼珠微斜朝后,聲冷道:“還等什么,我養你們這群廢物究竟作甚?!” 這冷叱自然并非是朝著虞子嬰發作,而是轎旁四名黑衣勁裝轎夫,這四人非舞樂的人,而是猀華奉惰皇命令,安置既是保護亦是監視cao縱的傀儡。 雖然此四人并非忠心于他,但在不與惰皇命令相抵觸時,他們則完全聽令于他。 然而此刻,四人仍舊如木樁石雕般立于轎旁,一動未動,全身除了兩顆微突受驚的眼珠子轉動外,其余一片停滯死寂。 舞樂的心猛地一突,呼吸暫緩,將視線從那水泥澆筑的四人身上,一點一點挪到眼前這名一身素黑魍魎般的殊璃稚顏少女,她身影背光,雅致玉顏如冰雪般剔透無色,袖子做得比一般的服飾寬大些,腰身緊收,這寒未料峭,她這一身尤其單薄質輕,迎風颯颯。 這樣一名如切斷了萬縷塵緣,夜訪三千凡塵嫡仙玄衣少女,既使端然清謐得再無害,再隨意,也不可忽略她本身擁有的絕勢強大之本性。 “他們已經動不了了?!?/br> 少女一句輕飄飄的告知,險些令舞樂直接炸毛。 所以說,她剛才究竟對他們做了什么??? 完全沒有任何征兆,他分明已經聚精會神地留意、觀測著她的一舉一動,卻沒有任何一處可疑時,她卻已經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動了手,何時動了?用何種方式動的手? ——他完全都感覺不到! 見她再次伸手過來,那雙如雕如琢,從指尖至裸露于黑袍外的一截纖細手腕,無一不細致精巧,惹人心怡贊嘆…… 然而,這雙玉雕雪瑩的手落于舞樂眼中,卻無疑是如同毒蛇猛獸襲來,他梗著脖子,眼瞳發直,抑止住緊張欲發出聲響的喉結滾動,那藏于薄裘錦被之下的手掌微弓彎曲,暗暗壓抑著身體的蠢蠢欲動,等待著最佳時刻…… “石龍草,草蕨毒與四環蛇毒輾碎粉榍,毒性雖上等,但潛伏期過長,像這種程度的毒素……可毒不倒我?!?/br> 虞子嬰俯身,湊于他纖長白皙的脖頸處,小巧的鼻子嗅了嗅后,側過淡黛淺掃的眉眼,盯著他那線條凹凸有致,緊繃而僵硬的側臉。 話說正準備暗中施毒的舞樂,本就因為她那高深莫測的手段而謹慎緊張,卻不料聽她抖出這么一番準確勘破他意圖的話,頓時,根根分明的長睫瞬間豎起,瞳仁縮緊,整個人徒然一震。 但他震驚的并非她識破了他準備對她下的毒行為,而是她說的這一番話仿佛似曾相似,又仿佛是昨日重現,那般巧合而莽撞至他的心臟。 曾經……也有這么一個人跟他說過。 【“千脂蔻、蟒藍毒、千葉蟲……制劑毒性中等,若通過皮膚接解會令人短暫麻痹、昏迷,若通過血液或唾液嚴重時會導致心臟跳動過快,衰竭停止……” “你在說什么?” “我是說,像你身上這種程度的毒,對我完全沒有作用?!薄?/br> 趁著人被她說得發怵呆怔之時,虞子嬰挺腰一用力,便將足足比自身高一個頭還多一點的他輕巧從裘被內抱了起來,看起來半分沒覺得勉強。 舞樂一離了地,上身靠不著力,便朝后晃悠著仰倒,他下意識伸手一抓,便圈住了虞子嬰的脖肩處,雙臂軟軟搭在她身上,方將不穩的身子固定住,卻不想,由于猛然朝前,便控制不住力道,正面飛速撞向那黑衣少女的臉。 霍!舞樂及時剎住身上,否則險此撞上,那只來得及被挽救出一層薄膜的厚度距離,他們四目相視,彼此間的睫毛交錯忽扇,由于靠得太近,呼吸氤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雙唇或許微撅都能夠直接碰觸到,舞樂怔怔地盯著那雙像無盡黑洞般,透不出一絲光亮,能汲取別人靈魂的眼睛,恍神停滯。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如今時局已經重新翻盤,有新的一番轉變了,你們竟在瑛皇國眼皮子底下做這等打臉的事情……就真不怕別人傾剿兵軋此城嗎?” 虞子嬰眼瞳微閃,平靜地瞥開,很自然流暢便與他錯開了臉。 舞樂驟然回過神來,抿緊蔻紅唇瓣,緊盯著虞子嬰那纖瘦鵝蛋小臉,鼻翼撲哧嗡動,漲紅著一張脂粉敷面,心形臉蛋,氣極敗壞地勒臂搖了搖她小腦袋:“你是誰?” “別鬧?!庇葑計牍W〔弊硬粍?,瞥了他一眼,眼沉幾分警告。 舞樂一窒,凝視著虞子嬰五官搜尋的目光愈發狐疑,愈發晶瑩剔透,他想了想,卻在看到轎邊矗立的四人時,若有所悟的神色一收,繼而定定地注視著她的眼睛,道:“你剛才說什么時局變了?難道——今晚瑛皇國當真會派兵來剿毀呼鄂城不成?” “一月一次,月滿則虧水滿則溢,趕巧不如說是早已預定下了,今日是最好的時機,亦是瑛皇國向朝淵國表跡的……最佳時期?!?/br> 所謂敵人的敵人便是自已的朋友。 瑛皇國這三年來,一直平衡于中端,三年前本該與朝淵國聯姻的事情在異域發動了全方位戰爭之際,便一直多方推脫,再加上朝淵之廂青衣侯無意,便拖延至今尚未應諾。 瑛皇國本身屬于中上階國家,不像朝淵一般強國,經歷不起連番戰爭壓軋傾覆,但亦不像小國那般無奈一樣,愿意受異域人的驅使合盟,瑛皇并不向任何一方勢力靠攏,然而,她所說的時局變幻指的則是如今變化的人心。 三年前的異域人受盡了中原帝國的欺壓攆逐,離了家園失了同胞,雖一心仇恨卻仍舊屈服于現實,無所作為,然而三年后的異域各族,經過惰的引領與連番得勝,慢慢洗褪了當初的怯弱與忍辱,變得越來越猖狂難以駕馭,想必瑛皇國再也不能維持原先那樣默不吭聲,靜觀其變了。 若再不加以反擊,恐怕人家就直接踩著他們腦袋撒野了。 ——不對,眼下異域已、經開始撒野了。 所以瑛皇國只能選擇與強國朝淵結盟,但由于三年前不厚道的事情了寒朝淵國的心,他們必須為此做一些能夠重塑朝淵國民信心的事情,比如徹底與異域翻臉成仇,這般便是她先前所言……擁有共同的敵人,同時擁有一個強大的同盟,才是瑛皇國適應現局生存的唯一出路。 舞樂聽得似懂非懂,然而虞子嬰并沒有耐心慢慢解釋給他聽,便抱著他欲走,舞樂倏地抓緊她的手臂喊了一聲:“等等,就這樣走了?”他瞪眼,怒嗔道:“我的被裘呢?!” 虞子嬰腳步一頓,面無表情地斜了他一眼,直看得舞樂眼神閃爍左右移動,翹挺的鼻頭沁出細汗時,方撇嘴嗤道:“真麻煩?!?/br> “嫌棄麻煩你就別帶我走了?!蔽铇房从葑計霙]動怒,便私下篤定她是紙老虎一只,得意微揚下頜哼笑一聲,然后又想到什么,臉色微黯自嘲道:“像夜里這種邪寒入體,你若想我死的快些,你就隨意吧?!?/br> 虞子嬰看了他一眼,伸手闊袍凌空一卷,便被轎內裁剪成四方的被裘扯過,舞樂只覺身上一暖,便覆上他周身,虞子嬰移向他那雙無力在衣擺內垂落的腿,便又問了一句:“你的腿怎么了?” 舞樂被她一番舉動整懵了,他怔怔地盯著虞子嬰。 怎么這么聽話?莫非她根本不是他哪位仇人派來劫人的,而是他哪一位欠債的人派來還人情的? 然而,在聽到她再次提及他腿的事情,他臉色微變,迅速豎起一堵圍墻,柳葉般眉眉的雙毛緊蹙,偏頭冷冷地注視著陰暗一角,道:“與你無關?!?/br> “或許……”虞子嬰遲疑一瞬,烏黑眼珠氳起一絲璀璨異色,道:“我能治?!?/br> “呵~”舞樂勾唇,只發出一聲類似諷笑的聲音,他偏過臉來,篝火叢影間,映襯出他云絲烏碧亮澤,斜斜一枝翡翠簪子垂著細細一縷銀流蘇,一張絕美的心形臉蛋,因為臉頰過度削瘦,下鄂顯得尖細如稚,薄薄的嘴唇,那濃密的青絲柔順的放下來,垂落兩肩。 夜色雖然有時候能夠掩藏很多的事情,但有時候卻也能坦露很多的事情。 那張被用了掩飾真容,特意描繪濃艷妖媚的面容,經夜涼如水般修飾清洗,褪卻了別的多余色彩,還原了他原本那一張最純、最干凈的面目輪廓,亦還原了他眼底最深層、最欲隱藏卻早已呼之欲出的渴望。 看他似不信,虞子嬰也不再多言,有時候做的比說的更具有信服力,她轉身,正欲再走的時候,舞樂扭動了一下,再次打斷:“等等?!?/br> “又要做什么?” 舞樂看向那倒在他轎前的英武身影:“籽月……” 虞子嬰知他對籽月的執著與愛慕,三年未見,這倒是有情人終成眷屬了,就不知道他這雙腿究竟是不是跟景帝搶人的時候,被廢掉的…… 分神一瞬,她突地出手,一道氣勁拂去,原本打擊昏迷的籽月從喉間呃啊~一聲,便悠悠轉醒。 這一次,虞子嬰再不給舞樂任何機會喊停,抱著他,腳尖一點,就縱身躍上房檐高處,她發絲如尾般隨著她的動作靈巧晃動,而剛醒來便第一眼間找舞樂的籽月,眼看著舞樂被那個陌生而危險的少女擄走,當即一驚,便緊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