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許樂石這才想起自己的父母已經不在了,世界上最疼愛自己的兩個人永遠地走了。他感覺自己這幾年心里好像被魔占了,腦子里除了賭還是賭,父母死了,竟然沒有觸動自己一絲一毫,想到這兒,許樂石哇哇大哭! 梅甫祖知道這個年輕人背后有說不盡的苦難,但好在良心未泯,便收他做了弟子,賜道號“玄子”,改姓梅,從此,許樂石變成了梅玄子,了卻生前身后事,青燈法器伴余生。 佛曰:“調伏剛強眾生?!眲倧姸?,見骨見血,人性冥頑,惡習難改,一個壞人也許會有悔悟,但悔悟之心轉瞬即逝。 剛開始修行時,梅玄子的確有一種大徹大悟的感覺,每日懺悔禱告,時而淚灑香案??蛇^了幾個月,內心的惡魔又開始躁動,一日,趁幾個師兄不注意,竟偷了香案上的香火錢,出了道觀去賭了。 結果可想而知,十賭九輸,不到兩個時辰就輸個精光。 輸完后,心情忐忑,磨磨唧唧地回到道觀。到了門口,他躊躇了,有何臉面見師父??!隨即轉身想走,可又無處可去,思來想去,硬著頭皮進了道觀。 梅甫祖一直在后堂參禪,并未注意到這件事。 晚齋時,前堂一個叫玄空的弟子來報:“師父,香案上的錢少了……” 梅甫祖一愣,問道:“下午可有外人來道觀?” 玄空說:“只有三五香客前來上香還愿。不過……不過……” 梅甫祖慈眉一挑:“不過什么?” “不過……不過,玄子師弟下午出去了……” 梅甫祖看了梅玄子一眼,說:“玄子,你出去作甚了?” 梅玄子一陣緊張:“出去……買香油,我見燈盞內香油耗盡,就去……” “你胡說!”玄空說,“香油呢?就是你偷的錢……” “放肆!”梅甫祖大喝一聲,“玄子是你師弟,他怎么能偷錢!” 梅玄子的心怦怦直跳。 隨后,梅甫祖又對梅玄子說:“玄子,以后下山辦事,事先要告訴師兄,你記住了嗎?”說到最后一句,老先生加重了語氣。 梅玄子滿臉冒汗,說:“弟子記下了?!?/br> 夜里,梅甫祖將梅玄子叫到禪房內,給他單獨講法。 “出家之人,為僧為道,拜三清,敬三寶,了卻一切紅塵中事,是為大善。世間的事再好,也是鏡花水月,你懂嗎?” 梅玄子微微點頭。 梅甫祖看了看他,繼續說:“我給你講個故事,有這樣一個人,他通音律,國內第一個用五線譜作曲的人就是他;他擅書法,魯迅、郭沫若等人以能得到他的一幅字為榮耀;他工詩詞,一首《送別》譜曲后,唱遍整個民國;他善丹青,豐子愷等大師都是他育下桃李;他精金石,刀法自然,渾然天成;他推話劇,光緒三十三年即登臺出演茶花女。這些平常人窮盡一生都無法達到的境界,他卻都達到了,他是一個近乎完美的人。這個人,你知道是誰嗎?” 梅玄子低聲說:“李叔同?!?/br> 梅甫祖說:“對。世人多知光環榮耀的李叔同,卻不知佛門禪院的弘一法師,他將所有的愛好和榮耀都放棄了,一心向佛,為什么?” 梅玄子低頭不語。 梅甫祖說:“世人都說出家的人都是出于無奈,在世俗間混不下去了才會出家;也有人說出家的人傻,不懂人間快樂。李叔同以自己的行動,詮釋了出家的真諦。他無奈嗎?非也,他學識淵博,內心最為充實;他在世間混不下去了嗎?更不是,他享譽九州,集萬千寵愛于一身;他傻嗎?世間比他智慧的人,恐怕還沒生出來;他不懂人間快樂嗎?更不是,多方面無人能及的造詣,讓他深諳人間樂趣!出家,是因為他看透這一切都是虛幻泡影!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弘一法師這么多愛好都能舍下,你自己好好想想吧?!?/br> 梅玄子聽后,頓時如醍醐灌頂般清醒,他咬著牙暗下決心:“我要再賭,就去死!” 可是好景不長,兩個月后,他果真又忍不住偷錢去了賭場。輸光后,回到道觀門前,沖著道門磕了三個響頭,而后轉到后山,一頭撞向巨石,登時鮮血橫流,昏死過去。 等他醒來時,已躺在師父的禪房。 其實下午他跑出去時,門口道童就報告了師父,梅甫祖就讓大弟子玄空盯緊他。 玄空一路跟隨他來到賭場,心想這小子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可師父吩咐了,只管盯著他就是,就坐在不遠處的茶鋪里等。很快這小子就出來了,玄空馬上跟了上去,后來又見他三拜山門,心想這混蛋還算有點良心,再后來他又奔向后山,玄空不解了,以為他要離開道觀呢,結果他在一塊巨石前停了下來,玄空心下一笑:這是要面壁思過啊。眼看天色已晚,剛要招呼他回去,沒想到他竟一頭撞向了巨石! “死都不怕,戒賭有這么難嗎?”梅甫祖看著他說。 “師父——”梅玄子鼻子一酸,淚水流下來…… “梅花會”來訪 轉眼到了赴宴的日子,梅玄子在西雅酒店設宴款待祖爺。 江飛燕憂心忡忡地說:“鴻門宴,祖爺需謹慎?!?/br> 祖爺也在思考,西雅酒店在盧灣區,屬于法租界,梅玄子為什么要挑這個地兒?近期梅玄子屢屢在背后搗鬼,這次突然又設宴賠罪,去還是不去? 梅玄子信中交代了,為保證祖爺的絕對安全,他會將自己五歲的兒子寄存在祖爺的堂口,他自己只帶兩個隨從,宴會結束后,等祖爺安全回到堂口,再請祖爺將幼子遣回。 梅玄子有一妻兩妾,妻子當年和他一起創立的梅花會,現在依然是梅花會的骨干,那兩妾是早期的弟子,后來收房做了妾。五歲的兒子是正妻所生?;⒍静皇匙?,以自己兒子的性命作抵押,看來這次梅玄子是真誠的。 祖爺決定赴宴。 祖爺知道,梅玄子久受梅甫祖老先生教化,已由當初的賭徒變為風雅之人。風雅對風雅,所以這次赴宴,祖爺沒帶殺氣十足的大壩頭,更沒帶口無遮攔的二壩頭,而是帶上了風度翩翩的三壩頭和老實耿直的五壩頭。 第二天巳時,祖爺收拾利索后,帶著薛家仁和梁文丘直奔“西雅酒店”。 祖爺一行到時,梅玄子已在二樓雅間恭候多時。 祖爺落座,梅玄子叫人上菜。 梅玄子為祖爺斟滿一杯酒,說:“祖爺能來,我備感欣慰?!?/br> 祖爺微微一笑,說:“神仙請客,小鬼不敢不到啊?!?/br> 梅玄子哈哈大笑,道:“法租界環境優雅,政治氛圍寬松,中共一大選址在法租界也是看上了這里的政治環境。所以本人才在此設宴款待祖爺?!?/br> 祖爺收斂笑容,說:“‘江相派’向來不與圈中的人結怨,‘梅花會’成立以來,我們從未有過越禮之行,不知到底哪里做得不好,惹得梅師爺背后做局,無端刁難?” 梅玄子笑著說:“祖爺哪里都好,就是沒有愛國之心?!?/br> 祖爺一愣,隨即說:“愛國?愛國這兩個字從革命黨仁人志士口中說出方顯血性與民族大義,從梅師爺嘴中說出,豈非笑談?” 梅玄子搖搖頭:“‘江相派’自古以來號稱劫富濟貧,折騰來折騰去,還不是折騰自己人?騙好人也罷,騙壞人也罷,騙的都是中國人。你們的老祖宗們當初創立‘江相派’為的是反清復明,漢族人的江山被滿族人所占,漢人不服氣,這才提出‘反清復明’的口號。幾百年來,滿漢交融,中華統一,早已沒有民族隔閡,要說民族,全中國現在只有一個中華民族,如今‘江相派’依然披著替天行道的外衣大行詐騙之術,不知是替的哪個天,行的哪個道???意義何在?目的何在?” 祖爺沒想到梅玄子會說出這么一通話,一時間也不知作何回答,過了一會兒,祖爺反問:“既然知道是騙自己人,梅師爺為什么還要成立‘梅花會’?我‘江相派’至少還懂得劫富濟貧之理,你們騙來的錢都中飽私囊了吧!” 梅玄子大笑:“祖爺怎知我中飽私囊?‘梅花會’成立十二年來,每一筆賬都記得清清楚楚,除維持堂口正常開銷外,所有收入都存于賬下,待時機成熟,這筆錢自會有它的用處!” 祖爺也笑了:“梅師爺姑妄說之,我姑妄聽之?!?/br> 梅玄子看了看祖爺,說:“我且問你,當今像你我這樣的‘會道門’,最首要的任務是什么?” 祖爺說:“愿聞其詳!” 梅玄子捋了捋胡子,嘆了一口氣,說:“遠的不說,就說這上海灘,十里洋場、大街小巷,祖爺看到了嗎,道路兩邊有多少洋教堂?天主教、基督教比比皆是!國教何在?鴉片戰爭以來,洋教入侵,國教萎靡,時至今日,洋教發展的信徒遍布全國,數以幾十萬計。那些神父、教父們在中國買田置地,更甚者,蠱惑老百姓捐贈財產,多年來有多少廟宇道觀被捐入洋教,數可計否?就連關帝廟都被捐了!中華一脈,儒釋道三教匯集,儒、道二教皆我華夏圣人所創,佛教自漢代移根我國,數千年來發揚光大,堪稱國教之一。如今洋教涌入,國教正遭受前所未有的沖擊!地割了,可以再要回來;人死了,后繼還有人;信仰如果被人鏟了,我們還是中國人嗎?國難當頭,全國各地的‘會道門’卻依然自娛自樂,各掃門前之雪,愚昧否?今春以來,我‘梅花會’大造聲勢,江淮老百姓紛紛加入,我給他們宣講道家學理,他們深感我華夏道學并不比洋教的教義差。神父能和上帝對話,為什么我不能和神仙對話?百姓信我,心靈得解脫,修其身而發其善,繼圣學而開未來,我何錯之有?” 這一席話說得祖爺無言以對。他說得有道理,可祖爺不知他這是肺腑之言,還是裝腔作勢。 良久,祖爺說:“你以騙術蠱惑百姓,這可不是傳遞圣人之道!” “騙只是手段,不是目的。今國難當頭,人心浮躁,不搞點神仙下凡之類的東西,誰會信你?”梅玄子說著,向天拱手抱拳,“我自知罪孽深重,蒼天可鑒我一片苦心!” 祖爺說:“梅師爺既然要宣揚道學,自己宣揚便是,為什么又要在我‘木子蓮’背后捅黑刀?” “這正是我今天請祖爺來的原因……” 話音未落,房門嘭的一聲被撞開,祖爺回頭一看,是“精武會”的曾敬武帶著大壩頭、二壩頭一干人等沖了進來。 “祖爺快走!”曾敬武大喊。 話音未落,幾個黑衣人拎著槍從走廊里奔了過來,身形閃過門口,抬手沖著祖爺就射。 坐在祖爺身邊的梁文丘猛地把祖爺推開,子彈打中梁文丘的左肩。 曾敬武、大壩頭、二壩頭紛紛開槍還擊,雙方對打,子彈亂飛,門窗餐具都被打碎。 梅玄子嚇得趴在沙發后面,大喊:“怎么回事?” 二壩頭上去就踹了他一腳:“去你媽的!”然后一腳蹬開窗戶,“祖爺,快走!” 祖爺看了梅玄子一眼,對二壩頭說:“不要傷他!” 隨即,祖爺拉著梁文丘從窗戶跳下,一輛汽車馬上疾駛而來。 “祖爺,快上車!” 祖爺扶著梁文丘鉆進汽車,風一樣疾馳而去,消失在巷子的盡頭。 開車的是個小伙子,祖爺不認識他。那人在后視鏡里看了看驚魂未定的祖爺,說:“我是曾教頭的徒弟,是他安排我在此守候的?!?/br> “曾教頭他們……”祖爺回頭看了看車后窗。 “放心吧,我師父武功高強,對這里的地況很熟悉?!?/br> 祖爺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一邊緊張地梳理著發生的一切。 車子一路狂奔回到堂口,祖爺趕快安排醫生給梁文丘處理槍傷。 西雅餐廳的槍聲漸漸平息,幾分鐘后,恢復了平靜,只留幾具尸體躺在包間中。中午時分曾敬武等人也撤回了堂口。 祖爺見所有人都活著回來了,心里略微踏實了一些,趕忙問曾敬武這是怎么回事。 曾敬武狂吞幾口茶,將整個事情的原委一一道來。 原來,上午祖爺一行出發后不久,曾敬武就來到祖爺府上找祖爺,見祖爺不在,忙問祖爺去了什么地方。 江飛燕說:“祖爺應梅玄子之約,去了西雅餐廳?!?/br> 曾敬武大叫一聲:“不好!”馬上帶上大壩頭、二壩頭等人去了西雅餐廳。 曾敬武為什么這么緊張?因為他安插在吳淞的線人剛剛截獲了一份日本人的密電,是一份暗殺名單: 藍衣戴 斧頭王 精武曾 江相祖 …… 藍衣戴,指藍衣社的戴笠;斧頭王,指斧頭幫的王亞樵;精武曾,指精武門的曾敬武;江相祖,指江相派的祖爺。 曾敬武在“精武會”內部秘密成立了一個抗日組織,名叫“正甲同盟”。正是正義、正氣的意思;甲,取精武會創始人霍元甲的甲字。 這個組織專門竊聽日本情報,刺殺日本人和叛國漢jian。自從《淞滬停戰協定》簽署后,日本在上海站穩腳跟,使之成為重要的侵華基地。曾敬武便在日本人經常出沒的吳淞、閘北等地安插眼線,尋找目標,伺機行動。 這天上午,安插在吳淞的細作獲取了這份密函,曾敬武看后大驚。他驚的不是自己上了暗殺名單,自己這些年追隨王亞樵跟日本人作對,日本人要殺自己很正常,但日本人要殺祖爺,這就匪夷所思了。 曾敬武不知祖爺哪里得罪了日本人,所以就趕忙來找祖爺了解情況,結果江飛燕說祖爺去了法租界,憑著職業殺手的敏感,曾敬武覺得不妙,就趕忙帶人趕了過去。這才比對方先一步到達,將祖爺救出。 祖爺聽后,陷入沉思:“兩年前,在南粵,我和一個叫西田美子的特務打過交道,但當時并不知道她是特務,她多次向我打探九爺的消息,都被我敷衍過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