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物管查水表
“……嗯, 嗯, 你放心, 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迸藴芈暤? “你也要好好照顧自己,好么?上次聽吳晟說你又熬了夜……我真難受,要是有朝一日,我能光明正大地端著羹湯來辦公室照顧你, 就好了……” 時至傍晚,昏黃的夕陽透過玻璃,斜照在米色的布藝沙發與其旁的展示柜上。展示柜里,幾十個衣著各異的洋娃娃整整齊齊地排布著, 嘴角微微勾起,寂靜無聲。 客廳里只有女人柔和的聲音。她的臉上始終帶著柔和的笑意,聲音悅耳, 談吐合體,像是永遠都不會發脾氣。 “……好的,你先忙吧,晚安?!?/br> 電話里傳來忙音。 女人坐在沙發上,她輕柔地撫著自己的肚子,不知在想些什么。在掛掉電話的那一刻,她滿臉柔和的笑意像是干冰氣化,在須臾之間便從她的臉上消失得一干二凈。 “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迸讼袷亲匝宰哉Z般地說著,“很快了……” 很快, 她就能憑借肚子里的孩子登堂入室,嫁入豪門,成為闊太太,躋身上流社會,從此…… 從此達成她,從幼時起的夢想。 岑穗閉上眼??蛷d內分明寂靜無聲,她耳邊的雨卻仿佛還在下,恍惚間,她似乎又回到了童年時。 她穿著破破爛爛的棉襖,留守在貧窮而多雨的村莊里,唯一所擁有的玩具,只是早亡的母親所留給她的那個布娃娃。 在岑穗還很小的時候,她的父母便離了婚,確切地說,是父親發了跡,便拋棄了糟糠妻。她的母親是一個目不識丁的家庭婦女,在城市里活不下去,便帶著岑穗回了鄉下老家。 村莊多雨,窮且困,母親手巧能做針線活,勉強維持著孤兒寡母的生活。兩人的生活貧窮而拮據。岑穗在鎮上上小學,班里的同學能買得起最新的翻蓋鉛筆盒,她只能用母親縫的破布袋子。班里的同學能穿得罩著薄紗的公主裙,她卻只能撿著親戚們不要的舊衣服穿,小小的一個女孩子,每天裹在中老年人淘汰下來的花布衣裳里,滑稽又老氣橫秋。 格格不入總是容易受人嘲諷的,小孩子們的惡意則更加直接。在總被冷嘲熱諷的日子里,岑穗唯一能引以為傲的就是自己的好成績。 然而雙百分也比不過班長帶來的洋娃娃。班長穿著粉色的蕾絲公主裙,長得也像洋娃娃。她帶來的洋娃娃有著長而卷的睫毛,琉璃珠子做的眼睛會眨。班長領著班上最漂亮的小女生團體玩過家家,洋娃娃是她們的女兒們,每個漂亮的小女生都帶來了自己的洋娃娃。 岑穗遠遠地看著她們,心里滿是羨慕。班長所在的小女生圈是最優秀的小女生圈,能進這個小女生圈,就代表著被承認為最優秀的小女生之一。 那時的岑穗還很天真,她以為進入一個小圈子,便只是一個洋娃娃的問題。 ‘我想要洋娃娃!’她對mama說。 mama買不起洋娃娃,岑穗便負氣和她吵架冷戰。mama身體本來就不好,被她氣得急火攻心,病了。 一周后岑穗起床,mama咳著嗽給遞給了她一個布娃娃。 布娃娃是mama自己縫的,沒有會眨的琉璃眼珠和長睫毛,但針腳細密,棉花充足。布娃娃也有一雙縫上去的大眼睛,扎著小辮,穿著紅色棉襖,像是布娃娃版本的小岑穗。 岑穗帶著布娃娃興高采烈地趕到學校。手握著布娃娃,她沒有想到母親越發尖銳的咳嗽聲,而是感覺自己仿佛握著一張“進入圈子”的入場券。 想到這里,岑穗捏緊了手機,搖了搖頭。 那時的她太天真。 拿著布娃娃的她果然受到了小團體的“歡迎”。如果站在此處的是二十年后的岑穗,她應該很容易便能從那些心照不宣的笑容、交頭接耳的小動作種發現那些小女生的意圖。然而7歲的岑穗卻太急于討好了——她對于自詡“上等人”的小女生們、能對她這個“貧窮者”所抱有的惡意,一無所知。 岑穗帶著那個布娃娃,終于加入了小女生們的游戲中。小女生們說,她們想玩皇宮的游戲。她們的女兒扮演漂亮惡毒的公主,岑穗的女兒則扮演毫不起眼、飽受折磨的灰姑娘。 ‘灰姑娘可是主角哦!’她們說。 能扮演主角可是了不起的殊榮。主角善良,主角柔弱,主角被惡毒女配們欺負……小女生的娃娃們干干凈凈,坐在漂亮的椅子上,岑穗的布娃娃則需要完成一切“灰姑娘”需要干的活,比如…… 擦灰。 ‘又把娃娃弄臟了啊……咳咳,咳咳……’她的mama總是這樣說著,小心翼翼地替布娃娃做著修復與清洗,‘下次要小心一點哦?!?/br> ‘好啰嗦啊你!’ 岑穗對mama總是不耐煩,動輒尖叫嘶吼,對小女生們卻很小心。日子一天天地過去,盡管有mama的不斷修復,岑穗的布娃娃,卻還是越來越破舊,越來越搖搖欲墜。 也就是在這時,小女生們想出了新的玩法。 ‘扎針’。 ‘電視劇里的漂亮女主角都是被這樣折磨的哦?!嚅L撲閃著眼睛,‘我們也來試試吧?’ 岑穗很慷慨地將自己的布娃娃貢獻了出去。游戲熱火朝天,她感覺自己再次被這個位于班級頂層的小圈子所“接納”了。 她的母親貧窮、懦弱、多病,沒什么價值。然而被小圈子所接納,卻能給她帶來無上的滿足感。 布娃娃一天天地破舊起來。它身上的每個撕裂的針孔、每塊因‘擦灰’而出現的臟污、每條露出棉花的傷疤,都被mama用一次次的針線、一塊塊的補丁所填補。布娃娃的身上補丁摞補丁,原本已經開始“接納”她的小圈子卻似乎像是失去了對于玩娃娃游戲的興趣。班長帶來了會發光的魔法杖,她們又玩起了新的游戲。 岑穗也在此時聽到了新的傳言。 ‘你知道班長她們為什么和岑穗玩嗎?其實那個布娃娃,長得真的很像岑穗??!’ ‘就她那樣的人也配和咱們玩兒?全班就她一個人拖了兩個月的學雜費沒錢交,我爸說他看見過岑穗她媽去辦公室那樣,對著老黃卑躬屈膝,為了一百多塊錢就跪下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們也太過分了!’一個短頭發的女生站了出來,她也是出身于單親家庭跟著做屠夫的爸爸。她長得人高馬大,像個假小子,性格彪悍。小女生們整天躲著她,但沒有一個人敢說她的壞話。 這個女生在放學路上追上岑穗,手里拿著被岑穗扔進垃圾桶里的娃娃:‘你別理她們,她們心眼壞得很。你mama她……’ ‘關你什么事?!你知道什么?!’岑穗反而對她兇了起來,‘都是我媽的錯,要不是她太窮了,我……’ ‘你吼我干什么?!有那個勁怎么不對著那幫女生吼?!我幫你個忙招你惹你了?!’假小子也惱了。她不等岑穗回復,便粗暴地把布娃娃塞進了她的書包里:‘愛要不要,自己滾吧!’ 回到家里的岑穗哭了一夜,她恨自己明明窮困的、卻非要把自己從有錢的父親身邊帶走的母親。她恨那幾個自詡高貴、嘲弄譏諷她的有錢小女生,可又不敢太恨,在她們面前,她始終保持著相當謙虛的自卑。她恨那個把布娃娃撿回給她的假小子——她的東西,她扔就扔了,關她什么事? 千瘡百孔的布娃娃躺在桌上,按照以往的慣例,從裁縫店下班回來的mama會一邊咳嗽、一邊幫她把布娃娃處理干凈。岑穗坐在家里恨著許多人,然而這個晚上,岑穗的mama卻沒有回來。 那個傍晚下了很大的雨,岑穗的mama騎著借來的自行車,翻進了河里。那本來是一條很淺的河,健康的人很容易便能從水里爬上岸。然而岑穗的mama早因生活而積勞成疾,最終,她死在了那條河里。 而岑穗也在一個月后終于等到了她夢寐以求的有錢父親。 岑穗的父親在俗世眼光里算不上特別發跡,只是一個小小的公務員。盡管他對這個突如其來的“責任”缺乏發自內心的關愛,但也給她帶來了一個對女兒整整五年不聞不問的父親的見面禮:翻蓋筆盒,公主裙,芭比娃娃。 一百多塊錢的芭比娃娃! 岑穗抱著芭比娃娃,跟著父親回了城里。臨走前她好好地穿著新衣服、用著米老鼠書包、帶著芭比娃娃去上課,在小鎮的同學們面前好好炫耀了一番。 班長的眼神讓她感到了強烈的揚眉吐氣。那一刻她才發現,其實班長也沒那么漂亮。穿著公主裙的她比起班長漂亮多了。 全班同學里只有假小子沒有看她。岑穗很不爽,轉念一想又覺得沒有什么可遺憾的。 岑穗的東西不多,一個小箱子便能裝下。父親給她收拾時沒上太多心,順手把布娃娃也帶進去了。岑穗和她的行李在抵達父親家時首先受了一番來自后媽的洗禮,她同父異母的meimei躲在后媽背后,看著這個陌生的jiejie的行李箱。 ‘好臟啊?!eimei奶聲奶氣地說著。 她的感嘆源自于那個臟兮兮的布娃娃。后媽皺著眉頭看著眼前新來的小女孩,盡管并不喜歡這個非自己所出的孩子,她還是竭力維持著一點禮貌:‘這是你的玩具?’ ‘不是我的?!┲乱路尼胙杆僬f著,‘不知道是從哪里來的?!?/br> 布娃娃被扔進了垃圾桶里,連同它所代表的的過去。在那一天后,這個曾經的女孩便只留下了攀附權貴、躋身上游的野心。 帶著這份野心,她從一個滿鞋底泥巴的女孩,變成了能穿著小白鞋,行走在干凈的街道上的玩偶設計師。童年時的經歷確實影響了她的就業選擇,她迷戀于設計漂亮的玩偶,就像那是一種對于童年時的自己的補償。 擅長察言觀色的她在所有人的眼里,都是那樣的溫和柔軟。曾經會在放學路上對著假小子大吼大叫的女孩看似消失了,只有岑穗知道,她始終活在她的心里,為她每一次更接近“成功”的目標而竊喜。在得知對自己頗有好感的客戶居然是一家中型公司的總裁后,藏在她心里的小女孩甚至發出了驚喜的尖叫聲。 而如今……岑穗撫摸著自己的腹部,有了這個孩子,她便能嫁給李總,做真正的李太太。 對于腹中的這個孩子,她沒有什么母愛,而只是把它當做一個談判的工具。岑穗想著,腦海里卻浮現出了自己的母親孕育自己時的畫面。 “……我可不是那種蠢女人?!彼陲棸愕負u了搖頭,讓自己不去想這件事。 岑穗從沙發上站起身,她的房間里已經布滿了泥水拖拽的痕跡,她卻仿佛看不見一般,對此毫無察覺。見她站了起來,原本蜷縮在沙發旁的小女孩,也站了起來。 她依然盯著女人的腹部,臉上帶著詭異的笑意。 ……生吧,快些生吧。 ……mama,讓我見到你。 ……我。 “叩叩叩?!?/br> 門板上傳來敲門聲。 岑穗晃了晃腦袋,不知道為什么,她總覺得自己方才的意識有些模糊。與此同時,門口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你好,我是物管?!绷只钡穆曇粼陂T口響起,“查下水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