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9、給自己加戲
身處棺材內, 林槐看不見詩與遠方。他目光所能及的, 只有一片漆黑。 在失去視覺時, 人的其他感官會被極致地放大。他不知道自己正在被運輸到何方, 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方向,能感受到的只有顛簸,只有棺材的霉味、身邊尸體上散發出來的、帶著淡淡死氣的腥味,與…… 女鬼瑟瑟發抖的嚶嚶聲。 它像是被林槐給嚇破了膽, 一路上,都在嚶嚶不止。在林槐考慮拔掉它的舌頭時,外面的矮個子也傳來了恐懼的聲音:“我感覺里面,一直有哭聲傳來……” 生長著槐樹的亂墳崗已經出現在兩人眼前。他們咽了口口水, 硬著頭皮,向上爬。 亂墳崗里扔著許多無主的尸體。有良心的拋尸人,給人做了個簡單的墳。有的, 則用草席裹了,隨便往那兒一放。高個子矮個子走在濕軟的土地里,下腳皆是小心。 嗚嗚的風聲在兩人身后吹著,像是有鬼在哭。矮個子結巴道:“我們這下要把她放哪兒?” “槐樹下先前有個淺坑,把棺材扔那里面就行?!备邆€子揚揚下巴。 “嗚嗚,嗚嗚……” 仿佛哭泣的聲音,從四周的棺材里傳來。 “棺材里……真的有聲音??!”矮個子顫著聲帶道,“我聽見了……” “別看,別聽?!备邆€子低聲說,“我小時候聽姥姥說, 有些枉死的鬼,在頭七時會發出哭聲,在吸引到人注意力后,人一旦應了它的聲音,就會被拉進棺材里,做替死鬼……” “那……要是被拉進去了……” “就再也出不來了?!备邆€子道,“我姥姥說,只有一種方法能對付它……” “不要回答,不要回答,不要回答!” 高個子重復了三遍。 “哦,這就是前人總結出來的,亂墳崗里的黑暗森林法則……” 依舊在感受寧靜的林槐躺在棺材里,這樣想著。 亂墳崗就是一座黑暗森林,每個拋尸者都是待宰的羔羊,像幽靈般潛行于棺材間,輕輕撥開擋路的樹枝,竭力不讓腳步發出一點兒聲音,連呼吸都必須小心翼翼:他必須小心,因為棺材中到處都有潛行的厲鬼,如果他發現了別的生命,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尖叫著逃跑。 他打了個哈欠,終于,他的身下傳來了一陣振動。 他終于被放到了地上。 “就把她放這兒吧?!卑珎€子擦了擦頭上的汗,“我們……” 身踏實地林槐終于有了點放松的感覺。 為了避免嚇到兩個npc,他決定等兩人離開后再揭棺而起。想必,這也是周盈曾做過的事。 然后,他便聽見了矮個子的下一句話:“要不然,還是把她給埋了?這曝尸荒野的,是不是不太好……” 林槐:……大哥你沒有必要在這個時候做個好人的。 他下意識地抓了抓棺材蓋,雖然于他而言,從土地下像土撥鼠一樣破土而出,并不是什么難事。 但…… 那一刻,他仿佛感覺到了隨著棺材被抬出的、周盈的絕望。 她是否也像他之前那樣,藏在棺材里,大氣也不敢出一口,感受著身下的顛簸,驚慌失措而安靜地等待著,從牢籠中離開呢? 然而…… 絕望并沒有延續太久,高個子很快啐了一口:“你給自己沒事兒找事兒做?這么大個坑,要填你自己去填?!?/br> 高個子這樣仿佛處處留坑、卻毫無填坑的廉恥之心的作者的行為,在這一刻,卻吸引了林槐的大量好感。 他雖然可以做個土撥鼠,但他畢竟不想做一只土撥鼠,這實在是太不優雅了。 優雅的林槐在下一刻,卻聽到了一句讓他目眥盡裂的話。 “不過我們還有一件事要做,”高個子道,“把東西拿著,我們照風水先生的話把桃木釘釘上,防止詐尸?!?/br> 林槐:……nmd,為什么。 錘子敲擊棺材的聲音在他的頭頂上響起,他剛要揭棺而起,一股眩暈,卻襲上了他的腦內。 靜靜的風聲和黑暗吞沒了他,連帶著極度的驚懼、與令人窒息的苦痛。 清淺婉轉的戲聲在他的腦海幽幽地唱過,那一刻,他仿佛進了另一個人的身體里。 他“看”著自己躲在棺材里被人抬出,離開城門,抵達亂墳崗。 棺材落地,他的心也落地。這一刻,高個子卻發出了讓他絕望的聲音。 “把棺材釘上!” ——不——不要——我在棺材里—— 他想要喊,身邊,卻傳來了大批人馬的追逐聲,和兇惡的狗叫。 “他媽的,給老子跑了!臭戲子給臉不要臉!” 他聽見土匪的聲音。 “把那個臭戲子抓回來!” “老大,要死的還是要活的???” “給我剮了!既然臭戲子不要臉,我們也甭給臉了!” 桃木釘一點一點深入棺材,他躺在尸體的旁邊,伸展著兩腿,用手臂死死堵住自己的嘴。 ——不能發出聲音,不能讓他們發現。 ——我已經,做到所有我能做的事情了。 ——我在戲班里挨過打,我在寒冬臘月里被師父摔進冰涼的水池里。 ——我被關進柴房,我靠著我的雙手一點點地從墻上爬了出來。我的手不如大家閨秀柔軟,但他說,他最喜歡的便是我這一雙手。班主也說,表情達意,柔若無骨,就憑這一雙手。 ——我毀掉了我的手,可我想見到他。 ——我躲在棺材里,躺在死尸邊,我一路提心吊膽,我終于來到了這里。 ——我為了來到這里,為了出去,為了和他離開,我已經做過太多太多了,我付出了這么多,為什么…… 不能給我一點幸福呢? “咚、咚、咚?!?/br> 桃木釘被一點一點地釘進棺材蓋上,和釘子聲同時響起的,還有狗的叫聲。 他“看”著棺材蓋,“看”著自己一步步沉入黑暗。 直到所有聲音,都消失了。 狗叫聲消失、追兵的聲音消失、桃木釘深入棺蓋的聲音也消失。 林槐也終于回到了他自己的身體里。 他靜靜地看著漆黑的棺蓋,淡淡地開口了。 “這就是《東籬》這出戲的,最后的結局嗎?” 隱隱地,他聽到一聲輕笑。 這聲笑聲中,帶著濃烈的恨意與扭曲。 濃妝艷抹的花旦似乎走到了他的身前,她沒有說話,只是輕啟朱唇。 ‘不?!?/br> 這是她的嘴型。 林槐安靜地躺在棺材里,他均勻地呼吸著,等待著《東籬》最后的終章。 時間像是過了很久,又像是過了很快。 書生本該在子時到來,正如他們在信中所約定的那般。屆時,周盈會在棺材里發出聲音,而書生,即使手無縛雞之力,也能打開棺材。 林槐在棺材里等了很久。周盈死前的感受,也終于通徹到了他的身上。 他太累了,太想睡了。被囚禁的三天,和整段驚心動魄的出逃,讓他已經精疲力盡,眼如灌鉛。 可是,如今距離比翼雙飛只有一步之遙,他又怎么能甘心? 他不知道外界的時間,但他知道,子時怕是已經過了。 書生不來見他了么?書生沒有收到那封信么?書生把他……扔到了這里么? 在無盡煎熬和痛苦的等待中,他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 他不知道自己已經在棺材里,等了三天。 三天時間,足以熬死所有的人。 終于,在他即將沉沉睡去時,他聽見了棺材外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周盈?” 那帶著試探性的聲音一出,讓他登時便清醒了過來。 干渴了三天的喉嚨如灌了鉛,發不出聲音。他只能曲起手指,拼了命地敲擊著棺材板。 “叩叩,叩叩,叩叩?!?/br> 黑暗中,每一個心跳每一個敲擊聲都驚心動魄。然而在四處盤桓的人,卻對此無知無覺。 他沒有去問他遲到的原因,他也忘記了這幾天的煎熬。他發出微弱的聲音,提示對方,自己還在這里。 然而對方卻中斷了叫喊。 “棺材上……有釘子?”他聽見對方遠遠的聲音,“難道已經……” ——不,我沒有,我…… “周盈……”他聽見哭聲,“周盈啊……” ——不,我—— 他聽見那人似乎嘆了口氣,一屁股坐在了樹邊。 這個場景有些滑稽,他明明活著,對方卻渾然不知。他當他死了,卻還在哭喪。 他用盡最后的力氣咬破了嘴唇,打算發出最后一聲掙扎。 然而,他卻聽見了書生的聲音。 “……這樣也好。你也該知道……我同你,是不可能長久的??!” 他僵住了。 “你是下九流的戲子,而且還是……而我……以后是要金榜題名的啊。你跑了,就是了??晌乙且才芰恕疫@輩子的仕途,就完蛋了??!” “上個月是你的生辰,我在市場原是要給你選一枚戒指……沒想到,卻與知府的小女兒看上了同一樣東西,我們……我不能和你走,你明白么?我不能和你走,大好的前程就在我眼前,可是你畢竟對我有恩……你以恩相挾,我!這幾天,我一直不敢來面對你,如今你已經……那么也好……” 那么也好。 堅持了三日水米不進的求生意志,在這一刻,卻徹底地消耗殆盡。 他沉上眼,徹底地眠于黑暗之中,在漆黑的深潭里,緩慢地下沉。 漆黑濃稠的情緒翻涌而上,他閉著眼,面無表情。 書生離開了,空蕩蕩的亂葬崗上,只剩下了鬼哭般的風聲。 在這死一樣的空氣中,他聽見自己干涸的嗓子,又能發出了婉轉的唱腔。 身體,也突然輕了起來。 “皚如山上雪,皎若云間月。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今日斗酒會,明旦溝水頭。 躞蹀御溝上,溝水東西流。 凄凄復凄凄,嫁娶不須啼。 愿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竹竿何裊裊,魚尾何簁簁!” 深坑之中,原本緊閉的棺材,滲出了血來。 深紅的液體向著四周蔓延,所有枉死的魂靈,所有無主的尸體,都被這鋪天蓋地的血的漩渦,席卷而入。 原本的深坑在頃刻之間,變成了深紅近黑的血池! 白發紅衣的身影,從血池中拔地而出。 它仰著頭,望著夜空,嘴里喃喃著唱腔。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br>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br> 唱著唱著,一滴血淚,順著它的的眼角,滑落下來。 ——這就是《東籬》,最后的結局。 所有的聲音和畫面在此刻消失,林槐在漆黑的棺材里,睜開了雙眼。 他的臉上沒有多余的表情,看不出是高興,還是悲傷。 “第四出戲——《東籬》,已完成?!毕到y冰冷的提示音在林槐腦內響起,“請玩家設法離開棺材,并遵照提示,完成第五出戲——《執手》?!?/br> 棺材里許久,沒有傳來回應。 過了良久,黑暗里傳來一陣笑聲。 “呵呵……呵呵……” 那笑聲極為扭曲,仿佛蘊藏著無窮無盡的瘋狂。 “你管這個,叫戲劇已經完成了?” 黑暗中的人,柔聲道。 “書生薄幸,厲鬼現世……這種程度,就算是結局了?哈哈,哈哈……”黑暗里的人輕柔地說著。 “這的確是《東籬》最后的結局?!?/br> 清冷的男聲在天空中響起。 “是么?”黑暗里再次傳來笑聲,“原作者這樣說的話,要怎么爛尾自然是你說了算,但我今天……” “就要做一次高鶚,寫一次同人?!焙诎道锏娜吮犻_雙眼,“我即使是死了,釘在在棺材里了,也要在墓里,用這腐朽的聲帶喊出——” “在第四幕戲和第五幕戲之間,你們少了一幕戲?!彼麖墓撞睦镒?,“現在,我來幫你們補上,至于少了的這幕戲就叫做……” “人生四大喜有久旱逢甘露,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彼麑⑹终瀑N上了棺材蓋,“那么我這幕戲就叫做——” “萬喜同悲?!彼α诵?,“一個合格的演員,應該會學會給自己加戲。一個囂張跋扈的小丑……” “更應該在戲劇結束后,給參與者來點刺激的,比如……拿起槍,掃射這個劇院!” 作者有話要說:林哥:我來給自己加戲 斷在這里會不會被打(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