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
……她光聽就覺得要窒息。 視線投在蔣閻身上時,他已經毫無芥蒂地將水喝到了底。 她以為這場荒唐的鬧劇應該到尾聲了吧,然而—— “一滴也不能漏?!贝髱熤钢纱u上因為喝得過急溢出來的幾滴灰水,“得麻煩小少爺舔掉?!?/br> 他語氣客客氣氣的,隨著這句話,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到這個跪地的人身上。 石夏璇也看著他,但是她的目光卻莫名注意到他投射在墻面上的影子。 大廳的天窗直射進來,將少年細瘦的身體拉成一個可怕的怪物。怪物匍匐在地上細微地震顫,太陽轉移,日光的角度傾斜,他的影子在下個瞬間忽然又變成一道脆弱的薄片,被風一吹,低下頭顱,紙片被灰水沁濕。 蔣閻抬起頭道:“祝愿父親能夠好起來?!?/br> 真是可怕,臉上一派虔誠。 她再次對蔣閻產生興趣,這個少年到底能口是心非地做到什么地步呢?心思藏得深不見底,她一眼看不穿,反而更想走近看一看。 于是趁空隙,她走到一樓的衛生間門口,聽見里面傳來嘩啦啦的水聲。過了很久蔣閻才神色如常地出來,嘴唇是一種要燃燒起來的火紅。 她瞥過他快要洗到破皮的唇,近乎于刁難地問:“剛才的水口感怎么樣?” 他波瀾不驚地回:“薄荷?!?/br> “……薄荷?” 蔣閻從口袋里拿出薄荷糖:“事先含在嘴里就不會有別的味道?!?/br> 石夏璇恍然地笑:“你這小鬼真的很有趣?!?/br> 他盯著她:“你是心理醫生的話,可以治療人做噩夢嗎?” “我還沒成為醫生呢?!彼馔獾貑?,“你還真關心蔣明達???” 少年嘴角勾起一個嘲諷的笑。 “不是他,是我?!?/br> 石夏璇挑眉:“那你都在做什么噩夢?” 可他又不往下說了,草草地扔下一句話:“算了,你治不好我的?!?/br> 那時,她很好奇他的話里藏話,一個小孩子能有多少心思呢。 直到現在,她依然對他的內心一知半解。除了蔣明達和他本人告訴她的,關于他的身世。 但有一件事,她很明確。 “那就是你真的生病了,你需要幫助。特別是已經有自殺傾向的話。我知道你現在很排斥我,但我可以給你推薦合適的醫生?!?/br> 她誠懇地給出建議,蔣閻卻冷眼看著她。 “我沒有想要自殺?!?/br> “那你這手腕是怎么回事?” “意外?!?/br> “……你真的,還是先正視一下你自己吧?!?/br> “我很清楚我不想死?!笔Y閻冷靜地說,“只要我活著,我還有機會見到她。但如果我死了,我一定會下地獄?!?/br> 這個她,他們都沒有說出名字,但他們都心知肚明。 石夏璇不解: “明明是她受不了你的過去背叛你的,你何必還這么固執?” “她從來沒有背叛過我?!彼Ьo牙關,“是我背叛的她?!?/br> “……所以你不舍得拉她下地獄,在地獄相見?” 石夏璇憐憫地審視著蔣閻。 “但你知不知道,如果你不乖乖治療,以這樣的姿態再去找她,就已經是在拉她下地獄了?!?/br> * 樓宏遠是于昨晚深夜突發腦梗,醫院一直聯系不上蔣閻,只好聯系到了當年替他出診斷書的石夏璇。 他也被轉移到石夏璇所在的醫院進行緊急手術,一條命好歹救回來,但狀況并不算樂觀,可能都要面臨半癱的后半生。 蔣閻凝視著重癥病房里的樓宏遠,隔著一道門,他無比溫順地躺在那里,就像一具尸體。 禍害遺千年,在這一點上,他們真的是留著相同的血脈,無法輕易地被老天收回去,沒那么容易死掉。 他沉默地看著樓宏遠,蔣明達卻在這時來了電話。 他接起,眼睛望著病床里的生父,嘴上恭敬地念道:“父親?!?/br> “你回來一趟,我有事問你?!?/br> 對面干凈利落地切斷,一如往常,但蔣閻卻隱隱嗅到了風雨欲來的氣息。 但對此他已有準備,畢竟蔣明達仍是蔣隆集團真正的一把手,很多事情他都沒什么決策力,必須經過他的首肯。 第二天夜晚,飛機落地西川,車子繞過川流的車潮,駛向郊區別墅群,停在一棟老式的別墅前。 記憶中的那股檀香味道又無孔不入地侵犯蔣閻的嗅覺感官。 蔣明達會對神佛這么癡迷,不是沒有原因的。 他也是后來才慢慢打聽到蔣明達的發家史。最初下海那幾年,他跟著人炒房又收購地皮,一開始混得順風順水,但后來卻差點虧得血本無歸。 原因是他開發的其中一個樓盤鬧出人命。 鬧出人命不可怕,但短時間內接連有人自殺,那就邪門了。 蔣明達一琢磨,才發現那塊地皮前身是戰爭時期的亂葬崗,風水差得要命。自此,他對風水這種事越來越深信不疑。 蔣閻踏入客廳,掃了一眼通往地下室的門。 門后通往的是禁地。 這些年他從未下去過,但他知道那下面曾經住過什么。 ——蔣明達從泰國請來的小鬼。 因為這樽小鬼,蔣隆集團才能成功上市,做大做強。蔣明達是這么覺得的。 也因為這樽小鬼,蔣明達一直未能有子嗣。 妻子懷孕兩次都接連流產,連他養在外面的情人也難逃一劫。 蔣明達嚇得連忙將小鬼送走,但厄運沒有就此平息,連他的身體都出現問題,生活開始一塌胡涂,他趕緊找大師去算該怎么辦。 大師直搖頭,斥責他這樣的做法惹怒了小鬼,請神容易送神難,更何況是嫉妒心極強的小鬼,他這輩子別想有自己的孩子,即便誕下也會不得善終。 但若要解決他身體的問題,很簡單,那就是再領養一個孩子過來,小鬼的怨氣自然會從大人轉移到孩子身上。但是,這個孩子命格必須要硬,能承受住煞氣。 蔣明達就因為這一席話,踏進了那家有他和她在的福利院,改變了他的一生。 只是,往好的方向還是壞的方向改變? 總體上是好的吧。他有了世俗眼中好的出身,不必再每日心驚膽戰十幾年后樓宏遠會提著一把刀出來,把當年送他進監獄的自己砍成爛泥。 如今的樓宏遠,被精神藥物不停地折磨,終于熬不下去,突發腦溢血倒下。 那么,他的那顆心臟爛在斷芽的春天里,也不值得叫委屈。物質守恒,一切都有代價。 上到二樓,蔣閻停在蔣明達的書房門口,輕輕叩響。 門內倦懶的聲音說道:“進?!?/br> 他推開門,蔣明達穿著黑色的絲質睡衣,正仰臥在雕花的紅木梨榻上,雙手正捧著佛經,嘴上念念有詞。 “小閻,坐?!?/br> 蔣明達抽空指了下座位,他依言坐下,然后便是等待蔣明達自顧自地將佛經念完。 良久,蔣明達擱下佛經,細細端倪了蔣閻一眼。 “長大了,心思也多了?!?/br> 蔣閻故作不懂道:“我很多地方都做得還不成熟,父親多包涵?!?/br> “不成熟?我看你是成熟過頭,步子拉太大吧。之前收購亞太度假村的事尚且算一步好棋,那這一回收購鄭氏建材又是什么路子?他們可是根本救不活了?!笔Y明達重新躺下,悠悠道,“我看你能力還不錯,才給了你這個機會。既然承了我的名頭,就得像話點。不然,我可以換任何一人上去,你知道的?!?/br> 蔣閻眉頭都不皺一下:“能力比我強的人有很多。但是這些年我和您之間的維系,我不認為其他人可以取代?!?/br> 氣氛沉悶,過了好一會兒,蔣明達才慢吞吞地對此回應。 “你是懂事的?!彼匦履闷鸱鸾?,“心里有數就好,走吧?!?/br> 蔣閻起身,恭敬地鞠躬,安靜退開,關上門。 走到大廳時,他名義上的母親正好進門,兩人撞見,她瞇眼笑道:“怎么突然來了不打聲招呼?!?/br> 那笑容的弧度和他總是揚起的如出一轍。 “父親找我來談點事,就沒麻煩您?!?/br> “吃過晚飯了嗎?” “吃過了,謝謝母親?!?/br> “那就好,早點回去休息吧?!彼鋈挥窒肫鹗裁?,“你上次從紐約帶來的那個古董花瓶還挺好看的,還能弄一個來嗎?我想送給別人?!?/br> 蔣閻笑著應下:“好?!?/br> 走出蔣家別墅,他回到車上,發動車子駛往城內。 漆黑的國道死寂得嚇人,但月光很亮,他摁開廣播,有了點人氣兒。主持說著祝大家中秋快樂,合家團圓,他才恍惚想起來,今天是八月十五。 還沒吃飯的胃開始隱隱作痛,他看了眼時間,將車開到一家小超市邊上,下車進店,接著又拎了一袋子速凍湯圓出來。 車子在夜幕中急速向前,停在一幢燈火通明的公寓樓下。 蔣閻抬頭看著那扇黑漆的玻璃窗,心里明白也許他惦記的人正和別人在外面慶祝節日。 視線在速凍湯圓上轉過,原本要下車的姿勢僵住沒動。 他就這么沉默地坐在車內,聽著車內的廣播不斷變換,口水歌換了一輪又一輪,到了知心談話環節,女主持人念著聽眾發給節目組的留言。 “有聽眾朋友留言說,我只是每天往黑暗里投一顆石子,從來沒有得到過任何回響,如果生活是一個無底深淵,當我跳下去,無盡的墜落,是不是也是一種飛行?!?/br> “這位聽眾朋友,千萬不要對生活喪失信心。想一想你的家人、朋友或者愛人,或許你是一個人在大城市打拼,或許你現在正遭遇著一道過不去的坎。但沒有關系,我們都會祝福你。祝你節日快樂?!?/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