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蔣閻頭也不回地說:“要不要先坐下來吃個晚飯?” “用不著?!?/br> 男人瞥了一眼西餐盤里帶血的牛盤,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趕緊拿錢給我?!?/br> 蔣閻置若罔聞地坐下,拿起刀叉切下一片rou,切口鋒利又平整。 rou慢條斯理地剛入嘴,就遭到了男人的催促。 他大踏步過來,居高臨下地站在蔣閻面前。 “我問你話!你他媽現在吃什么飯!” 蔣閻坐著,略抬起脖子,潔白大理石墻面下的水晶吊燈晃了一下他的眼睛。 多么相似的視角啊。 十多年前,陰森灰暗的白熾燈下,他就是用這樣的角度仰望男人。 哪有什么華麗堂皇的別墅,噴香四溢的牛排,只有一張沾滿油污的桌,兩盆涼掉的菜。 角落里橫七豎八地堆了一堆東西:洛陽鏟、雷/管、麻繩、背包……空曠到粗暴的房間因此顯得擁擠起來。 他獨自坐在四方的桌邊,任頭頂的燈打下一圈陰影。那陰影好畸形,他被壓扁成一條,好似一團任人搓圓揉扁的面粉,恰巧剛被壓成了這個形狀。他也不惱,沒有脾氣地低頭嚼硬掉的飯。 里屋里,傳來女人的浪/叫,還有男人愉悅到極致的低喘。 破床板吱嘎響動得越來越大,某種奇怪的味道透過并未關嚴的門縫傳出來時,他跳下桌子,蹲到門口嘔吐起來。 但因為沒能吃下什么東西,他吐出來的東西只有一灘黃色的稀水。 他對此早有預料,每次出活兒前,樓宏遠必定會帶一個女人回來,每次的叫聲都各有秋千,具體體現在催吐功力上,比較下,這次的算不上厲害。 吐完,他習以為常地用泛黃的衣袖擦掉嘴角污漬,從口袋里掏出一包小浣熊干脆面,將硬邦邦的面條揉碎,再灑上胡椒粉,扎緊口袋搖一搖。 再松開手,粉香撲鼻。 他輕輕抽動過鼻子,極小聲地打了個噴嚏。 吐過之后,他才敢放心地吃這個他目前最喜歡吃的東西。 好東西留到最后,才不會被骯臟的東西辜負。在確認自己不會浪費之前,他不會打開。 屋內的動靜漸熄,樓宏遠光著上身出來,掃了一眼,看見了桌上沒被解決的菜。 他的視線落到門口瘦削的小男孩身上,剛發泄過后饜足的臉陡然暴躁,抄起地上空了的啤酒瓶,不由分說地對準他頭上的門梁砸下去。 碎渣濺了底下坐著的孩子一身,宛如過年時噼里啪啦掉下的炮仗屑,動靜大到嚇人。 “你是不是在和老子做對?!之前不是求著老子要飯吃嗎,怎么,知道今晚要走活兒故意不給老子吃飽飯?你他媽要是沒力氣死下面老子才不管你!” 男孩表情平靜地站起身,摸了一把眼角,碎片濺出了傷口,手心有溫熱的液體流淌。 世界從凄冷的灰白,變成了濃烈的紅色。 而他是一塊沒辦法清洗自己的調色盤。 “我有吃飽,爸爸?!彼瓜抡囱难劢?,“我是怕你沒吃飽,給你留的?!?/br> 樓宏遠一愣,聞言把酒瓶一扔,放過了他。 “吃屁,馬上要集合了。你快點給我收拾!” 他乖順地點頭,走到角落,把那些散開的工具一一放到和他上身差不多大的背包里。 “我裝好了——” 高聲說著的同時,他熟練地往懷里藏了一只很小的魚眼相機。 * 樓宏遠口中的活兒,就是盜墓。 他們在郊區已經瞄準了一塊墓地,帶隊的人估摸是西漢的墓,聲稱他們這次下去一定會大賺一筆。盜洞早就已經不聲不響打了好幾天,終于到了可以下墓的日子。 照例,他也得跟著樓宏遠一起去。 小孩子能在盜墓團隊中干嘛呢?明明不會定位,不會盜洞,不會爆破。 但樓宏遠卻想出了絕妙的使用方法——探路。 盜墓這件事,容易暴富,也容易暴斃。 積壓在地底下幾千年的玩意兒,什么未知的危險都可能有,每次下去,都是把腦門別在褲腰帶上的。 樓宏遠還不知道帶他的時候,第一次下墓地,就碰到了墓火,把他嚇得半死。幸好團隊里的人都沒帶什么明火的玩意兒,沒發生爆炸。 樓宏遠心驚膽戰地回來后,琢磨了一下這樣不行。 就像警察搜查犯人時得有身先士卒的狗沖鋒在前,巧了,這不正好養了一條嗎。 于是,他就被提溜過來。小孩子身型小,最適合查探。確認了安全再出來,幫他們把風。從晚上九十點一直到凌晨三四點。 他的童年,就從沉夜的墓地開始,一個人,坐在墳地上頭。 以致于后來,他被賜予蔣閻這個名字,和墓地和死亡千絲萬縷,真的就像冥冥中注定好的那樣,除了毛骨悚然無話可講。 這一次,他依舊被安排最先進去,綁上麻繩,從他們挖好的盜洞里爬下。 他站在邊緣,凝視著黃土地上那一口漆黑的盜洞,從心底無法抑制住地感到恐慌。 它就像嵌在大地上的臺風眼,海溝的深淵,宇宙的黑洞,地獄的輪回道。 總之是一切他能想到的,吃人不吐骨頭的漩渦。 他微微深呼吸,緊張地抓住繩子,全身蹭著黃土,洗亮的白鞋再一次變臟。 一群人圍在洞口旁,神色不耐地催促著他動作再快一點。 這個架勢總是會讓他想起明凈的實驗室里,穿著白大褂的人往籠子里滴進一滴細菌,然后冷漠地記錄和觀察白鼠的死亡。 即便這個地方,最扯不上邊的就是明凈兩個字。 骯臟、破落、逼仄、昏暗。 越是往下,就越是離開人間。面對他的墓門,就像是通往地獄的棺門。 他還沒爬到盜洞最底下,頭頂就傳來非??諘绲穆曇?,問道:“底下什么情況——?”一邊問著,那一張張臉擠過來好奇張望,把洞遮滿。 最底下,他們是用雷/管炸開的,誰都不清楚下面會有什么。 孩子的腳底終于從虛空中落了地,剛想回答這里什么都沒有,就覺得腳底軟得不像話,站不住腳,越陷越深。 蟄伏的惡魔不聲不響地冒出頭,拉住他的腳踝不停地向下。 求生欲逼得他即刻搖動繩子,嘶聲裂肺地喊:“沙子——這里有沙子——” 頭頂窸窸窣窣道:“靠,‘中獎’了,居然是積沙墓?!?/br> “得重新打盜洞,找準沒有流沙層的位置打?!?/br> “這他媽怎么找!” 長長的,露出到地面的繩子在他們的七嘴八舌里還在細微地掙扎搖晃。 樓宏遠瞥了一眼,總算想起來:“喂,等會兒再討論,人還在下面?!?/br> “來,大家加把勁把他兒子拉上來!” “趕緊的,下次咱們試探流沙層還得靠他呢?!?/br> 眾人趕緊從洞口散開,列成拔河的姿勢,由樓宏遠抓住繩頭,齊力把人往洞底往上拽。 但是,流沙卻因為這份由上而下的牽扯力也流動得愈發固執。 他聽到耳邊傳來隆隆震動——砂鍋大的石塊被牽連著擦過后腦勺砸進沙里。 就像小行星擦過地球,引發guntang的擦傷,偏差分毫,僥幸地沒有導致爆炸。 但下一回的撞擊,也許就是玉石俱焚。 恍惚間他聽到上頭傳來模糊的聲音,說著算了吧,他今兒是沒救了,這可是流沙墓。 他身上那股擰巴的力道驟然消失,繩子被松開了,整個人更往下陷去。 沙子絞得太緊,下半身逐漸失去知覺,也就感覺不到軟rou被擠成一團的痛苦。 他居然還有閑心想:這條褲子還洗得干凈嗎? 他沒幾條可穿的褲子了。 陷落還在繼續,粉塵四溢,缺氧的圓洞隨著石塊噼里啪啦震個不停,如槍聲大作的靶場,而他一不小心就會被流彈擊傷。 果然,第二塊、第三塊石頭……不知第幾塊石頭兜頭砸下來時,他沒能幸免。 有一塊惡狠狠地擊中了側邊的腦袋,世界開始像萬花筒旋轉。 唯有一樣東西是靜止的。 他粗喘地仰起頭,圓形的盜洞沒有了那些人的圍堵,露出了高懸于頭頂的滿月。 他就在地底最深處,仰望月亮。不知道還有沒有下一秒。 但如果這是死前的最后一眼,那老天還是仁慈的。 這是他難得見到的漂亮景色。 他顫巍巍地從即將被細沙淹沒的肚子里,費勁地扒出那只隱蔽的魚眼相機,把它高舉在自己的眼睛前,抖著手,按下快門。 如果能轉世投胎,他可以做一只月亮嗎? 光明的,高傲的,不用像一條狗一樣活著的月亮。 * 舊日的月光,和今日高級吊頂的燈垂下的光重疊。 蔣閻慢騰騰地直起身,一下子壓過男人,俯視著他。 他的眼神令樓宏遠感到害怕,又煩躁。猶如在陰濕的草叢里被毒蛇盯上,緩緩地吐動舌頭,琢磨著要從哪一個位置下手。 “你問我錢是嗎?”毒蛇微笑著說,“沒有?!?/br> 樓宏遠目眥盡裂:“你在玩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