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
從醉滿樓出來夜已深,七月夜里起了風,吹去了一絲酒意,等候在外面的小廝扶著醉醺醺的趙英說:“公子為何要為了那個姓林的這般動干戈?若是被老爺知曉了,只怕又要訓斥您了?!?/br> “公子我最不喜那種清高之人,他不是不會彎腰嗎?公子就讓他多栽幾次跟頭到時候就會了?!?/br> 小廝沉默不語,雖說這世上的仇與怨有時候來的就是這般莫名其妙,可想法設法要斷人家的前程未免太不上道,擋人財路如殺人父母,數年寒窗苦讀若這次功敗垂成,比要人命還殘忍。 趙英自說自話了半天,身邊人無回應,笑了一聲:“怎么?瞧不上你主子?” “小的不敢?!?/br> 七月中旬,林書安新抄的一批書要交付于書齋,因為要的急,他從官學出來抄近路走進一條小巷子里。 這兩年他得府城聚賢書齋掌柜的賞識接了不少與他來說大有益處的活,讀書人最愛書,尤其是被世家大族珍藏在藏書樓的孤本,那是他們這些寒門學子一輩子都難觸及的珍寶。 臨近鄉試,他原本打算收心安心復習,直到掌柜的說起這本名為《花間集》的孤本,他心中大動,這是前朝頗有盛名的大才子魏延所著,后來朝代更迭,戰火四起,待天下大定,留存于世的竟只剩這一本了。 林書安自然聽過盛名,如此難得的好運氣他怎舍得拒絕。 從掌柜的那里的知道這孤本是前年從朝中退下來的一品大官的私藏,原本不輕易示人,是這位大官府上的公子親自找掌柜的選人謄抄,雖不知為何如此,惹來眾多書生眼饞。 這種好事落在他頭上,自然也招來眾多人的羨慕及嫉妒。 走至今日這一步,越發覺得在桃花村的日子才是最安穩的,遇到的人也是最純良的。 走得越高,憂心事越多,心思復雜之人也越多,凡事都不在單純,看似前程風光,實則如入泥流,將來能不能洗得清全看他能否把得住。 他平時不愿意走這條巷子,墻角堆滿雜物不說,時常有婦人從窗戶上往下倒臟水,天氣熱些還好,若是到了隆冬時節,全結成了冰,讓本就坑坑洼洼的路越發難走。 此時巷子里來往的人不多,除了他之外還有一位懷抱壇子的老婦人,那婦人衣著粗鄙,滿面滄桑,彎腰埋頭看著地面大步往前走,時不時抬頭看一眼,。 兩人各走各路,原本相安無事,只在走至一處坑洼之處,那老婦人一腳踩在坑里,身體晃了晃,林書安快步要過去扶人,卻見那婦人將手里的壇子摔了出去,瓷器碎裂的聲音在安靜的小巷子里顯得過分刺耳。 頭頂傳來木窗被推開的吱呀聲,老婦人拍著大腿心疼地嚷:“我這半壇子醋?!闭f著往前走了兩步,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痛苦的直哼哼。 林書安再走近的那刻突然往后退了幾步,而就在此時從小樓窗戶上一盆水潑下來,澆了那老婦人一身。 那老婦人渾身濕透,指著林書安直埋怨:“你這孩子心腸怎么這么壞?看我一把年紀摔了也不知道扶起我來?!?/br> 林書安這才上前去將老人拉起,聲音清冷:“老人家,這話倒不如問問您自己。得了人不少好處吧?不然使了這么多年的壇子也不舍得砸了?!?/br> 老婦人的臉色當即垮下來,眼睛躲閃,倔強道:“你胡說,我只是崴了腳?!?/br> “巷子口旁邊就是糧油鋪子,為了不堵著路幾大車糧食經常停放在巷子里,日久天長,鋪的青石板都壓斷了,我看您方才走的甚是穩當,不像是頭回走。我無意冒犯,只是您這穿著想來家中艱難,往日寧肯自己摔了也不舍得砸碎壇子,今兒如此大方,又因為這壇子的聲音,樓上的人往下倒水。是誰讓你這么做的?” “不知你在說什么?!崩侠蠇D人推了他一把,見他懷里用布裹著的看似書本東西落在泥水中,匆匆跑走了。 林書安布包拿起來,看了眼上面被水打濕而變深的痕跡,眉眼間閃過一片凝重。 不必說這擺明了就是沖他而來,想來人已經在書齋里等著他了。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熱鬧非凡,馬脖子上的鈴鐺脆響,往常稍顯安靜的書齋門前停了一駕華貴的馬車,馬車上偌大的梁字正是《花間集》的主人。 即便退下來的大官,威嚴猶在,尤其是在山高皇帝遠的小地方,便是知府見了都得自稱下官,可以說無人敢惹。 此時梁家大爺正面色沉凝地坐在隔間中,林書安從外面進來,正好見他心煩意亂地將端起來的茶盞重重擱在桌子上,經身邊人提醒抬眼看過來,臉色不愉道:“你可讓爺好等,東西呢?” 下人從林書安手上不客氣地拽過布包,手上一陣濕黏,瞬間臉色大變,快步走到梁大爺身邊將東西遞過去,果然自家主子的臉色當即沉下來,怒氣上涌,一張寬厚的臉上布滿要吃人的表情。 可不是,老爺最喜愛的孤本在外飄零數年已經有些殘破,若不是世家好友相求,老爺壓根舍不得讓外人碰,誰知道千叮嚀萬囑咐還是出了岔子。 “好大的膽子,將我家老爺的珍藏之物毀成這般,你是何居心?” 梁家大爺強忍著怒氣瞪視林書安,朝他要個說法。 林書安拱拳行禮卻說道:“不知掌柜的在何處?!?/br> 他不接茬反而問出如此不相干的一句話,梁大爺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倒是一旁的下人怒火滔天:“放肆,這就是掌柜的精挑細選的人?此書價值連城,怕是你傾家蕩產都還不起?!?/br> 只是主仆兩沒有從他身上看到一點懼怕,男人身長如玉,腰桿筆直,不卑不亢,一副坦蕩模樣,倒不知該說他太狂妄還是讀書把腦子讀壞了。 “什么事惹得梁叔發這么大的脾氣?” 隔間的薄簾子被拂開,從外面進來兩個衣著華貴的公子,視線落在林書安這里,上下打量兩眼,笑道:“這不是林兄嗎?昨兒本想請林兄小酌兩杯,林兄不肯賞臉,不想今兒在這里遇上了?!?/br> 如此倒不難找出算計他的是什么人了。 能算準他何時來書齋,又知曉他手中所帶的是何珍貴之物,掌柜的同他提及此事時旁邊不少書生也是知曉的,會是他們?從方才梁大爺身邊下人的反應來看,有幾分急于給他定罪的急迫感。 如此在腦海里反復轉了轉愈發認定,心道梁府的下人倒是威風的很,背著主子私下里與人做這等惡事,狗仗人勢。將來他府上可容不得這種人,他辛苦筑起的房屋被這等蟻蟲給禍害了。 “蔣公子有所不知,我們老爺最珍愛的《花間集》就在這里面包著,瞧瞧這沾了水泡成什么樣了,也不敢貿然打開,萬一撕扯爛了可怎么好?!?/br> 趙英心中暗喜,這一兩銀子倒是沒白花,作勢瞧了一眼,心疼道:“林兄實在太不當心了?!?/br> 蔣公子撇了下嘴,也是一臉痛惜:“僅存于世上的孤本,就這么毀了,確實可惜。林兄也真是,眼看馬上就要鄉試了,不好好讀書怎么還凈想著錢財之事?聽說你家娘子飯館買賣十分好,何不將機會讓給別人呢?也不至于讓自己攤上大事?!?/br> 而此事不光隔間里的人知道,屋外的書生知曉,就連外面的尋常百姓都得知官學有個品學兼優的大才子林書安損毀了大老爺最珍愛的書冊,有價無市的珍品,這可是賠了命都還不起的。 甄娟從點心鋪子買了如婉喜愛吃的桂花糕,剛要去買些針線,聽到街上的人正在議論什么,原本沒注意,待聽到這個要死的人是自己的妹夫當即慌了神,拿起的彩線從手里滑了出去,整個人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那位才從朝堂退下來,連知府大人見了都得畢恭畢敬的賠笑,一個窮酸秀才不知死活,闖出這么大的禍事。書讀的好能中舉人又如何?在大官面前也不過如此而已?!?/br> 甄娟轉身往回走,走了幾步停下腳步,眼下回去告訴meimei除了擔驚受怕什么事都辦不成,眼下要緊的是如何辦妹夫度過難關。 她的腦海里閃現出一道人影,二話不說轉身往上次去的小巷子里跑去,這回沒有半分猶豫,抓著門環拼了命地敲門,不把這扇大門砸出洞來誓不罷休。 上回的下人瞧見是她,還未行禮,人已經一陣風的跑進院子里了,嗤笑一聲,裝什么貞潔烈女,嘴上義正言辭一有事還不是往權勢富貴這邊跑。 彼時方子凌正捧著一本書看,他眉頭緊皺,一臉不耐,翻了兩頁重重拍在桌上冷聲:“什么狗屁玩意兒,去帶……” 甄娟就是這會兒闖了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求救:“我妹夫攤上事了,得罪了人,你能幫他嗎?我想在我妹知道前將這事給了了?!?/br> 方子凌看了眼站在眼前的人,笑了聲,略微溫和地說:“既然你來求我,我幫你便是,既然是見貴人,也穿戴整潔隆重些?!?/br> 甄娟手指攪弄在一起,秀眉微攢,牙齒緊咬唇瓣,往前邁了一步拽著他的衣裳:“人命關天,你換什么衣裳?” 方子凌的手剛碰到腰間的束帶,聞言一頓,只得作罷,笑道:“既然如此,便依你,你可得記住,下一回你得親自為我更衣?!?/br> 甄娟的手顫了顫,無聲地低下頭,余光看到他從匣子里取了塊玉佩佩戴上,拿起桌上的兩本書扔進旁邊中年男人懷里,拋下一句:“迂腐書生看的都是什么無病呻、吟的玩意兒,成了,帶路吧?!?/br> 這一路他們是乘馬車去的,甄娟跟在方子凌身邊,低頭看了眼自己,低頭不出聲。 進去書齋竊竊私語地人瞧見他們進來,沖那個中年男人喊了聲:“掌柜的,您快去瞧瞧吧,梁家大爺親自來了,這會兒正和林書安理論?!?/br> 甄娟猛地抬頭看向拿著折扇在掌心一下一下敲擊的人,許是察覺到她的目光,轉頭看過來,笑道:“怎么?” 甄娟搖了搖頭,將心里的猜測壓下去,方子凌不過是他們鎮上的無賴,府城這種地兒他又算個什么,她也不過是實在找不到能幫上忙的人了,這才抓著他做救命稻草,人微言輕,勢單力薄,真遇上這種大人物心都慌的要命。 走至隔間前,聽到里面傳來妹夫的聲音:“梁爺家中的奴才該好好管教了,明知主子珍視,還幫著外人毀壞,可真忠心耿耿,不知得了多少好處來對付我這個窮酸書生?!?/br> 梁大爺不解地看了眼身邊的喊冤的奴才,也顧不上父親等珍藏,反倒對林書安指控自己的奴才要害他生出幾分好奇:“你有何證據?平白誣陷人,縱使我惜才免不了也要去官老爺哪里的挨頓板子?!?/br> 林書安說出來的話不過是猜測罷了,賭的就是那人能不能沉得住氣,倒不想果然不負他所望,他的話音才落那人就現了原型。 “梁爺若是不信,不妨去他的住處搜搜看有沒有不屬于他的財物。能買通您身邊的奴才,想來財物定為可觀?!?/br> “一派胡言,大爺您要為奴才做主啊,奴才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做這等糊涂事。他是故意離間我們主仆情分,這人心思歹毒肯定存有不可告人的秘密?!?/br> 梁爺摸著下巴悠悠說了句:“既然你沒做,為何有這么大的反應?該不會真做賊心虛了吧?” 那奴才這才安靜下來,躬身立在一旁,看向林書安的視線里淬滿了惡毒。 “林書安,我們來打個賭,如果你贏了,我一概不追究,要是這狗東西真做了賣主求榮的事兒,打一頓丟莊子上去自生自滅。你若中舉,我梁家派人一路好吃好喝送你上京如何?” 林書安沒說什么,雙手抱拳行了一禮。 站在門口的兩人聽到主子的吩咐辦事去了。 甄娟見方子凌壓根沒進去的心思,趁人不備急得扯他的袖子,反被他握住手,輕聲說:“別急,看會兒熱鬧,你這妹夫了得,不是庸才,這些人不見得能斗得過他?!?/br> 空氣里突然陷入一陣沉默,甄娟甩開他的手,往后退了兩步,兩人中間保持了一段距離,疏離陌生的刺眼。 “既然我妹夫能自己將事解決了,就不勞煩方公子了?!?/br> 方子凌臉瞬間黑下來,舌抵著牙槽轉了一圈,笑得有幾分危險:“你倒是好的很,過河就拆橋,誰給你的底氣?你妹夫能耐再大,只要我不許掌柜的將書拿出來,他一樣別想好過?!?/br> “你卑鄙無恥?!?/br> 方子凌伸長胳膊壓著她的腰靠近自己,像露出獠牙的獸,笑得惡意滿滿:“不卑鄙無恥怎么讓治得了你?” 甄娟看到書齋小二提了茶壺進去,隔間里氣氛沉默,一刻鐘后那兩人捧著個包袱回來了。 兩人就坐在不遠處,簾子晃了晃很快就什么都看不到了,沒多久只聽里面傳來什么東西被摔碎的聲音,緊接著是那奴才哭著求饒的聲音。 “該死的奴才,心思動到老爺子的藏書上了,明兒是不是就敢要主子的命了?誰給你的?那人有何居心?老實交代尚有活路,不說實話也不用見你娘了?!?/br> “小的不知,小的知錯了,不該貪便宜。那天有個小叫花子代人傳話,說是只要今兒咬死了這書生,就給小的好處。小的被豬油蒙了心,想只是說幾句話的事兒便應了。這事兒怎么回事,小的真不知道啊?!?/br> 林書安看向坐在一旁神色不明的兩人,勾了勾嘴角。 梁爺一腳踹在那奴才的肩膀上,原本讓外面的兩人將這吃里扒外的奴才拖回府里處置,隨即又斷了這個念頭:“罷了,將他拖到大街上去,賞五十大板,活不活下來全看天意。我梁家就丟個丑好給別家的奴才警個醒,免得忘了自己姓甚名誰?!?/br> 兩壯碩的男人才碰到那奴才的肩膀,那奴才已經嚇得打擺子了,面無血色地在地上直磕頭。 而這時掌柜的從外面進來,趕忙拱手賠禮道:“實在對不住,書齋有急事耽擱了陣子,貴府小哥這是怎的了?” 梁爺只說道:“懲治不聽話的奴才罷了,掌柜的不必多禮了,改日再細談?!?/br> 他父親雖說從朝堂中退下來,奈何朝中勢力盤綜復雜,以往舊敵依舊緊咬不放,此次說不定是仇家故意來惡心他們家的。 掌柜地愣了下,說道:“梁爺今兒不是來取東西的嗎?小的一早就備好了,照您的吩咐辦事,您看可滿意?” 除掌柜的和林書安,其余人的視線全都看向桌上那個濕布包。 掌柜的不覺,將手里的盒子放在桌子上,打開,笑道:“您交給小的是何模樣,如今原樣奉還,下面是林秀才的手抄本,梁爺請過目?!?/br> 梁爺眉頭微攢,打開那盒子一看自家老爺子的心頭寶正好好的躺在那里,臉上閃過一抹驚訝:“怎么回事?不是損毀了嗎?” 掌柜的驚訝道:“梁爺這是什么話,這等貴重書籍就是舍了我的命也不能讓它有半點破損?!?/br> 梁爺到底還是松了口氣,他之前還是有些擔心要怎么和自家老爺子交代,誰都知道老爺子愛字畫文章勝過一切。說白了,能從朝堂上安然退下,其中有不少他看中其才華多加提拔的國之棟梁,不偏不倚,錚錚傲骨,個個身家清白,是寒門學子出身,朝中人還未來得及傳父親籠絡天下學子博好名聲,父親便以年邁體弱為由向皇上請辭。 父親此舉打消了皇上心中的疑慮,甚至還賞賜了諸多珍寶,派人將他們護送返家。 這會兒忍不住多看了這個清雋秀才兩眼,出聲問道:“這是怎么回事?這里面的又是什么?” 林書安將沾了水的布包打開,布塊沾著封皮一下子全給扯了下來,而書里面的字跡暈染模糊,即便是干了怕也難補救。 “這是先前用過的書,我做了批注好給老家好友參考,他們與我是多年好友,兩次縣試失利,原想著對他們有用,不想……” 掌柜的接話道:“您府上的書林秀才三天前就送來了,他讓我幫忙找一本書說今兒來拿,說要一并找人帶回去,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這寶貝要真壞了,多糟蹋呢?!?/br> 掌柜的突然話鋒一轉,笑道:“梁爺,今兒小的東家來了?!?/br> “哦?你這位東家是何方神圣,鋪子開了這么些年都沒見過人,今兒可得見見?!?/br> 掌柜的出去將人迎進來,只見進來的是個身形高大,相貌風流,眼里藏著痞氣的男人,渾身上下透著張揚和傲慢,一看就不是個善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