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節
燕陽城果真是一國之都。 這些年來從未踏足過燕陽的崔錦此時也不禁為燕陽之繁華而驚嘆。她在東街轉了一個時辰,走累了方尋了一家食肆坐下。 燕陽城中大街走動的女子不少,單獨進來食肆的亦有之。 當崔錦進來時,并未引起任何人的矚目。 她喚了小二前來,要了一盅茶,以及三道招牌菜。小二應聲離去。而此時,隔壁桌的談話聲傳來—— “馬車里的是忠義王的恩人?” “聽聞跟巫子一樣有與鬼神交談之能呢,所以當今圣上才會封她為巫女。你們聽聽,巫子與巫女,我們大晉國可有福氣嘍?!?/br> “此言差矣,你定然沒聽說昨夜的傳聞?!?/br> “什么傳聞?” “聽聞巫女羞辱巫子呢?!?/br> “據說巫女數年前還曾與巫子有過一段孽緣……” …… 隔壁桌的人談論得津津有味,崔錦卻仿若未聞。這些年來她倒也習慣了,以往還會在意一下,如今卻是心如止水了。且心里頭還想著都城也好,洛豐與樊城也罷,百姓們一有茶余飯后的談資,談論起來都是滔滔不絕,聽聽現在他們說的,都開始說到她與謝五郎上輩子肯定結了恩怨。 崔錦不由失笑。 不久后,飯菜上來了。 崔錦邊聽邊吃,倒也悠哉快意。在她吃得七八分飽時,隔壁桌忽然拿出了幾卷畫軸,其中一人感慨道:“連著幾年秦州陽城的海上奇景出現的都是山景,不像四年前……” 另一人取笑道:“我看你是思慕神女吧,神女豈會這么容易出現?四年前出現的那一位,至今都沒找著呢?!?/br> 崔錦一聽,不由一怔。 四年前的她出現在海上奇景上,秦州已經曉得,尤其是洛豐,整個洛豐無人不知海上奇景的姑娘就是崔氏阿錦。而燕陽城雖然隔得遠,但消息如此靈通,又豈會不知? 她疑惑地豎耳傾聽。 “目前世面流傳了許多幅畫作,姑娘們各有姿色,只可惜卻不知是真是假,我曾到陽城問當地之人,當地人也是眾口不一。后來倒是更多人模仿此畫,哪家貴女都想畫一畫,更別提郎君也湊熱鬧了,如今真真假假的,到底如何也難以分辨?!?/br> “不管真假,我們也就只能看看而已?!蹦侨送敌σ宦?,可惜地道:“若是當時圣上曉得了,估摸宮里頭又多一位絕色美人了?!?/br> 崔錦吃驚了下。 她此時方后知后覺地想到當初若是皇帝真要她進宮,她的的確確是無計可施的。幸好有人出了手,至于是誰出的手,崔錦也能猜得出來。 數年前的她始終太過稚嫩,比不上謝五郎的周全。 崔錦離開了食肆,隨后她又在剩下三街走了一遍。 走完后,天色已經擦黑,她正想著走回屋宅時,冷不丁的有道黑影出現在自己身旁,緊接著不過是短短一瞬,她鼻間似是傳來一股詭異的香味,隨后她便昏迷了過去。 待崔錦再次醒來時,天色已經全黑了。 她環望周遭。 只見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她只能感受到此刻自己的身下是柔軟的床榻。剛到燕陽不到兩日,便被人擄了一回。 崔錦此時面上半分害怕之色也沒有,她甚至是張開手腳伸了伸筋骨,一點也不像是一個被擄之人。 她整個人安安靜靜地感受著周圍,半晌,她試探地開口:“謝……五郎?” 黑暗之中沉默了許久。 之后是一聲不輕不重的冷哼。 ☆、第九十三章 冷哼聲一落,崔錦當即反應過來。 她緩緩地坐直了身子,不驚不慌地道:“五郎,我們兩年沒有相見了?!彼恼Z調說得極慢,甚至有一股漫不經心的味道,仿佛兩個人不過是分離了幾日。 崔錦的表現令謝五郎皺起了眉頭。 她太過鎮定。 若是兩年前的她即便故作鎮定,可亦會呼吸急促,而如今的她一丁點急促的呼吸也沒有。在她醒來的時候,他就已經察覺。 她慢慢地爬起,呼吸不曾有過變化,冷靜與鎮定像是從骨子里沁出一樣。 驀然,她動了下。 他嘲諷地道:“又想逃去哪里?” “點燈?!彼麻?,依照謝五郎平日里的習慣,她很快便找到了放燈之處。謝五郎目不能視物,阿墨時常將燈點在高處。無論在哪兒見到謝五郎,只要是室內,定然會是如此。 柔和的燈光照亮了屋內。 一張琴案,一方胡床,一座坐地屏風,屋內依舊是謝五郎式的空曠。 她最后將目光緩緩地落在他身上。 他坐在屏風前,神情是冷漠的,依舊穿著素白的寬袍大袖,清冷的眉眼,單薄的唇,組合在一張臉上,當之無愧的燕陽最為豐神俊朗的郎君。 她踱步到謝五郎的身前,慢慢地坐下。 她不是坐在他的身側,而是在離他四五步的距離前坐下。她看著他的眼睛,微微一笑:“五郎?!?/br> 謝五郎沒有應,神色甚至有些冷。 別以為每次用撒嬌的方式就能插科打諢地混過去,他謝五郎沒有那么好哄。那一句“于我崔錦而言,卻棄之如履”在他腦海里一遍一遍地回蕩,每想一次,臉色便青一分。 崔錦仿佛沒有見到他冷冰冰的臉色。 她緩緩地行了個禮,額頭輕輕地碰了下冰冷的地面,發出了不小的聲響。謝五郎耳力極佳,自是不難聽出她在磕頭。 他說道:“崔氏阿錦,在你心目中我謝恒便如此好糊弄?任由你呼之即來揮之即去?你若以為磕個頭我便會不計較就大錯特錯了?!?/br> 他又冷冷地哼了聲。 不過這一聲里顯然是比之前的輕了幾分。 他想著再冷她幾個月,教她嘗嘗相思之苦,再勉強給她一個臺階。 “我這一跪為的是兩年前的不辭而別?!?/br> 從某方面而言,兩年前她若要離開該與謝五郎說清的,只是當時她知若說了就沒那么好離開了便沒有提,一直忍到了現在。 她知道謝五郎有派人尋她,也覺自己那一次是任性了些。 所以今日她是特地來致歉的。 話一出口,她心里頭便輕松多了。此事一結,接下來便該是另外一事了。正所謂一碼歸一碼。她又說道:“五郎,你可知我成巫女了?” 謝五郎冷道:“哦,有出息了?!?/br> 崔錦說道:“果然五郎早已知曉,便是何公擄了我的那一回吧?我知道五郎為我做了許多事情,也知換了另外一個女子定會感恩戴德的??墒俏謇裳?,你可知曉一事?從我喜歡上你的那一刻起,我的心便沒有一日是安寧的。五郎你的家世太高,你是高高在上的巫子,與你在一起時,我總覺得自己配不上你。你是那么高貴的謝家嫡子,而我的身份卻那么低。每每想到此處,我都心痛不已,恨不得一出生便是天之驕女,如此方能與五郎相配?!?/br> 她的語氣極其平靜。 “與五郎在一起的兩年,我時常都是這么想的??墒侨藷o法選擇自己的出身,即便當真有機會,我也會依舊選擇做爹娘的女兒。五郎你很好,可是與你在一起,我的心太痛苦了,我變得不像我自己,所以我思來想去便索性離開你了。離開五郎后,我去了邊境,我見到了許許多多的人,甚至還有一次與胡人對戰了。我學會了射箭,也學會了騎馬,我從未過得如此快活。那時的我便在想,比起喜歡謝五郎的我,我更喜歡那時的自己。所以,五郎,我如今已經不是以前的我了,不再是那個喜歡五郎的我了?!?/br> 他神色變得復雜,但很快的,他又咬牙切齒地道:“胡鬧!我謝恒豈是你喜歡便喜歡,不喜歡便不喜歡?” 她毫無懼色。 “以前五郎不也是這樣嗎?覺得阿錦有趣便玩一玩,覺得阿錦無趣了便舍棄,從未顧及過阿錦的名聲,呼之即來揮之即去。五郎那時定是在想,阿錦如此卑微的女子能得自己的垂憐便是最大的幸事吧?五郎又可曾想過我心中到底想什么?不,五郎肯定沒想過。在五郎心中,能給阿錦一個貴妾的名分便是最好的吧?” 謝五郎動動嘴。 崔錦又說道:“五郎可是想說男子與女子是不一樣?” 謝五郎沒有否認。 她說道:“可在我眼里看來,都是一樣的。我身份比你低,所以你覺得給我一個貴妾便是抬舉了我。然而我卻不是這么想,所以那幾年我才會如此痛苦。如今我想通了,人生在世,難得快活。五郎,我只想過得快活?!?/br> 她站了起來。 “我要說的話便是這些,望五郎珍重?!?/br> 她退后了一步。 而就在此時,謝五郎開口道:“快活?閔恭當了你的靠山,你便如此快活?”他站了起來,一步一步地逼近崔錦,“以至于說出棄我如履的話?” 他面色鐵青。 “五郎是郎君,我說出這樣的話也不會有辱郎主的名聲,頂多會讓人覺得我太過囂張?!?/br> 謝五郎說:“你在報復?!?/br> 崔錦笑道:“郎主此言差矣,我又非五郎,豈會做那般幼稚可笑之事?不過是王家六姑娘來尋我,逼于無奈才說出這樣的一番話來?!?/br> “你倒是句句帶刺?!?/br> “只不過是想起以前的事情,稍有不忿罷了,語氣有些沖,五郎肚里能撐船,莫要與我計較。我羞辱了五郎,五郎也羞辱過我,如今你是巫子,我是巫女,也算是平起平坐。同為圣上辦事,同為晉國效力,還望謝家五郎莫要難為我才是。時候也不早了,我也不便叨擾,告辭了?!?/br> “你當我謝家府邸是什么地方?今日不說個清楚,你莫想離開?!彼曇魳O冷。 崔錦卻是笑了。 “我非當年的我,五郎莫不是以為謝家府邸能困得住我?” 而就在此時,阿墨匆匆走進,說道:“郎主,大事不好了。忠義王帶了人在外頭鬧著?!闭f著,他看了一眼崔錦。 這一看,不由驚呆了。 兩年沒有見到崔氏,竟變化如此大,雖說容貌不曾改變,但眉眼間卻添了股朗朗英氣。 崔錦說道:“想來五郎此刻也不愿與忠義王撕破臉皮,阿錦先行告辭?!?/br> 阿墨看向謝五郎。 謝五郎甩袖道:“讓她走?!?/br> 她微微頷首,也不曾欠身行禮,便施施然地離去,那神態那動作,完全不像是被擄來的,反倒更像是被請來做客的。 . 謝五郎簡直是被氣壞了。 他完全沒有預料到崔錦會說出這樣的一番話來。他曾說讓她可以肆無忌憚地活著,可他沒有說過讓她在自己面前肆意妄為!枉他還想著要給她臺階下,結果一轉眼,她狠狠地打了他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