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
北地的夜風吹了進來,兩個人都還醒著。 軟肋被人重新發現的感覺并不好,蘭澤爾一只手枕著胳膊,躺在薄薄的墊子上。 如果回頭望,將軍短短呼了口氣,他和希雅之間,好像經歷了很多,又好像只有短短數個月。 拋開六年自作多情的單相思,他們兩個人的經歷恐怕還沒有斐迪南和阿德瑞娜的露水情緣波瀾壯闊,起碼后者還有起承轉合,而蘭澤爾連自己的“起”都不知道在哪里。 情不知所起,那是另一個國度的浪漫,不是他的。 前段時間蘭澤爾的meimei來維斯敦看他,這個世界上他唯一的親人,同他流著相同的血脈,如今在南部一座私立學校讀中學,適逢讀書假,和同學相約來維斯敦游玩。 他們去劇院里看了許多戲,meimei和母親一樣,喜歡為那些叁小時以內的短促人生潸然淚下,蘭澤爾陪著看了幾場,一開始索然無味,后來莫名有了代入,再跟著觀看,多少看出點道理來,他這種人設的人,都沒什么好下場。 忠誠而庸碌,出色而沒有棱角。 龍套命。 上帝真是很不公平,有的人要用忠誠和庸碌換取出色,有的人給他出色,給他幸運,然后順理成章地,給他天真和棱角。 那才是主角。 那是從童年父親的教誨,軍隊的打磨,崇尚強者的壞境,殘酷的階級差距,都沒有讓他成為的人。 現在,北地一個帶了寒意得秋夜,他躺在一層薄薄的墊子上,心甘情愿做了又一件利人不利己的事。 一切憤怒和不平最后成了坦然,他不是很虔誠的教徒,不會睡前給每一個不順遂都找出一個活該的借口,愛意和得不到,都是他受的業障,也許出于家世,也許出于幾千幾萬年前第一個人類犯下的罪,不管怎樣,他無從改變,選擇接受。 于是他決定平和一些,不再用冷眼和漠然武裝自己從不存在的不在乎,將軍清了清嗓子,既然她問了他,他也可以問回去, “斐迪南為什么不和你一起來北地?” 他沒發現自己的試探,聽到的那個也不在乎,只當他興致來了,愿意和她睡前夜聊,希雅攏了攏被子,很高興他愿意陪她說上兩句, “陛下禁了他的足?!?/br> 她有些期待地探了探頭,指望他問出點新花樣,她愿意言無不盡。 將軍沒有思考很久,直截了當地表達自己的不認同, “如果他想,他也應該找到辦法和你一起來?!?/br> 希雅短促地“哈”了一聲,她偏了頭,干脆戳穿他,“你說的對,” 她有點嘲諷, “他確實不愛我?!?/br> 沒什么忸怩,大概因為從來沒有扭曲現實的自戀,被一個人不喜歡也沒有那么挫敗。 又或者,沒有曾經那么挫敗。 將軍看了她一眼,在和她對視之前偏離了眼睛, “說的也是,”他像個憤世嫉俗的小兵,生硬地表達理解,“你們貴族在一起,也沒有什么愛不愛的?!?/br> 殿下笑了一聲,干脆翻過身挪了挪枕頭,挑眉, “我們貴族?”她眼睛里劃過一點復雜的玩味,“你都要帶兵鎮守北方了,還覺得和我們不一樣嗎?” 他們從來沒有這樣交談過,閉口不談彼此的圈層和不同,是一種禮貌和周全,就像每一個滿嘴平等博愛,各司其職的貴族,他們說出這種話的本身,就說明沒把你當人看。 她第一次邁出一步,表示自己傾聽的意愿。 將軍認真地思索了一會, “不,我們不一樣?!?/br> 像一艘帆船在海上航行了太久,終于看到了一片陸地,又像在一方平平無奇的熱帶生活了太久,發現自己并不在自己以為的印度,而是從未有人發現的新大陸,殿下覺得這一刻如此有趣,甚至讓她忘了自己的傲慢,愿意點醒他, “但你有很多機會和我們一樣?!?/br> 將軍輕輕笑了笑,然后點了點頭,“比如說?” 希雅覺得他在明知故問,但她今天充滿了耐心和好脾氣,“比如娶一個貴女,再比如,”她自己先笑起來,像開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 “起兵造反,你自己做陛下呢?” 將軍和她一起笑起來。 他偏過頭,對上希雅笑意盈盈的眼睛,那是他曾經期盼過得,想要擁有的東西,在這個夜晚,他得到了自己渴盼過的注視,有了他憧憬過的對話,他的聲音是如此平靜, “那又怎么樣呢?”他有點刻意的殘忍,但誠實讓他沒有負罪感, “如果我是你,此情此景,我還會有現在的好心情嗎?” 他依然看起來如此溫和,有人說過他說話的時候和拿刀的時候很不一樣,只要刀鞘還封著,他總是愿意解釋, “不是每個人都愿意當被豢的鳥,殿下,”他抬頭看頭頂的陳舊吊燈,目光銳利,仿佛穿過一層吊頂到了漫天的星色,“籠中鳥寫故事,歷史,詩歌,音樂,所以我們以為世界就是他們筆下的故事、歷史、詩歌、和音樂?!?/br> 殿下第一次這么專注地看著他,可惜他并不知道。 他很平靜,平靜到了遙遠的地步, “我得謝謝您,我才能這么確定,”他看了她一眼,這一次沒有回避她的眼睛, “我不喜歡,也不愿意?!?/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