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節
柯閣老聞言,忙拾起地上的證詞,一目十行的看起來,還沒看完,已是面如土色,如墜冰窟,渾身上下都涼透了。 原來這份供詞乃是前西南知州熊春所供,其上不但寫明了他在當地任知州期間,都做了哪些違法貪贓之事,還寫明了都是誰指使他這般做的,這個人不是別個,恰是柯閣老! 叫柯閣老怎能不色變,又叫皇上怎能不生氣,任是誰見了這樣一份供詞,都會忍不住大怒的。 可柯閣老雖上了年紀,自己做過哪些事,沒做過哪些事,他自己還能不知道嗎?因忙開口為自己申辯起來:“皇上容稟,臣連認識都不認識這個熊春,又何來的指使后者盤剝貪贓,中飽私囊之說,必定是有人在誣陷臣,還請皇上明察?!?/br> 又說平大老爺:“老夫與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你為何要這般誣陷老夫?說,你是受了誰人指使!” 平大老爺一臉的不慌不忙,道:“首輔大人自己也說了,與下官往日無冤近日無仇,那下官又怎么可能平白無故的誣陷您?下官不過只是就事論事罷了,首輔大人若是不信,當日審問熊春時,在場的人還有許多,總不能所有人都聯合起來誣陷首輔大人罷?” 不待柯閣老說話,繼續道:“那熊春還說,自己追隨首輔大人已經十幾年了,若非有首輔大人提拔,他以一舉人之身,又怎么可能做到正五品的知州?首輔大人待他恩重如山,每次他回京述職時,都會親自在家里接見他,待他如子侄般,他自然也要米分身碎骨相報,別說首輔大人只是讓他盤剝貪贓了,就是要他的命,他也絕不會眨一下眼睛……十幾年前,臣還在外放,便是真要誣陷首輔大人,也無從誣陷起,還請皇上明鑒?!?/br> 那個什么熊春,竟然已經追隨自己十幾年了,他每次回京述職時,自己還會親自在家里接見他?! 柯閣老渾身越發的冰涼,想到了一個可能性。 他和二弟打小兒便生得極像,還是彼此都及了冠,他出了仕后,為讓人覺得不穩重,漸漸留起了胡子,且一年比一年有官威,彼此才算是一眼就能讓人區分開來,關鍵他們兩房一直沒分家,而別人想要登堂入室,擺出閣老的架勢糊弄人,又怎么可能十幾年都不露破綻。 難道,竟是二弟背著他做下的好事不成?! 念頭閃過,柯閣老再說不出為自己辯白的話了,若事情真是二弟做的,那與他做的又有什么分別,二弟打的可是他的名頭,便皇上能寬宏大量的只問二弟的罪,他也難逃一個失察和治家無方的罪名,除了致仕,保住最后的體面,他又哪還有第二條路可走? 難怪方才平修之開口前,先看他那一眼時,他會無端生出不祥的預感來,原來是在這里等著他,早知道他當初就不該心軟,想著橫豎平修之回京后即會丁憂,就沒有派人在回京的途中半道上結果了他,若早早結果了他,就算此事一樣會曝光,至少也有幾分回圜的余地,現下卻是絲毫回圜的余地都沒有了。 想著,對柯二老爺也是越發恨得咬牙切齒,再想不到他也是一把年紀的人了,竟會這般膽大包天,他弄那么多銀子干什么啊,難道死后還能帶到棺材里去不成?貪就貪罷,眼見勢頭不好了,還不知道先告訴他,他就不信西南都亂了,他還想不到熊春極有可能會曝光,怎么說他也是中過秀才的人,不至于這點見識都沒有,——若是一早告訴他,提前做好了布置,如今他又怎么會輕易便被逼到絕路! 倒是另一位向來與柯閣老走得近的關閣老替他辯白起來:“皇上,柯大人為國盡忠幾十年,縱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豈會做出此等知法犯法之事,當中必定有什么誤會,還請皇上明察?!?/br> 柯閣老聞言,猛地回過神來,忙道:“啟稟皇上,臣的確不認識那個熊春,更沒有做過這樣知法犯法之事,但究竟是不是有心人在誣陷臣,抑或是臣的家下人等有沒有打著臣的名義做過,臣便說不好了,若臣真是被誣陷的,還求皇上能還臣一個清白的,反之,若真是臣的家下人等所為,臣也難逃失察與御下無方之罪,便皇上寬宏大量,肯饒過臣,臣也無地自容了,還請皇上給臣一點時間,容臣查明真相后,再來向皇上請罪?!闭f完重重叩下了頭去。 皇上見柯閣老的神情不似作偽,半信半疑之下,總算面色稍緩,道:“既是如此,朕便給你三日時間查明個中因由,三日后再做定奪?!?/br> 頓了頓,又道:“至于苗夷臺江部求娶公主郡主之事,明日早朝時再議不遲,朕乏了,都跪安罷?!?/br> 眾人聞言,知道皇上到底還是為柯閣老與那熊春勾結之事壞了情緒,連平大老爺立功歸來的喜悅也大打了折扣,不敢多說,忙都應聲行了禮,魚貫退了出去。 彼時顧蘊正與四公主一道含笑看著念哥兒,小家伙出生已經十來日了,褪去了剛生下來時的紅皮膚后,長得是又白又嫩,因每次吃了睡睡了吃的,小臉兒也鼓了起來,除了餓極了或是尿急了偶爾會哼哼唧唧的哭兩聲,大部分時候都睜著烏溜溜的圓眼睛好奇的四下張望,實在可愛得不行。 這會兒因才尿了,奶娘們便散了襁褓給他換尿片兒,他時時被包著,好容易散開了,手和腳都是亂動個不住,看得顧蘊忍不住握住兒子的小腳,給他按摩起來,真是軟得不可思議??! 四公主在一旁看著也覺得有趣,她如今倒是不會再觸景傷情去想自己那個無緣的孩子了,想得再多又有什么用,不過只是讓自己又傷心難過一回而已。 因笑道:“念哥兒分明就不喜歡被捆著么,瞧他這會兒多開心,大皇嫂,要不讓奶娘別捆著他了?” 顧蘊一開始也不懂這些,雖然平顧兩家這些年有好些個她看著出生的孩子,可那時候她自己年紀也不大,根本沒想過注意這些,不過就是在她閑了,孩子也不哭時,抱著當個大號的玩具玩玩罷了,如今自己當了母親,才經奶娘之口慢慢知道了,聞言頭也不抬的笑道:“小孩子都要包著才行,不然手腳會長不直的,等你以后有了孩子,自然也就知道了……” 話沒說完,已意識到自己失言了,心里是后悔不來,自己怎么偏就哪壺不開提哪壺呢? 卻又不知道該怎么補救才好,這種情形也的確沒法補救,不然只會說得越多,錯得越多。 正懊惱著呢,胡向安的聲音忽然自外面傳來:“娘娘,平大人已經順利抵達懋勤殿,這會兒已經在面圣了,據我們的人說來,平大人除了黑了一些瘦了一些以外,一切都好,請娘娘放心?!?/br> 才算是為顧蘊緩解了尷尬,喜形于色起來:“總算大舅舅平安回來了,真是太好了!” 四公主也為顧蘊高興,笑道:“平大舅爺不但平安歸來,還立了大功呢,到時候我可要向大皇嫂討一杯喜酒吃才是?!?/br> 顧蘊見四公主沒有將自己的話放在心上,才暗暗松了一口氣,笑道:“這有什么難的,若有機會,我還想帶了四皇妹去我舅舅家呢,你不知道,我幾位舅母和幾位表嫂,都是極好性兒之人,你一定會喜歡她們的?!?/br> 四公主道:“看大皇嫂便知道她們都是極好的人了,那就這么說定了,明兒有機會時,大皇嫂定要帶了我去結識她們一番?!?/br> 當下姑嫂二人又閑話了幾句,到底四公主心里還是難過了,大皇嫂說等她以后有了孩子,自然什么都知道了,可她哪還有以后?她也不想有以后了……也就笑著辭了顧蘊,回了自己院里去。 ------題外話------ 繼續拉肚子中,菊花殘滿地傷不說,雙腿也軟得不是自己的了,唯一能安慰自己的,就是權當減肥了,親們難道都不安慰人家一下嗎?o(n_n)o~ ☆、第二百七四回 又貪又蠢 四公主離開后,顧蘊又逗了一會兒念哥兒,宇文承川回來了。 顧蘊忙問道:“殿下方才也在御前,可見到大舅舅了?聽說大舅舅黑了不少也瘦了不少,是真的嗎?若不是如今出不得房門,我收到消息時,便恨不能飛到乾清宮去,好歹見大舅舅一面了?!?/br> 宇文承川見念哥兒醒著,少不得也逗了一會兒孩子,才叫奶娘抱了小家伙下去,回答起顧蘊的問題來:“我方才是在御前,大舅舅也的確黑了瘦了不少,到底連著幾個月都勞心勞力,又遇上外祖母……,他身心俱疲也是人之常情,將養一段時間也就好了,你別擔心。待稍后皇上讓我們都退下后,我還單獨與大舅舅說了一會兒話,大舅舅說讓你別擔心他,也別為外祖母傷心,外祖母已經夠有福氣了,讓你安心坐月子,安心帶念哥兒,喏,大舅舅還帶了禮物回來給念哥兒呢?!?/br> 說著,將平大老爺的禮物送到顧蘊面前,卻是一塊雕琢成小豬的暖玉,玉質瑩潤,一挨到皮膚便散發出淡淡的暖意不說,關鍵念哥兒的生肖正是豬,可見是平大老爺在百忙中還不忘特意讓人準備的,極是難得了。 顧蘊不由紅了眼圈,道:“大舅舅總是這樣,任何時候都不會忘了我,真是難為他了。他一向與外祖母母子情深,也不知道待會兒回府后,瞧得外祖母的靈柩,會哭成什么樣兒?” 宇文承川牢記著王坦和穩婆的話,月子里不興哭的,忙插科打諢道:“哎,你有這么好的舅舅,還難過,叫我連自己有沒有舅舅都不知道的人怎么活,我豈不是得哭死了?嗚嗚嗚……”果真以袖掩面,佯哭起來。 看得顧蘊立時轉悲為喜起來,嗔道:“你這個怪樣子,可別在念哥兒面前做,省得他學了去?!闭f著,仔細替念哥兒將玉收好,道:“等他大些了便給他戴上,不離左右,暖玉可最是養人的?!?/br> 宇文承川見她笑了,才暗自松了一口氣,說起正事來:“早前我不是與你說過,大舅舅在西南抓到了柯閣老的小辮子嗎?方才大舅舅面圣時,說起了苗夷臺江部想要求娶公主郡主之事,當初我拒絕韃靼的妮娜公主時說過什么你是知道的,柯閣老便拿那話來擠兌起我來,我還沒答話呢,大舅舅便將柯閣老的小辮子給抖出來了,這次他就算不會被問罪,少不得也必須致仕了。他致了仕,就該閔閣老做首輔了,閔閣老雖從來沒明火執仗的支持過東宮,卻也從不肯與其他人同流合污,再加上吳閣老白閣老,關閣老再能干再有手段,也是獨木難支,如今就看皇上會擢誰入閣頂柯閣老的缺了?!?/br> 他說了這么多,顧蘊的注意力卻全放到了‘苗夷臺江部想要求娶公主郡主’這一句話上。 皺眉道:“你當初那話雖不至于傳得人盡皆知,但柯閣老既能知道,別人自然也能知道,如今若真下降了公主郡主,你沒臉不說,也不好找合適的人選啊,都知道西南清苦,誰肯去受那個罪?偏遠些的宗室縱嘴上不敢說什么,焉知心里不會有怨懟,他們的女兒再不濟了,嫁個小戶之家,再不然就嫁到商戶人家也是不愁的,屆時去了那邊后,成日里弄得雞飛狗跳的,就不是和親,而是在結仇了!” 宇文承川聞言,也皺起了眉頭:“我也是這么想的,所以打算待那個臺江部的王子進京后,親自去會會他,看能不能讓他打消尚主的念頭。再不然,回頭待你出了月子,辦個賞花會什么的,讓盛京四品以上官員的女兒都出席,再讓人帶了那位王子現身晃一晃,據大舅舅說來,那位王子實在出色,指不定就有人愿意嫁他了呢,到底這事兒得雙方都心甘情愿,若實在沒人愿意,我們少不得只能以別的法子賞賜對方了。不過這事兒終究得看皇上的意思,且待明兒早朝廷議后,再決定也不遲?!?/br> 顧蘊點點頭:“能不和親,自然還是不和的好,實在不行了,也得女方心甘情愿,省得好事變壞事?!?/br> 這才說起柯閣老的事來,“他在首輔的位子上這么多年,也算是夠謹慎小心了,不然也不能一直屹立不倒,大舅舅是怎么抓住他小辮子的,又是什么樣的小辮子,逼得他至少也得致仕?” 宇文承川神秘一笑,道:“其實也不算是他的小辮子,是他弟弟的。他弟弟仗著與他生得像,又住在一起,十幾年前,才被大舅舅免了職的西南知州熊春進京找路子跑官時,找到了那時候還是吏部侍郎的柯閣老府上,本來熊春是沒抱多大希望能走通柯閣老路子的,誰知道老天保佑,竟讓他沒費什么周折,就見到了柯閣老本人,還為他謀了西南某縣的縣丞之職,雖只得八品,于熊春一個候選了幾年都選不上官出不了仕的舉人來說,已經算是不容易了?!?/br> “熊春自是感恩戴德,不但當時重謝了柯閣老,之后每次進京述職或辦事,也是俱有厚禮獻上,平日柯閣老有個什么需要,亦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可熊春家世一般,單靠自己的俸祿和自家的其他收入,哪能應付得了柯閣老的種種需要,可不只能加倍的搜刮民脂民膏了?這才會有了此番的西南之亂的,難道柯閣老不該致仕謝罪嗎?” 顧蘊聽得這番話,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咝了一聲,道:“這么多年下來,那個什么熊春,竟一直不知道自己為之肝腦涂地的‘柯閣老’,根本不是真的柯閣老不成?柯閣老也是,他弟弟為熊春跑官必定是打的他的名號,之后兩人也一直不曾斷過往來,他居然事先一點都不知道,也不知是裝的,還是真的,若是裝的,柯閣老果然是個人物,這么快便決定斷臂自救了,若是真的,那就是老天爺也在幫我們了!” 宇文承川笑道:“這事兒蘊蘊你還真是冤枉了柯閣老,他的確不知情??麻w老父親早亡,小時候的日子并不好過,全靠寡母一點微薄的嫁妝過活,等到他們兄弟都開始進學后,柯老太太甚至得背著他們偷偷給人漿洗以換回一點微薄的酬勞,所以等到柯二老爺中了秀才后,他便沒有再繼續念書,而是擔負起了養家糊口的責任,柯閣老自是不愿,說自己是長兄,要擔責任也該自己擔,柯二老爺卻說,柯閣老已是舉人,離高中只得一步之遙,不像自己,還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中舉人,更遑論兩榜進士?堅持要回家做生意侍奉老母,以供柯閣老能無后顧之憂的繼續往上考?!?/br> 于是柯閣老只能忍痛答應了弟弟,但自此越發用功念書之余,對柯二老爺卻是一日比一日愧疚,也一年比一年寬容,這也是兄弟二人都年過六十了,柯家卻至今沒分家的原因,柯閣老因為覺得虧欠弟弟,不但心甘情愿養弟弟一輩子,連弟弟的子孫后代,也心甘情愿一直養著。 所以柯二老爺在柯府,向來是僅次于柯閣老的存在,連柯閣老夫人和柯大爺還在世時,都對其禮讓恭敬有加,就更不必說下人們了,這才會給了柯二老爺可乘之機,不但當年為熊春順利跑到了官,之后與熊春你來我往十幾年,竟也一直沒讓柯閣老發現。 顧蘊這才恍然大悟了,感嘆道:“雖然柯閣老在旁的方面不怎么樣,對待自己的弟弟倒是沒的說,只可惜‘慈母多敗兒’,到頭來他是成也弟弟,敗也弟弟??!” 既然是真有其事,而不是誰做的局陷害柯閣老,那就算不是柯閣老本人做的,他也難辭其咎,只以致仕謝罪,還得看皇上愿意不愿意,不過柯閣老到底也算于社稷有功,且皇上不看柯閣老,還得看三皇子妃和宇文玨呢,想來應當不會再多追究柯閣老了罷? 這邊廂夫妻兩個說話兒時,平大老爺已經出了宮,快馬加鞭趕回了自家去。 才一進了自家所在的巷子,瞧得大門上方懸掛的白幡,他的眼淚已經來了,等終于到得大門前,下得馬來,他更是“噗通”一聲往地上一跪,便放聲大哭起來:“娘,兒子回來遲了,連您最后一面都未能見上,都是兒子不孝,都是兒子不孝……” 聞訊趕出來的平二老爺與平三老爺見狀,忙含淚上前要扶他起來:“大哥,您是為國盡忠為主分憂,又不是做旁的事去了,娘臨行前并不曾怪過您,反倒囑咐我們待您回來后,一定要勸您千萬別哀毀過度,不然她便是在九泉之下也不能安心,您還是快起來罷?!?/br> 平大老爺卻不肯起來,又哭了好一歇,一面哭一面還磕頭不絕,直把額頭磕得紅腫一片,才讓平二老爺平三老爺強自扶了起來,去到門廳里換孝服。 待平大老爺換過孝服后,平二老爺平三老爺方簇擁著他去了靈堂,情緒才稍稍穩定了些的平大老爺瞧得平老太太的靈柩,少不得又痛哭自責了一回。 看得平大太太等人也是淚水漣漣,倒并不全是為平老太太傷心,到底平老太太已經離世將近一月,他們已經過了最初的悲傷與難過了,更多還是為了平大老爺終于平安歸來了喜極而泣,再就是心疼他黑瘦得都快不成樣子了,想也知道這幾個月到底吃了多少苦。 一直到交申時,平大老爺才終于由眾人勸得漸漸穩住了情緒,再由平大太太服侍著回了房梳洗更衣。 平二太太與平三太太則忙忙安排下人準備起晚膳來,雖在熱孝期,到底平大老爺平安歸來是喜事,一家人怎么也得吃一頓團圓才是,只要一家人能團團圓圓的,縱是素菜素酒,心里也是甜的。 因都是自家人,晚宴便沒有分開擺,而是將四張大圓桌都擺在了平大太太正院的花廳里,平大老爺兄弟三人并幾位陪妻子回來奔喪的姑爺坐了一席,平訟兄弟幾個坐了一席,三位平太太和平瀅姐妹坐了一席,幾位奶奶帶著孩子們又坐一席,瞧著倒也是濟濟一堂,頗為熱鬧。 看得平大老爺欣慰之余,又暗暗傷感起來,若是母親還在,瞧得這樣兒孫滿堂的情形,該有多高興? 一時宴畢,趁大家還在說笑之際,平大老爺將平二老爺平三老爺叫至了自己的小書房說話兒,該寒暄的該契闊的方才在席間已經說過了,這會兒平大老爺便徑自問起平三老爺來:“三弟的丁憂折子可已上過了?本來你如今已是五品,再外放三年,升到從四品后,就可以擢升入京了,如今少不得只能再多等三年了?!?/br> 平三老爺忙道:“我還年輕呢,再多等三年又何妨,何況我出仕的初衷也不是為了升官發財,而是希望能為百姓做點實事,只要三年后能順利起復,縱平調甚至低調也沒關系的。倒是大哥,原本此番立下如此大功,入閣已是指日可待,誰知道……真是可惜了!” “這有什么好可惜的,若我不入閣能換來娘多活十年,那我情愿一輩子不入閣?!逼酱罄蠣攪@道。 平二老爺在一旁笑道:“大哥與三弟都別傷感了,娘在地下看見了也會不開心的,說來我們兄弟已經十幾年不曾長時間相伴了,尤其是三弟,這些年一直在外放,每次回京都是來去匆匆,如今我們兄弟倒是正好可以好生的廝守一段時間了,至于孝期滿了以后起復的事,有太子殿下和娘娘在,難道還會讓大哥和三弟吃虧不成?” “這倒是?!闭f得平三老爺也笑起來,“何況如今娘娘還順利誕下了皇太孫,地位就越發固若金湯了,只可惜我至今沒親見過太子殿下,如今更是有孝在身,更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有幸得見了?!?/br> 平大老爺道:“我方才出宮前,與殿下忙里偷閑說了幾句話兒,聽殿下的意思,待娘娘出了月子后,應當會帶娘娘和小殿下一起回來一趟,娘娘自來最是敬愛娘的,怎會不來送娘最后一程?不過在那之前,得待和親的事,我封賞的事,柯閣老致仕等事都塵埃落定后才成?!?/br> 這話一出,平二老爺與平三老爺都是一驚:“柯閣老致仕?他首輔當得好好兒的,雖無大功,亦無大過,便是皇上,也只能給他冷板凳坐,慢慢的架空他,不能直接逼迫他致仕罷?” 事情已經上達天聽了,自然沒有再藏著掖著的必要,平大老爺遂把事情大略說了一遍,末了道:“事情便不是他做的,他也難逃一個失察和治家無方的罪名,致仕還能保留最后一點顏面,否則可就什么顏面都不剩了,他會兩害相較取其輕的,就是不知道皇上會如何封賞我,又會擢誰入閣頂柯閣老的缺了,可千萬別封我一個爵位才好?!?/br>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便皇上真封了大哥爵位,大哥也只能接受?!闭f得平二老爺與平三老爺都沉默了。 封爵對于別家或許是天大的喜事,于他們這樣的清流人家就未必了,何況將來他們還要做外戚,爵位遲早都會有的,再想憑真本事建功立業的機會卻是微乎其微了,只盼太子殿下能讓皇上改了主意才好。 再說柯閣老出了宮,一路忍怒回到家中,第一件事便是讓人叫柯二老爺去,那個糊涂東西,整個柯家,乃至整個柯氏一族都要被他的愚蠢和貪婪毀于一旦了??! 下人們見柯閣老此番之怒非同小可,戰戰兢兢的應了,便分頭尋柯二老爺去了,卻把整個柯府大大小小的角落都尋遍了,也沒有尋到柯二老爺的蹤跡,亦沒有人知道他的去向。 柯閣老就越發怒不可遏了,也顧不得會不會家丑外揚了,又讓小廝男仆們傾巢而出,通城的尋柯二老爺去,總算趕在天黑前,將柯二老爺找到了,還不是在旁的地方,而是在他偷養的外室處找到他的。 這一番動靜自然驚動了柯家其他的人,柯二老爺背著柯閣老做的那些事雖瞞柯閣老和其他人瞞得死死的,柯二夫人卻是約莫知道一些的,如今見柯閣老這么大的陣仗,要知道這么多年下來,柯閣老連一句重話都難得說弟弟的,除了柯二老爺東窗事發以外,還能是什么事? 忙帶著兒子兒媳孫子孫女兒們,哭哭啼啼的求到了柯閣老夫人處,好說歹說求得柯閣老夫人帶了大家去了柯閣老的外書房,想著這么多人都在,大伯子好歹也要給自家老爺留幾分顏面,指不定就從輕發落了呢? 一時去到外書房,就見柯閣老正黑著一張臉在怒罵柯二老爺:“你也是六十好幾的人了,怎么就能這般愚蠢,這般糊涂?那西南眾所周知的苦寒,縱是掘地三尺,又能搜刮出多少油水來,就更別說窮山惡水出刁民,那些南蠻子但有不順就會反了,你難道就沒想過,你做的那些事總有紙包不住火的那一日嗎?如今就到那一日了,別說保你,連我自身,連整個柯家和柯氏一族,都要毀于一旦了,我真是恨不能立時殺了你,方能一消我心頭之恨!” 柯二老爺則滿臉涕淚交錯的跪在屋子當中,向來保養得宜的白胖面頰上,還有兩個清晰的巴掌印,聞言哭道:“我也是一時糊涂,被那熊春的花言巧語所迷惑,這才會犯下滔天大錯的,求大哥就饒了我這一次罷,我以后再不敢了,真的再不敢了……” 哭求了一陣,見柯閣老不為所動,又左右開弓大力扇起自己的巴掌來:“我不是人,做下這樣的糊涂事,我不是人,求大哥就饒了我這一次,救救我罷……” 眾人這才知道,原來他臉上的巴掌印不是柯閣老打的,而是他自己打出來的。 柯二夫人心疼自家老爺,見狀忙跪到了柯二老爺身側,哭道:“老爺,您別打了,您也是這么大年紀的人了,再打下去,就要打壞了啊……” 見柯閣老不發話,柯二老爺猶不敢停,只得又求柯閣老:“大伯,求您好歹看在老爺也一把年紀了,看在您侄子侄孫們的份兒上,看在已過世的婆母的份上,饒過老爺這一次罷,他縱然犯了錯,也是一時糊涂,本性到底怎么樣,您難道還不知道嗎?求您求饒了他罷?!?/br> 做爹娘叔叔嬸嬸的都跪下了,柯家幾位爺幾位奶奶除了跟著跪下,還能怎么著,眨眼間滿屋子便只剩下柯閣老和柯閣老夫人還站著了。 看得柯閣老太陽xue是突突直跳,怒吼道:“都給我起來!你們知道他犯下的是怎樣的滔天大錯嗎,就跟著他一起跪下,這是在逼我無論如何也要保下他嗎?只可惜他犯的錯太大,我別說保他了,連自己都要丟官獲罪了,所以,如今已不是我饒不饒的問題,而是皇上饒不饒他的問題了……也罷,柯家說到底是在我手里興盛起來的,如今毀于我之手也算是有始有終,想來列祖列宗泉下有知,也不會太怪我……” 話沒說完,已是忍不住老淚縱橫。 在柯家上下人等的心目中,柯閣老就是那替他們遮風擋雨的大傘,是他們可以依靠一輩子的大樹,是無堅不摧攻無不克的大山,他們幾時見他這般脆弱過,又幾時見他哭過? 如遭雷擊之余,這才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柯二爺便忙問起柯閣老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來,“……事情不出也已出了,父親還是直接告訴我們大家,大家一起盡快想法子補救罷,我們這么多人,總能想出法子來的?!?/br> 柯閣老見大家都一臉的著急與恐慌,這才把眼淚逼了回去,言簡意賅把事情說了一遍。 末了忍不住再次怒罵起柯二老爺來:“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熊春出事了?就算他平修之防范得再嚴密,熊春到底在當地經營多年,還能沒有幾個心腹不成,定然會傳消息回京向你求救的,你為什么不一早就告訴我,你若是一早告訴我,我提前安排布置一番,又怎么會在御前被平修之打個措手不及,連申辯和抵死不承認的機會都沒有!還敢說自己是一時糊涂,這么十幾年下來,你有無數次向我坦白的機會,可你一直都瞞著我,甚至如今東窗事發了,也躲在外面不回來,你以為你躲著,事情便不會發生了?你真是又貪又蠢,我只后悔這些年為何要那般信任你愛護你,連一句重話都舍不得與你說,才會縱得你這般無法無天,你真是氣死我了……” 一語未了,許是太過激動了以致氣血倒流,眼前一黑便直挺挺的往后仰去。 唬得柯閣老夫人與柯二爺等人忙一窩蜂的涌了上去,這個叫著‘父親,您怎么了’,那個哭喊著‘老爺,您可別嚇我’,還有人喝著‘快叫唐大夫來,快叫唐大夫來’,屋里霎時亂成了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