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四平媽低著頭一言不發。 季強說:“事情弄清楚就好了,你和李雙雙左鄰右舍的住著,她又真被你打傷了,這大過年的,都別鬧不痛快。你回所里跟她道個歉,再賠點錢,至于賠多少你倆協商解決,我建議500到1000。你看這么處理怎樣?” 四平媽理虧,不敢再反駁,就說:“行,就按你說的辦?!?/br> 我們三個出了四平家的門,迎面碰上一個皮膚黝黑、身材高大的二十多歲男子?!凹臼?,我meimei不見快一個禮拜了,所有的親戚都問過了,也找不到人,我跟您說過幾次,您咋老不上心?”他看見季強,就嚷起來,聲音非常洪亮。 季強說:“張帆,你這臭小子,別埋怨我不上心,我一直掛著這事呢。給周邊這幾個鄉的派出所都打過招呼了,讓他們幫著查找。按我說,你meimei這么大個人,難道還能跑丟了?十有八九是跟你妹夫打架氣跑了,你該找你妹夫要人去?!?/br> 張帆說:“我找過他多少次,那小子總是不承認,那張嘴比鴨子嘴還硬?!苯又骋谎畚?,“您有客人,不耽誤您了,我還要去給我干爹拜年?!闭f著向我們揮揮手走了。 3.磚窯女尸 2003年2月18日。晴??岷?。 楚原市刑警隊重案大隊。 天寒地凍,冷風如刀。重案隊辦公室里冷得讓人直搓手,沈恕正聽我向他敘述事發經過。 “是大洼鄉的一起案子,我三舅在當地派出所當民警,被案子難住了,問市里能不能派人幫忙?!?/br> 沈恕促狹地瞅著我,說:“你三舅不是在市里的一家廣告公司上班嗎?上次到局里辦事我還見過他,啥時候當上民警了?” 我說:“廣告公司那個是我姨姥家的三舅,當民警的是我二舅爺家的。除了這兩個,我還有三個三舅呢!”我懷疑這小子是誠心的,明知道我家親戚多,故意騙我再解釋一次。 “??!原來是這么回事。那案子又是什么情況?”沈恕貌似才知道的樣子。 我說:“大洼鄉有個女的失蹤了,到現在已經有半個來月。她失蹤前和她老公的關系特別不好,三天兩頭地吵架,鄉里有人猜她已經被她老公害死了,可是又找不見尸體,派出所沒法立案。鄉里人鬧得很兇,派出所沒辦法,只好向上級單位請求支援?!?/br> 沈恕說:“如果真有人命案咱們搭把手也不是不可以,可現在僅是一起失蹤案,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的,也輪不到重案隊參與。除非這樣,不走官方程序,你和于銀寶隨便找個理由下鄉跑一趟,摸摸情況,能找到人或尸體最好。就算找不到,我們也摸清了案子的詳細情況,到時再決定是否正式參與進去?!?/br> 我和于銀寶第二天早晨就動身趕往大洼鄉。天上飄著小雪,地面覆蓋著棉絮似的薄薄的一層。司機們大都不喜歡這種小雪,尤其是鄉間道路,被小雪覆蓋后,下面暗藏許多坑洼和堅冰,開車時必須格外小心翼翼。 上午九點多鐘到了目的地。我三舅季強正坐在派出所辦公室里抽煙,見我們進來,掐滅煙頭,說:“丫頭,上禮拜你才幫我辦過案子,這回又要麻煩你,我們鄉下派出所的業務能力真是熊到家了?!?/br> 我安慰他說:“就鄉下這條件,沒人沒錢沒設備,就算把公安部刑偵局長派來辦案子也得犯難?!苯又?,把于銀寶介紹給他。 “你們沈隊不肯來?”季強有點失望。 “這案子不尷不尬的,鬧那么大動靜干什么?我們兩個先把情況摸一摸,有必要的話重案隊再正式介入?!蔽页驕蕰r機把季強拽到一邊,又悄聲地說:“當著我同事的面,別管我叫丫頭,留點面子好不好?求你了?!?/br> 季強嘿嘿一笑,點點頭。 下面是季強向我們介紹的案情。 失蹤的女人名叫張芳,前幾天我們在四平媽家門口撞見的年輕人張帆,是張芳的哥哥。張芳的老公麥野,和張帆是多年的朋友,又是鄉里小劇團的搭檔,他和張芳的婚事,也是張帆牽線搭橋才促成的。 麥野是大洼鄉小學的副校長,生得一表人才,有“大洼鄉第一美男子”的稱號。張芳也是十里八村數得著的漂亮姑娘。兩人在一起堪稱郎才女貌,十分般配。但緣分這東西真說不清楚,外人看上去千好萬好,可麥野和張芳卻怎么也相處不來,結婚一年多,為著點雞毛蒜皮的小事,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鬧得家里雞犬不寧。大家以為年輕人火氣大,等磨合一段時間、有了孩子就好了,可張芳的肚皮卻遲遲不見動靜。時間一長,外人也搞不清兩人不生孩子和打打鬧鬧這兩件事哪個是因、哪個是果。 二月初,張芳忽然不見了,麥野不向外說,開始也沒有人在意,是張帆張羅著找起來,大家才知道這件事。張帆的父母早逝,親戚們親情又薄,兄妹二人相依為命,張帆又似長兄又似父親,meimei突然失蹤,他急得不行。麥野的說法是,張芳失蹤前,兩人又大吵了一架,張芳甩了幾句狠話,就離家出走了,也沒告訴他去哪里。這種事情以前也發生過,張芳在外躲一陣消消氣就會回來,所以麥野沒太在意。誰知道這次走了這么長時間,怕是進城打工去了。 張帆不怎么相信他的說法,因為他認為meimei不論去哪里,都會和他打招呼,不大可能就這樣不聲不響地人間蒸發??甥溡笆撬笥?,兩人的婚事又是他促成的,他也不好過度追究。找遍了meimei可能去的全部地方,都沒有音信,張帆才向派出所報了失蹤,請季強協助調查。 張芳失蹤的事情慢慢發酵,鄉里流言四起。有青年男女原本就嫉恨麥野和張芳的婚事,正好借這個機會打擊他們,就瘋傳張芳已經被麥野殺害的流言,說得有鼻子有眼,不由得人不信。季強承受不住壓力,開始認真對待這起失蹤案,但查來查去查不出眉目,只好向市局求援。 聽過案情介紹,我說:“你到麥野家走訪過沒有?” 季強“嘿”了一聲,說:“去了三四趟,沒發現有什么疑點,但我琢磨麥野這小子嫌疑最大,就沖他以前經常和張芳吵架,加上張芳失蹤后他不主動報案,就能斷定這案子就算不是他做的,他也逃不了干系?!?/br> 我不大贊同這種主觀臆斷,岔開話題問:“張帆以什么為生?怎么和麥野還是什么劇團里的搭檔?” 季強說:“張帆當過兵,腦子也好使,從部隊復員后,把自家的地都租出去,就靠倒騰糧食掙了不少錢,是大洼鄉的收糧大戶。這個人心眼也好使,獨自把妹子拉扯大,多少媒人登門給他說親都被他駁回去了,說妹子不出嫁他就不結婚,就怕媳婦進門后給meimei氣受。小劇團是大洼鄉的老傳統了,傳了幾輩人,唱的就是咱楚原地區原汁原味的葛目劇,張帆唱小生,麥野反串旦角,在大洼鄉很受歡迎,只要有他倆的戲,觀眾場場爆滿?!?/br> 葛目劇是楚原特有的古老劇種,因使用方言演唱,地域色彩非常濃厚,外地人聽不懂,所以流傳不廣,如今已經瀕臨滅絕。我雖然是土生土長的楚原人,也沒聽過一場完整的葛劇表演。 我說:“我來之前和沈恕碰過這個案子,他和你的想法一樣,認為應該到麥野家走訪一次,看看有沒有可疑的地方。再和麥野正面碰碰,他受教育程度不高,從小在鄉下長大,眼界也不太寬,不會有很強的反偵查能力,如果真是他做的案,說不定表情和言語中會露出破綻?!?/br> 季強說:“不用去他家,麥野就在所里,我早把他提溜來了?!?/br> “你一大早就把他傳來了?”我略感詫異。 “什么一大早,他已經被我關了三天了,這小子嘴硬得很,怎么也撬不開?!?/br> “三舅,你搞什么?你什么證據也沒有就隨便抓人,這是非法拘禁,你到底懂不懂?”我一下急了。 季強晃晃腦袋,滿不在乎地說:“農村哪講究這么多,他要是不說,我繼續關他?!?/br> 坐在一旁的于銀寶撇了撇嘴角,顯然也不贊同季強的做法,但礙于他是我的長輩,也不好說什么。 我跟季強說不清楚,他的工作方式簡單粗暴,思維也是一根筋,在農村,像他這樣的警察為數不少。當然,農民們的維權意識淡薄,維權道路艱難,也是造成這種現象屢禁不止的主要原因。 我說:“麥野在哪里?帶出來見見?!?/br> 原來禁閉麥野的房間和我們只隔一道門,是個小儲物室,麥野萎靡地靠墻角斜躺著,我和季強之前的對話他應該都能聽見,也就是說,季強明知故犯地向我和嫌疑人同時介紹了案情,并且全盤托出了他的辦案思路,雖然其中并沒有關鍵線索,可是,還有比這更荒唐的事嗎?警察和嫌疑人之間肝膽相照,毫無保留? “起來,坐到這邊來?!蔽姨岣呗曇?,對麥野說。 麥野倒沒什么情緒,扶著墻慢慢站起來,一步步蹭到我身邊,看起來被關押三天,身體有些虛弱。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麥野。他的精神雖然萎靡,臉色灰突突的,但眉眼很清秀,加上體型纖弱,整個人有些陰柔憂郁的氣質。這種長相上了妝,反串旦角的確再合適不過。 我把一張椅子挪到他屁股下面,說:“坐吧!” 麥野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十根手指絞在一起,顯得局促又緊張不安。我和于銀寶簡單溝通過,都認為麥野已經在沒有任何真憑實據的情況下被關了三天,警方理虧在先,如果繼續訊問恐怕不會有什么收獲,而且也違反辦案程序。 我遞給麥野一杯釅茶,說:“喝點水潤一潤,你現在就可以回家了。我們是市里來的警察,來幫忙尋找你妻子的下落,希望稍后能到你家里看看,多個人就多雙眼睛,說不定能發現你妻子留下的什么痕跡,我們順藤摸瓜,就能弄清楚她的去向,也免得鄉親們議論紛紛?!蔽冶M量讓語氣保持溫和,免得讓麥野的防范心理更強。 麥野抬起眼皮看看我,輕輕點點頭,又端起茶杯咕嘟嘟地喝了幾大口茶水,看起來渴得夠嗆。季強已經認定了他是嫌疑人,看見他的樣子就覺得厭煩,坐在那里直嘆氣。 這時外面突然跌跌撞撞地跑進一個人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老……老季,不得了啦,你快去……去看看,磚窯里……有一具沒……沒穿褲子的女尸?!?/br> 辦公室里的幾個人,除麥野之外,全都驚訝得站起來。 進來的是大洼鄉的治安員谷老三,約莫四十來歲,老光棍,不事勞作,僅靠當治安員的微薄工資維持著生計。不知是驚嚇、緊張還是跑岔了氣,本來黑紅的一張臉膛顯得十分蒼白。季強一直看他不順眼,早張羅著要把他換掉,可谷老三和鄉長老婆有點拐彎抹角的親戚,硬是占著治安員的位置不挪窩。 “谷老三,你別像丟了魂似的,這么大個人,遇事冷靜些,說說是怎么回事?”季強和他說話時從來沒有好語氣。 谷老三抻著脖子咽口唾沫,瞅見麥野面前的那半杯茶水,話也不問一句,不客氣地端起來,一氣喝個碗底朝天。麥野皺皺眉,流露出厭惡的表情。谷老三用手背擦擦嘴,才說:“今早羊倌關尚武上山放羊時路過廢磚窯,影影綽綽地看見里面趴著一個人,走近兩步,見是一個女的,一動也不動。關尚武嚇得趕著羊群掉頭就跑,回鄉里喊人。后來人越來越多,有幾個膽大的湊過去把那人翻過來,見人已經死了。有人看那體型和穿戴,說是像麥野家的?!?/br> 撲通一聲,坐在椅子上的麥野一頭栽倒在地。 于銀寶忙彎腰把他扶起來,說:“沒事吧?” 麥野搖搖頭,說:“沒事?!毖劭艏t了,淚水在里面打轉。 我見狀,攔著谷老三不讓他再說下去,說:“咱們一起過去,再耽誤兩分鐘,恐怕現場被破壞得不成樣子了?!庇謱溡罢f:“我建議你在這里等著,或許還有需要你的地方?!?/br> 4.毀容之謎 2003年2月19日中午。晴。 大洼鄉廢棄磚窯。 這個磚窯坐落在半山腰,已經廢棄數年,窯口雜草叢生,里面光線昏暗,可見度非常低。一左一右還有兩個廢磚窯,窯口均已被磚封死。這里偏僻荒涼,除去羊倌和逃學的頑童外,鮮有人跡。據季強回憶,這三口磚窯建于十年前,后來因效益不佳而廢棄,磚窯主是外省人,現已不知所蹤。 但昔日里荒蕪的磚窯前現在卻異常熱鬧,里三層外三層地圍攏了不下上百人。幾個混混模樣的年輕人不肯放過這大出風頭的機會,當仁不讓地充當起維持秩序的角色,斜叼著煙守住磚窯口,威風凜凜的樣子,如門神一般,不斷推搡努力向前擠的人群,觀眾們不敢違逆他們,只好抻長脖子向里面張望。幾個混混距離尸體最近,掌握最多細節,嬉笑著回答圍觀者的各種問題,著實過了一把成為人群矚目的焦點的癮。 如果他們能夠保護好現場,這番做作還有點意義,可惜在他們守住門口之前現場已經遭到嚴重破壞。我們分開人群進到磚窯里面,見女尸周邊被許多人踩踏過,布滿了新鮮的腳印、煙頭和痰跡。尸體也被挪動過了,在地面上留下兩尺多長的拖拽痕跡。 我見狀氣得血往上涌,罵那幾個混混說:“你們裝模作樣的耍什么活寶?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br> 幾個混混被我罵得滿臉通紅,不知是心虛抑或知道我是市里來的警察,都沒作聲。其中一個混混腦筋轉得快,見失了威風,忙轉移注意力,向圍觀人群吼道:“剛才都有誰動過尸體?你們的指紋都留在衣服上面了,快向這位警察大姐自首,爭取寬大處理,不然你們可就是殺人犯,殺人犯,懂不懂?” 觀眾都被他嚇到,立刻有幾個人舉手坦白說:“我剛才幫忙拖了拖尸體,大家都看見了,我的指紋留在它肩膀上,人可不是我殺的?!?/br> “我拽的是右腿,別的地方絕對不可能有我的指紋,我對天發誓?!毙』旎烀俺鋬刃械牟恢叺膸拙湓?,竟把他們嚇得夠嗆。 我說:“你們拖尸體干什么?誰干的?” 這么一問,剛才急著洗白自己的幾個觀眾又都不出聲了,有人偷偷蹺起手指,指向其中一個小混混。 我瞪著他說:“你領的頭?你叫什么名字?為什么擅自挪動尸體?” 那小混混被我急赤白臉的模樣嚇到,結結巴巴地說:“我沒……沒領頭,是大伙一起干的,磚……磚窯里太黑,大伙一起把那東西往外拖一拖,借著亮光認認臉,你……你們警察來了不也得先確認它的身份嗎?” 不管怎么樣,這具女尸出現在這種偏僻的地方,被jian殺的可能性很大,而這些游手好閑的小混混和參與挪動尸體的人都不能排除嫌疑。季強和于銀寶也意識到這一點,分別詢問并記錄了他們的名字和身份。我們三個碰了下頭,都同意目前基本可以確定這是一起非正常死亡案件,需要立刻通報給市局和縣局。 我這時才開始仔細檢視尸體的外觀。第一眼看過去,就倒吸了一口冷氣。女尸的臉上布滿一條條細長血痕,看樣子像是被什么動物抓爛的。眼瞼、鼻翼、上下嘴唇都被撕扯得豁開了,一條眉毛也被扯去一小半,這使得它的一只灰白的眼球和微微暴突的牙齒都暴露在外,整張臉看上去猙獰而恐怖。女尸上身穿一件暗紅色中式棉衣,衣襟敞開,露出里面桃紅色的內衣,衣服上除去沾了些地面的泥土外,還算干凈整潔。褲子一直褪到腳踝,下身赤裸。腳上穿一雙七成新的黑色皮鞋,鞋面有幾處蹭得掉了漆,看上去是在地面拖曳尸體時造成的。因天氣寒冷,女尸尚未腐爛,嗅不到尸臭味。 現場已經被破壞,沒有取證價值。我和季強商量,把女尸抬回派出所去,再研究下一步的處置辦法。季強為難地說:“派出所沒有停放尸體的地方,如果勉強放在儲物間里,半天工夫味兒就出來了,多長時間也散不掉,都沒法辦公?!?/br> 我說:“大洼鄉不會沒發生過命案吧?以前需要尸檢的尸體都送到什么地方處理?” 季強說:“命案當然有過,以打架斗毆致死的居多,人證物證都有,案情簡單明了,也不需要尸檢,一般都是家屬沒有異議就直接送火葬場了。有爭議的尸體,要送到縣局去處理?!?/br> 我說:“這里到縣局怎么也有兩個小時車程吧?如果把尸體運過去,有一些后續工作,比如家屬認尸、證人證物之類的,都要轉移到縣局去弄,不僅麻煩,而且交通不便,恐怕會耽誤破案時間?!?/br> 季強攤開一雙大手,說:“就這種條件,誰也沒辦法?!?/br> 正說著,外面嘈雜的人群忽然安靜下來,有人在嘰嘰喳喳,漸而鴉雀無聲。我們在磚窯里察覺到異樣,向外面看過去,見原本包圍得水泄不通的觀眾們自動閃開一條窄窄的通道,正行著注目禮,目送一個人走向磚窯。我一眼認出這名皮膚黝黑的年輕男子,就是我上次在四平媽家門前見過的張帆。張帆是張芳的親哥哥,而張芳已經失蹤十幾天,再加上許多見到女尸的人都認為它看上去和張芳十分相像,張帆現在是認尸來了。 如果能盡快確定死者身份當然是好事,可是死者的臉已經被破壞得不成樣子,就算是親哥哥,恐怕也很難十分篤定地確認。張帆黑著臉走近我們,眼睛卻一直盯著地面上的女尸,神情越來越沉重,眼圈慢慢紅了。 “張帆,先別顧著難受,你好好看看,它的臉被什么東西抓壞了,可別認錯了?!奔緩娐氏日f話。 張帆的淚水奪眶而出,說道:“季叔,這身形和衣服看上去都挺像我妹子,可這臉……你說這是造了啥孽啊,咋人死了還遭受這樣的折磨呢?” 我說:“再好好看看吧,這樣子很難認準,萬一看差了,公安查案工作就完全走偏了,對張芳本人來說更是生死大事?!?/br> 張帆從口袋里取出面巾紙擦擦眼淚,哽咽著說:“我也不能百分百地叫準,不過我妹子身上有兩個記印,再不會弄錯的。一個是她右乳內下方有一塊月牙形的紅色胎記,大概有一根手指大小。還有一個是左側肩胛骨上有一條傷疤,接近兩厘米長吧,是她小時候摔到石頭棱上留下的。聽說這位jiejie是市里來的法醫,你就幫我認一認,我妹子命苦,從小沒爹媽疼她,長大了又遭遇不幸,我這做哥哥的,恨不得到地底下去陪她?!痹挍]說完,他又不停地抹眼淚。 我和季強、于銀寶商量一下,都同意盡快確定死者身份,以方便下一步處置尸體。季強走到磚窯口,把觀眾們又驅退幾米,確保視力最好的人也看不清磚窯里女尸的裸體。在于銀寶的幫助下,我把女尸上身的桃紅色內衣翻上去,再解開它的銀灰色胸罩,就在它右乳內下方,一枚紅色的月牙形胎記赫然映入眼簾,色彩鮮艷,并未因它的主人曝尸荒野而褪色。我的心怦地一跳,這樣獨特的體貌特征,與他人發生巧合的幾率太小了,這具女尸九成就是張芳。 張帆不敢直視女尸,側著頭斜睨過來,我與他目光相碰,向他點點頭,張帆抑制不住崩潰的情緒,發出一聲悲鳴,歇斯底里地大哭起來。他的哭聲一起,磚窯外立時響起一片喧嘩聲,像是有人在由衷地嘆息:所料不錯,死的果然就是張芳。 在于銀寶的幫助下,我們把尸體側翻過來,檢視它的左側肩胛骨,果然有一條彎曲如蚯蚓狀的凸起傷疤,臥在一塊暗紫紅色的尸斑旁,觸目驚心。即使死者家屬此時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我們仍勉強讓他驗證了那條傷疤,以確保死者身份無誤。 我和縣局的法醫陳建德一起對張芳的尸體進行了尸檢。 陳建德并不是專職法醫,他的主業是縣人民醫院的外科主任,在公安需要時才代行法醫工作。他在縣里是外科手術的第一把刀,但沒接受過專業法醫訓練,對尸檢更是非常生疏,就老實不客氣地把這具尸體的檢驗工作都推給了我,他在一旁協助。于銀寶已于昨晚返回楚原,市局通知我協助縣局尸檢后也立刻趕回去,由大洼縣公安局獨立辦案。 這具女尸的前胸、后背、臀部及腿部均有暗紫紅色尸斑,胸前和大腿內側的尸斑很淡,若不仔細辨認,目力幾乎不可見。而后背和臀部的尸斑色澤較重,切開后有少許血液流出。死者的眼角膜渾濁,布滿白斑,瞳孔發散。據此可斷定被害人遇害時間在20小時到30小時之間,且在遇害后尸體曾被翻轉。 死者外陰處女膜陳舊性破裂,但未見新鮮創傷,yindao內也未發現jingye。這使得此前存疑的強jian殺人的推斷失去了事實依據?;蛘哒f,即使兇手具有性侵的動機,卻在作案過程中因某種原因而導致強jian未遂或犯罪中止。 死者的胃部飽脹,胃容物呈食糜狀態,經化驗有刀魚、豬rou、白菜、米飯的成分,表明死者在遇害前一小時內曾大量進食。 致死原因比較明顯,死者脖頸處有一條寬約一指的勒痕,勒溝部位表皮剝脫,皮下肌rou層出血,甲狀腺和喉部黏膜有灶性出血,甲狀軟骨和氣管軟骨骨折。此外尸身無外傷,內臟器官無損傷,無中毒體征。由此,可以確定被害人系繩索勒頸死亡。 死者的五官完全被撕爛,無法辨認。從傷痕的形態分析,是貓科動物的利爪造成的。大洼鄉周邊有野貓野狗出沒,我早有聽聞,但死者只有面部受損嚴重,赤裸的下身卻沒有任何抓痕。難道是死者的臉孔使那只動物受到驚嚇,才遭受攻擊? 我把尸體身上的衣物都留存起來。這些衣服的款式、品牌和價格,對于大洼鄉的女人來說,都是比較新潮、高檔的,不遜于城市女人的穿衣品位,可以看出張芳生前是一個講究穿著的人。唯一令我感到奇怪的是,尸體腳上的襪子穿錯了,不是一對,一只深灰色,另一只卻是淺灰色。也許張芳生前在生活細節方面很粗心,或者在遇害前遇到了什么急事而致使她在匆忙中穿錯了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