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許寧抬眼看她,清淺眼角染了酒后的酡紅:“是舍不得,甚至想著就這么在鄉間做富家翁,守著老婆孩子過一輩子也蠻好的?!?/br> 寶如被他一雙帶了水光的微醺眼睛一看心有些跳:“聽你胡扯呢,這是天都要你考,上一世都沒有的恩科,你錯過了就開了,我真的在想這是不是天命了?!?/br> 許寧嘴角噙了一絲笑:“那我們兩世都是夫妻,看來也是天定的緣分?” 寶如臉一紅,轉過臉去梳頭不再說話,她才生產沒多久,雖然生產時驚險簡陋,產后劉氏細心替她調養,身子恢復得很好,身材雖然還恢復到原來那纖細腰肢,卻因胸口日愈豐隆,肌膚瑩潤,更多了一段風流情態,如今長發披下,對鏡梳頭,手腕潔白如雪,十分誘人,她卻仿佛不知自己有著多么驚心動魄的美,垂眸梳了一會兒頭才道:“京里那些肯為你死的紅粉知己還都等著你呢,你只要按原來的路走,一定能遇到她們?!?/br> 許寧眼里掠過了一絲失望,卻仍鎮定的替女兒掖了掖被角,自去提熱水洗漱不提。 轉眼十月到了,許寧再次去府城參加恩科,這次寶如沒有再跟過去,而是在家一心喂養女兒。三場試畢,一切順利,唐許兩家父母齊齊松了口氣,淼淼三個月的時候,府城放了榜,許寧果然高中榜首,順利中舉,十八歲的舉子難得,幾乎可說前途無量。唐許兩家幾乎樂瘋了,又開了宴席大請賓客。之后便是唐許兩家的族親舊交都要治筵設餞,幾乎天天都有應酬,又有許多親友,或薦家丁,或薦書童,或送程儀,十分情不可卻的,也只能收下。寶如作為新上任舉人的夫人,少不得也接了些地方鄉紳夫人的帖子邀去賞花賞雪燒香之類的宴請,她只挑著幾個不好推的去了,因著前世的經驗,十分大方,叫人嘖嘖稱奇,一時夫妻兩人在武進縣乃至府城內都頗有些名氣。 就這樣忙忙碌碌過了一個應酬不迭的年,今年的年禮比哪一年都置辦得要更辛苦繁瑣,但是唐父唐母卻仿佛煥發了青春一般,雖然忙得團團轉,卻精神百倍,又打點著行李,打發著要給許寧買書童準備上京趕考,被許寧給阻止了,只帶了原來在香鋪里頭的香童紉秋,只待元宵一過,便要進京趕考。 ☆、第47章 燈火闌珊 元宵那日,許寧一大早是回家見過爹娘道別,順便祭拜許平,吃過午餐便要回城。這些日子許家備受矚目,許留一躍成為十八歲舉子的親爹,少不得也得了不少奉承,從前那些捧高踩低的人少不得改了面容,又有鄉紳族老們爭先恐后送了禮來,便是許留過了大半輩子,也第一次感覺到了輕飄飄的得意感覺。因此看到許寧回來道別,第一次正眼看起這個兒子來,越看越覺得兒子會有大出息,晚餐的時候忍不住和他說話:“中了舉也不要太過輕狂了,春闈才是最重要的,若是僥幸得中,那才是一舉成名天下知了?!?/br> 許寧低頭吃飯,嗯了一聲。 羅氏喜洋洋道:“二郎這次是真的為爹娘掙臉了,沒看到村東李家,次次都放家里的雞到我們家菜園子里!現在屁都不敢放了!我直接到他家門口罵,將來等兒子做了官,叫官差來打他板子!” 許寧眉目不動繼續吃飯,許留咳嗽一聲道:“你也需給兒子留些體面,莫要給別人話頭?!?/br> 羅氏立起兩根眉毛道:“我憋屈了一輩子,如今我兒好不容易出息了,難道教我還忍?二郎到時候最好是能回廣陵這邊來為官,叫他們一個個得罪我們許家的都哭著來求我們!” 許寧道:“朝廷不許在原籍為官的,歷來是要回避的?!?/br> 羅氏愕然了一下道:“不是都說官官相護么?到時候你給這邊的官兒捎句話那還不是簡單的事情?!?/br> 許寧深呼吸了一下道:“先不說我春闈能不能過,便是僥幸得中,爹娘在家里也要小心,否則被御史參上一本縱容親屬魚rou鄉里,那是要丟官抄家的?!绷_氏不服氣正要再說兩句,許留連忙道:“二郎說得對,將來二郎有了出息,把我們接過去便好了,何必在這里受人氣呢?” 羅氏眉開眼笑:“說得也是,我都活了這樣歲數,都還沒能出過廣陵,連府城也才去過一次?!?/br> 許寧暗自嘆息,前一世接了兩老進京,就是因為許家兩老什么都不懂還自作聰明,什么人送來的禮都敢收,多大多重都敢接,前一世自己在朝堂如履薄冰,剛和陛下商量個田畝的改革法子,家里就有人送了上萬畝的地到爹娘手里,幸好當時自己回來修墳,看著不對,立逼著退了回去,否則當時就成了個笑話,想到不敢再留著父母在家里做出什么糊涂事,離京里遠了到時候自己腹背受敵,索性接了一家子進京,放在眼皮底下安心,結果羅氏和寶如兩人針鋒相對,再無寧日。 這一世自己應當如何做?寶如和女兒,斷不能讓她們受氣,可是兩老丟在家鄉,遲早出事,接進京也不妥,段月容如今還沒洗清嫌疑,如何敢讓她靠近寶如和淼淼?他心里籌劃著,對許留和羅氏說話都沒怎么聽,看在許留和羅氏眼里,就是兒子漫不經心,顯然對他們兩老并不在意。 許留有些不滿自己的權威被無視,敲了敲桌子道:“二郎,我知道你如今念著唐家那頭,畢竟離家久了,你對咱們家情分上淡了我們也理解,只怕你還記恨上次你娘罵你,但是爹娘教訓你都是為你好,你有如今的成就,不是靠爹娘鞭策你、激勵你,把你送去唐家,你能有今天?你如今也是舉人老爺了,不可忘了自己的根在哪兒,官人老爺們,哪一個不是威風八面的?再沒有被妻家轄制的,你如今正該立起來,振興家門,有機會多帶帶你侄兒,如今你媳婦只生了個女兒,下一胎是兒子還好,第三胎總算能姓許了,若是下一胎還是個女兒,那咱們老許家可有的等了,你還是先看顧你侄兒,拉拔起來,將來兄弟之間也好相處?!?/br> 許寧漫不經心應了聲:“父親說的是?!?/br> 許留和羅氏對視了一眼,頗有兒子大了不由娘的無力感覺,然而說到生孩子,羅氏卻想到一事道:“對了!今兒你舅舅那邊過來說你二表妹今年也有十八了,前些年因家里窮沒找到人家,性情很是乖順,干活上是一把好手,問咱們有沒有打算給許寧納一房貴妾,親上加親兩家來往也親香,我看這樣也不錯,好歹生下來的孩子姓許,那邊親家應該沒意見了吧?” 許留一怔,這事羅氏卻是沒和他說過,那羅二姑娘何止十八了?他依稀記得比許寧還先出生了好幾個月,也還罷了,只是男人誰不好個新鮮嬌嫩?那羅二姑娘長得可不太好看,再則許寧的媳婦兒是個出挑的,這羅二姑娘原本長得就不怎么樣,再被她一襯,更是要如黃土一般了,許寧如何會看得上? 果然許寧開口道:“納妾的事莫要再提,我與岳父母說過絕不納妾,若是納妾便要還唐家三千兩白銀,現有字據在寶如那兒,爹娘莫要害我,將來唐家拿了字據去官府告,許家全家都要丟人?!?/br> 羅氏幾乎跳起來:“三千兩!他唐家怎么不去搶?三千兩夠打你一個銀人兒了!” 許留也皺起眉頭:“親家如何教你立這樣的文據?你也是傻,怎么不早些來告訴我們?” 許寧淡淡道:“是兒子自己立的字據?!?/br> 一句話噎得許留和羅氏面面相覷,半句話都說不出口,半晌才打起精神來說了些勉勵兒子的話來,待到送走了許寧,才嘆息道:“這兒子竟真的是唐家的了?!痹S寧離了家,回了武進縣,卻并沒有先回唐家,而是拐去了縣衙,求見了宋秋崖,求了他一件事,得了他的允托,方才離了縣衙回唐家。 從縣衙出來時,暮色四合,滿城燈火又已燃起,火樹銀花的不夜城,許寧想起上一年的上元夜,這一年來波瀾起伏,從被打擊到谷底再到燃起一絲希望,反復幾次,如今想來這一年來的心境,竟比上一世來得還要悟得更多。他一邊想著一邊往蓮花巷子走去,結果才到巷子口,便看到了寶如穿著件銀紅兜帽披風,抱著已經五個月的淼淼在巷口看著賣花燈的小攤子,淼淼穿著一身大紅繡襖,短短的頭發扎了個小揪揪,打了一只小小蝴蝶結,一雙眼睛瞪得溜圓,全神貫注地看著些亮如星光的走馬燈,在燈光璀璨中,兩母女神情出奇的相似,寶如笑得猶如稚子,仿佛前一世經歷過的那些東西對她的影響都已消失不見,平凡而滿足。 他仿佛被什么東西擊中了心臟一般,種種悱惻,難以言表,只能駐足凝視,整個人如同癡了一般:他這一刻才發現,原來真的有這樣一個人,讓他對之前命運的種種刁難感覺到值得,若是種種坎坷,都是為了得到她們,他沒有什么不甘心的。 他鼻子里微微發酸,眼睛發熱,終于大步走向前去,笑著對寶如道:“也不怕被花子拍了去,這樣大膽,連小荷也不帶?!?/br> 寶如轉過臉看到他,有些詫異:“這不是家門口么,有什么擔心的,你怎么這么晚才回到,爹娘念叨了好久,只擔心你得很,還給你留了些湯圓讓你吃宵夜?!彼吹酵忸^花燈熱鬧,卻不好讓爹娘年老還出來奔波,而許寧去歲這個日子死了弟弟,也不好再叫他觸景生情,只好就帶了女兒在巷口看看熱鬧。 許寧微笑著抱過女兒,一邊逗弄一邊道:“有些事去和宋大人商量,想請他替我做件事?!?/br> 寶如道:“是不是要和宋家那大公子一同進京趕考?”前一世也是如此,許寧和宋遠甫都得中,一同進的京。 許寧道:“這是一樁,宋大人要遲一點才回京述職,有些衙門事務要交接,讓我和宋家大公子先進京,另外一樁,卻是等我走后才請他辦的,到時候恐怕也會驚動你家,到時候你和岳父母通個氣,叫他們莫要掛心了,原是我安排好的?!?/br> 唐寶如一愣:“什么事兒?” 許寧附到她耳邊悄悄說了幾句,唐寶如瞪大眼睛,聽他說完撲哧一笑:“有你這么對你親身爹娘的么?你這人……真真兒的……”她一時也找不到什么話來形容許寧,過了一會兒才嘆了口氣道:“真是不敢和你做對,也不知什么時候被你算計了去?!?/br> 許寧笑道:“我也是沒法,你不知前世他們收了禮,我后頭替他們抹平不知花了多少力氣,甚至有托他們讓我疏通找科考試題的,簡直是不知所謂,還是后來接到京里,守門的家丁那兒我特意安排過了,才禁了這條路子?!?/br> 唐寶如抿了嘴只是笑,許寧看她笑得促狹,燈下長眉如畫,眸清似水,分外清絕,心中一蕩,眼看著已走到了家門口,巷子深處四下無人,唐寶如正上前叩了叩門環,他忽然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抓了唐寶如的手腕將她按在了門邊的墻上,低下頭吻住了她的雙唇。 唐寶如睜大了雙眼懵了,有一剎腦中空白一片,待要掙扎,卻又擔心推到女兒,女兒被許寧抱在了他們之間,身子趴在許寧肩頭仍是往后好奇地看著燈光,卻不知身后自己的親爹正在對娘親輕薄。 這是一個溫暖的吻,短暫卻仍能感覺到纏綿,仿佛蜻蜓點水,一觸即分,男子氣息猶如蝶翅微弱地從面上輕輕拂過,背后是闌珊的燈影。 劉氏開門的時候,他們已經分開,許寧抱著淼淼若無其事,只有唐寶如面紅耳赤,連額頭上都被熱氣蒸起了一層密密的汗珠,也不知是羞是氣,卻無從發作。 作者有話要說: 姑娘們!作者的作收還差幾個就2000了!求大家收藏一下作者的專欄,滿足下作者的虛榮心??!收藏專欄有好多好處噠(并沒有……)其實就是對作品積分有幫助~~求支持……只要點進作者專欄,點一下“收藏此作者”就好啦~ ☆、第48章 冰河春暖 晚間唐寶如羞惱交加,待要不理許寧,卻又有事還要交代他,不得不忍恥去找許寧說話:“你進京,能替我留心找一下唐遠么?” 許寧氣定神閑:“自然會留心的?!?/br> 唐寶如憋著一口氣道:“還有那秦娘子,你也盡量照應下?!?/br> 許寧溫和帶笑,一雙漆黑的眸子仿佛直要看進她心里去:“我省得的,不過家里沒有女眷,接了出來也不好安置,還是希望春闈過后得了消息,那時候天也暖和了,你和淼淼能進京來和我會合?!?/br> 唐寶如滿心不愿,她只想著帶著女兒,和父母一起過日子,哪里想和許寧再去京城那名利窟里打拼?許寧看她神情,溫聲道:“春闈過后一般我會進翰林,之后我大概會請外放,你和淼淼不會在京里呆太久的,我們出去一家人自己過日子?!?/br> 唐寶如吃了一驚,前世許寧卻是從翰林院、殿中侍御史轉去了戶部,后來雖然出任過一任知府兼江南西路安撫使,卻任期未滿就被調回京,在六部輾轉幾年后進了樞密院,三十五歲便拜了相,任了樞密副使、參知政事,他如今卻又為何早早便要謀了外放?他若是才從翰林院出來便要外放,多半便是七品的縣令,甚至有可能外放后便再也回不了京,終老任上了…… 許寧知她詫異,笑道:“前世……cao之過急了,累積不夠,打草驚蛇,在京里又深陷各家勢力之中,牽連太多,所以最后事不成,這一世,我想換條更穩妥些的路數,放心,絕不會拿家小去拼的?!?/br> 唐寶如垂眸不語,她的睫毛長而黑,眉目隱有怨懟抗拒,許寧心下嘆氣,卻仍是有些強硬道:“你答應幫我的,我和岳父岳母也說了,等天暖了我這邊若是榜上有名,便讓你跟著宋大人的家眷一同上京,宋大人那邊我也已說了,宋曉菡那邊,你不要在意,她母親也是名門閨秀,十分講規矩,她在她母親面前不敢造次的,又是水路,很快便到京城,宋大人是官府中人,一路有官差照應,你和女兒跟著他們走才妥當,明白么?” 唐寶如滿心不自在,卻也勉強應了聲:“知道了?!?/br> 許寧久久凝視著唐寶如,很久以后才輕輕道:“信我一次,寶如?!?/br> 寶如抬眼看許寧漆黑深邃的眼里仿佛凝了一汪溫柔,無端多情,一句話說得到似生死相許一般,不覺有些恍惚,最后臉一紅甩手去抱女兒去了,不再理會他。 不提這一夜唐寶如如何糾結,許寧又是如何風輕云淡恍若無事,第二日許寧便與宋遠甫帶著書童從人,乘船啟程往京里去了,因是水路,所以時間還算寬裕,其實許多舉子得了秋闈名次便立刻往京里趕,只為多投些行卷給京里的大人們。只許寧經過前世,心里有數,自有謀劃,尤其是舍不得女兒,硬是拖著過了十五才辭了家人啟程進京。 許寧才進京沒幾日,許留家果然便有如狼似虎的官差登了門,先搜了一輪屋子,果然起出一大包雪白銀兩并整匹的布匹,直嚷嚷“起到贓了!”一邊便要鎖了兩老去縣衙,偏巧段月容帶了兒子回了自己外祖家探望生母,許家只剩下兩老,嚇得魂飛魄散,只是喊著撞天冤,喊自己是舉人的父母,自己兒子與宋大人認識,官差衙役們見狀,倒也沒有鎖他們,并不十分折辱,只是將他們帶回了縣衙,稟明了宋縣令,登時便提上了公堂。 原來卻是一伙江洋大盜前日被捕后受審,交代說將贓款都給了許舉人家中窩藏。許留一聽汗流浹背,大呼冤枉,只說是親戚送來的禮,求青天大老爺做主。待問是誰送的禮,卻又含糊其辭,吞吞吐吐。 宋縣令看上去也還和氣,溫聲細語道:“論理你家兒子才中了舉人,眼看便要飛黃騰達,應不致于與江洋大盜勾結,倒要誤了自己兒子的前程,只是說是送禮,這禮也是太厚了些,一般親戚走禮,有這般貴重的?” 許留啞口無言,原來這卻是他們老兩口貪心不足了,有人托了族親來說情,說是聽說他兒子與縣令交好,眼看便要飛黃騰達,特特送了厚禮來,是想通過許寧搭橋縣令,看看是否能謀個縣衙里的差使,他當時被那白花花的銀子迷了心,想著兒子與宋家公子如此交好,想也是一句話的事情,若是不成退了也行,便暫時接了下來,雖不敢花用,看著也是舒爽。誰料到沒幾日便事情發了,如今哪里敢在公堂之上說出這些話來?只怕宋縣令為了保住自己的名聲,反要問他的罪過。 最后他只能磕頭大喊冤屈,宋縣令忙命人扶了他起來和聲安慰道:“老丈不必驚惶,也只是按例問一問,這些大盜都是些慣犯,嘴里哪里有甚么實話的?”一邊沉下臉來,喝命左右拖下去狠打用刑,問出實話來。 許留和羅氏兩人在公堂上親眼看著那大板子狠狠落下,五大三粗滿臉兇相的犯人被打得鬼哭狼嚎,皮開rou綻,暈倒后又被冰水潑醒。宋縣令平日看著像個活菩薩一般,如今卻似個活閻王,對此面不改色,只又命人拿了夾棍來夾那些同伙,堂下院子中更是站籠枷號了一群犯人,衣衫襤褸披枷帶鎖,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呻|吟哭號求饒。許留和羅氏早嚇得魂不附體,終于捱到那些大盜熬刑不過,吐了口招供,原來是沒地方藏偷來的贓款,聽說許家才出了個十八歲的舉子,又和縣太爺交好,料想必是沒人能查到他家,家里又是一門老弱婦孺,取回財物也方便,于是假借是許家的親戚送了禮到許家先藏著,待到風頭過去后,尋個夜黑風高夜,兄弟們上門殺了人再取走贓款。 不提許留和羅氏聽到這些窮兇極惡的盤算如何后怕,宋秋崖看大盜們招供畫押后,才溫聲安撫了許留羅氏,又敲打了幾句道:“論理說許晏之一貫純良忠厚,不會出什么事,只是你們身為他親生父母,在鄉里,卻更要注意維護兒子的名聲,須知將來若是得官,這官聲是極為重要的,多的是因家里人犯事牽連丟官乃至抄家滅族的,你們兩老不經過官場,不知官場險惡,以后來歷不明的銀子款項,都莫要收才是,以免惹了麻煩,連累了全家不自知?!币贿呌值溃骸翱丛谠S寧面上,本不該為難你們,直接開釋,只是朝廷自有法度,仍需保人才可,如今許寧不在,我已命人通傳了唐家老爺過來替你們具保,便可回去了?!?/br> 許留和羅氏千恩萬謝地謝過了宋家縣令,又看著公堂上傳了唐家來替他們家作保,才算是具結了這樁案子,許留自覺在親家面前丟了人,滿面羞慚,連唐家要替他們洗塵吃飯也不肯了,急匆匆地回了鄉下,自此閉門不出,謝絕訪客,更是一點禮都不敢再收。 寶如聽說了此事,腹內暗笑,也不和父母說破,怕父母會對許寧這般心思深沉嚇到。而唐父唐母經了這一遭,也都嚇了一跳,連忙檢點了一番自己收到的禮物,因唐謙做生意出身,見得多些,收禮的時候總想著要還禮,因此太重的還不起的禮、不知底里的人的禮都是不收的,如今再檢點一番,又找了借口還了一番禮,才算安了心,又敲打教訓了寶如一番:“將來我們不在,你陪著許寧,更要把好后宅,莫要收了不該收的禮,害了全家?!?/br> 寶如笑著應了,一邊心里暗自覺得痛快,這一次是許寧托了宋秋崖做了這一出戲,實際上案件根本不入卷宗,不過是嚇嚇許家人,至于讓唐家去具保,想是讓許家兩老承了唐家的情,以后少些口角。他倒是用心良苦在他親爹親娘上了。正在此時居然得了京里托宋家長隨捎來的一封信,居然是許寧到京以后的一封家書,里頭分了三封,一封給唐家兩老,一封請唐家轉交給許家,單獨的一封卻是給寶如的。 劉氏笑得合不攏嘴,將信交給寶如便出去找人送信。寶如拿了那封信,心情有些復雜,淺褐色的信封上用紅蠟封緘,打開信封,里頭折疊著薄薄一張灑金云臺玉葉箋,箋上小楷清晰,灑脫秀逸,寫的卻只是一些小事,大意是已抵達了京城,在雙槐坊租了一間小寓所,頗為清凈,院中有一樹海棠,大概等她進京的時候正好花發,信到時大概他已參加春闈了,應當一切順利。寶如上下反復看了幾次,確定這的確只是一紙沒說什么大事的家書,寥寥幾行字言簡意賅——卻是前世今生,許寧給她寫的第一封信。 這的確和許寧一貫冷傲清高的風格太不符合了,寶如忍不住想起元宵滿天燈影里的那一個吻來,自水患后,他們之間仿佛有什么東西悄然改變了,卻都仍以各自的方式彼此保持著平靜泰然,猶如開春冰封的湖面下暖流不動聲色地緩緩流動。 ☆、第49章 大嫂之志 且說段月容前些日子接了生母的來信說有些想她,讓她有空回外祖父家看看她。原來段月容父親在段月容十歲時去世,去世后母親方氏改嫁,改嫁的男人家里開著個小油坊,平日里收幾斤豆替人榨油,也不甚寬裕,堪堪溫飽罷了,自顧不暇,也不太理得上這個出嫁了的女兒,平日往來不算多,段月容也要照管許家上下,也沒什么時間問候親娘,因得了同鄉人的捎信,牽掛著親娘,便回了外祖父家,沒想到卻是迎來了親娘的勸說。 方氏一邊抱著敬哥兒一邊笑道:“這次叫你回來其實是有好事兒,前兒有個媒人來找我,說是蘇州有個茶商姓溫的,無意中在城里見過你一面,帶著孝長得美,人又溫柔妥帖,覺得甚是喜歡,打聽了下聽說你守寡在家,公婆對你雖然不好,卻愛你人才出眾,慕你品性孝節,便托了媒人來,只說自己喪偶已兩年,家有萬貫家財,甚是寬裕,愿厚禮聘你為繼室,他父母雙亡,膝下只有一女是原配留下的,年紀尚幼,只等著主母進門主事,我想著你那公婆一貫對你不好,如今許家二子也已歸宗,聽說又中了舉人的,不若你將兒子留給許家,回來改嫁,如此下半生也有靠了,豈不比在那窮家苦守打熬的好?” 段月容怔了怔,低聲道:“有勞娘費心了,只是我和許家大郎情深意重,如今一心只想守著我們的孩兒,撫養他長大成人,再嫁一事,不必再提了?!?/br> 方氏得了那媒人說的五百兩銀子的財禮的許諾,心動之極,聽到女兒如此,十分惱怒:“你如何這般沒出息?許家那兩個老不死的對你一貫刻薄,你何苦為了個死鬼守節?咱們村戶人家從來就不興什么守節的,難道還指著守出個貞節牌坊不成?你如今也不過才二十歲,后頭的日子還長著呢!到時候熬不住,哪里再找這般合適的人家?那孩子你若是改嫁了,他家定是將孩子給孩子的二叔養著,聽說已中了舉人,那家娶的媳婦也算有點家底,橫豎餓不著你兒子,你若是留在那兒,人家反礙著你,不好照應侄兒呢?!?/br> 段月容垂下眼皮有些堅定道:“我只守著兒子便是了,他家再好,也不是親生骨rou,沒了親娘看顧,我兒可憐?!?/br> 方氏恨鐵不成鋼道:“到兒子長成,你得熬多少年?等他娶了媳婦,看他還記得你這么多年的苦不?你照照鏡子,花枝一樣的年紀,如何熬到那時候?真真兒的糟蹋了這好模樣,那茶商也不過三十出頭,人物我也見過,十分齊整,配你綽綽有余了,你想要親骨rou還不容易,嫁了給她再生便是了?!?/br> 她一張嘴勸說個不停,段月容卻猶如緊閉的蚌殼一般,死不開口,方氏一急,怒道:“你這孩子好不懂事,我不知多少事忙不過來,特特回家也是為你好,你怎就不開竅呢?難道還真的要做節婦不成?” 段月容終于開口:“娘你自再醮就罷了,何苦也要奪了女兒的志氣?既嫁從夫,夫死從子,有子而嫁,倍死不貞,我不想要男人,只想守著兒子過,有什么不行?” 方氏被她這么一說,隱隱刺到心事,登時惱羞成怒:“你這是被那些讀書人給騙了!甚么夫死不嫁從一而終,甚么女無再醮之文,統統放屁!本朝就有個皇后是再嫁的,前朝那些公主再嫁三嫁的多了去了!怎么沒見那些讀書人敢去說她?敢情兒都是些欺軟怕硬的!你這是怨我沒留在段家陪你?你也不想想,我膝下無子,一頭窮家,你嫁出去就只剩下我一人,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沒有男丁,族里的人連地都收走,我憑什么要在那里熬?那些讀書人會給你白送銀子讓你守節不?至少改嫁了,沒讓你養我!” 段月容因著這個再醮的親娘受了不少流言譏諷和排揎,心中多少對這個拋下自己改嫁的娘有些怨言,軟弱地說了句:“還不是你自己太妒,一個庶弟都沒留下來,若當時留下來,總有人養老奉養,族里也不敢謀奪了咱們家的田地,還不是自己做下來沒下梢的事?!?/br> 方氏被她說到痛處,聲音陡然尖利起來:“這是養來養去養出來個白眼狼了?我打發那些典妾是為了甚么!若是當時留下來,只怕你我早就沒立足之地了!你倒反過來怪你親娘?我不知為你這扶不起的人考慮了多少,做了多少事,當初你爹把錢都給用在外頭,一分嫁妝都沒有,要不是我給你攢著,你連許家都嫁不到!早就被你爹嫁給那爛賭鬼抵債了!我這是做了甚么孽,連親女兒都不領情!”她越說越生氣,眼里登時流出了眼淚。 段月容本是個脾性軟的,看母親哭了,慌忙道:“是女兒說差了,只是如今女兒并不是過不下去,和你也不一樣,膝下畢竟有親生兒子,如今孩子的二叔也中了舉子,許家眼看日子也好過多了,聽說正打算買幾個養娘下人在家里使喚,女兒其實也沒吃幾年苦,敬哥兒也大了知道些事情,乖巧伶俐得很,有他二叔帶著,將來必能有出息的,娘說那人好,但是日子好不好端的看過的人如何想,若是女兒嫁過去不喜歡,日子過得不好,又拋棄了親骨rou,來日敬哥兒讀了書當了大官,有一個再醮的親娘豈非讓他以我為恥?” 方氏收了眼淚,恨恨看著女兒,卻到底不忍心說什么,只是幽怨道:“我的兒,將來寒床孤身,你才知道守寡的苦,那些什么貞節都是虛名,兒孫也不見得會感激你,日子是自己過的,不是為了別人,你再好好想想,我也做不得你的主,只是你這樣孤拐脾氣,這樣好那等貞節虛名,將來吃虧的是你,卻是后悔不得!” 段月容眼淚撲簌簌地滾了下來:“娘是真心疼女兒我何嘗不知,只是女兒從小被人指著脊梁骨說笑話,大郎沒的時候連婆婆都問我你守不守得,聽說你娘是個守不得的,有其母必有其女,若是守不得不若早早打發了去也省得浪費許家米糧,娘啊,孩兒有了自己的骨rou,總想著來日總不叫親兒子因為我被戳脊梁骨,不過是一輩子,不見得就守不住,你就當女兒就是這個命吧?!?/br> 方氏的眼淚被她這么一說,又重掉了下來,過了一會兒才負氣道:“罷了,好良言勸不了該死的鬼,你要守便守,將來不要來我這里訴苦?!彼琅畠褐静豢蓨Z,然而一想到那五百兩財禮,心里針扎一般的疼。 段月容淚珠不斷,過了一會兒才擦了眼淚道:“娘是為我好,只怨我命不好?!?/br> 方氏全無心情,懶得再和女兒說改嫁的事,便問她些閑話:“你家里當真要買養娘下人了?不過是中個舉,官也還沒當上,原本那樣一窮二白的家,這就能買起下人用?” 段月容道:“一中了舉,免稅免徭役且不說了,這就已占了便宜了,平日里我和婆婆夏冬兩季都要去衙門幫忙做些針線粗活,公公每年要去修河道,這就占了許多精力,你想想這些免了,又能多種幾畝田,多做好幾樣針線出來,這就是錢了,再者族親們全都來投田,將田記在許家名下,就不必交稅,每年只要給許家一些收成便好,你說這又是多少出息?竟是連自家的田都有人爭著來幫耕作,只求能將他家的田記在許家名下。更不要說鄉紳族老們紛紛都送了程儀過來,只為交好了,這些天公婆家里光是收的吃食都已吃不完要想辦法囤起來了。典人也是最近廣陵府那一帶不是受了災么,聽說如今人牙子到處在找主顧,價格便宜,他們聽了也就心動了想雇幾個人使喚,不過如今房舍住不下,又打算著開春了就先將房子擴一擴,修好一些?!?/br> 方氏咋舌不已:“怪道你那婆婆耍無賴也要把他給鬧回來,可憐唐家白白給這等人家做了嫁衣,什么兼祧,若是將來他得了官,地位高了,哪里還記得岳父母的栽培之恩,少不得納上幾門美妾,譬如你那死鬼的爹,多收幾斗米也要去典個妾來,天下烏鴉一般黑,男人負心起來別人還要贊他一聲風流!我們女人連死了丈夫再嫁也要指指點點!”一邊卻又想起一事追問道:“你那婆婆從前極為慳吝,連油米都要把著,你明明還在奶孩子還要克扣你,如今可還那樣?去歲我給你那幾壇油,可還有剩?我當時給你特特分了的,你和敬哥兒的油裝在白壺里頭,我親挑的豆子和芝麻,看著榨的,最干凈不過,當時我囑咐過讓你仔細收著給你和敬哥兒吃,另外兩壇給許家人吃,那個油用的豆子不太純,不要給敬哥兒吃,他年紀小吃不得那種油容易生疹子,你喂奶也不要吃,要過給敬哥兒的?!?/br> 段月容道:“你給我的那壺油我都沒舍得吃,都是悄悄給敬哥兒蒸蛋吃了,另外那兩壇油婆婆拿去把得死死的,一壇油給了孩子二叔賀他新婚,另外一壇收著說要慢慢吃,炒菜全是用那豬皮上帶的油往鍋里擦一擦便好,其實趁我不在,悄悄炸糯米果子給那小叔子吃呢,打量我不知道,還是隔壁屋和我好的古家媳婦兒悄悄和我說的,后來小叔子出了事,辦白事的時候全用了?!?/br> 方氏道:“那次許家大郎沒了,你來見我,哭得那樣子,一行哭一行說公婆怎么刻薄磋磨你,油米把得死死的要盯著量取,飯都是你做,結果卻不讓你上桌,你還在奶孩子呢,一點葷腥都吃不到,那次連你繼父聽了都不落忍,和我說要不要一起出面讓你回家來住。我說要上你公婆家理論你又死都不肯,讓你改嫁你偏說要守,我想著守滿三年你吃了苦沒準心就轉過來了,你說說你守什么守?這等摳門公婆這等刻薄人家,何苦?為了你我才出了那兩壇子油給你帶回家去,指望讓你公婆給你點好臉色,教你和敬哥兒日子好過點,你卻不知我的良苦用心呢?!?/br> 段月容面上一紅:“那時候大郎才過世,心里難過,公婆面前無人護著,孩子又小只會吃奶哭鬧,家事煩雜做不及,更覺得艱難,見了娘便有些忍不住,如今日子好過多了?!?/br> 方氏輕輕哼了聲,面有得色:“要不是你那小叔子死了沒來得及娶媳婦留后,排第二的又出贅去了,你公婆要靠著你養孫子才不敢下死力磋磨,不然就你那軟綿綿爛泥一樣的脾性,哪里能撐到現在!如今敬哥兒好歹是許家嫡長孫,若是那舉子二叔沒有孩子,將來過繼給他也算是個好前程,將來做了官,也給你請個誥命?!?/br> 段月容搖頭笑道:“怎么會沒有孩子,二弟還年輕著呢,兩夫妻才成婚一年便已得了個千金,才剛過了百日沒多久,先開花后結果,后頭總能抱上兒子的,不過二弟為人厚道,弟媳也是個寬厚和氣的,想來將來總會照應敬哥兒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