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正是忙時候,這兩夫妻竟然呆在這里吃酒,孟婆子越發覺得可疑。果然等他們去看謝重陽之后,孟婆子一問,喜妹說婆婆是來要錢的。 喜妹道:“夏天旱,棒子種晚了,入秋又總是下大雨,糧食收成不好?;仡^還要種麥子,家里說要買肥料和麥種,缺一些錢,來問問我有沒有?!?/br> 孟婆子哼了一聲,“他們也真好意思?!?/br> 喜妹笑道:“師父,他們都張口了,我也不能回絕。攢了點零花錢,我一直沒花就給他們了。你放心,大勇哥成親的錢我另外攢了呢?!?/br> 孟婆子心一下子軟了,“你懂啥,我又不是因為大勇,我是心疼你。算了,我知道你沒法拒絕,以后這樣,他們若總來要錢,你就說錢都在我這里,讓他們管我要?!?/br> 喜妹感謝孟婆子心疼自己,寬慰她一番,說以后家里都是師父做主。 最近孟婆子忙著給孟永良說親,喜妹卻和謝重陽得空的時候摸索著染布。 韓記布莊主要賣染色布、色織布,另外還有提花布,印花布也有,大多比較高檔貴重,一般莊戶人家也少買。喜妹思前想后比較了下,拔染出來的花會受歡迎,可比較麻煩,價格高,讓謝重陽幫她合計了一下不太劃算。她見謝重陽畫的花樣生動靈巧,若是雕刻成花版用防染之術印藍底白花的布倒是好。 現代時候那種藍底印花的布少,大家有各種時尚面料自然不再稀罕這個,可當下除了繡花真正的花紋在莊戶人身上體現得少,喜妹覺得他們肯定會喜歡??绽锼贿吙棽家贿吤鞣椒?,自己雕刻了簡單的花紋,先染布試試??蓡栴}也不少,一是防染劑的材料、比例,還有花版的材質,從木片到竹紙再換結實緊密的上好牛皮紙。 有謝重陽幫她出主意,倒也沒有走多少彎路,又有韓大錢韓知魚等人幫忙,喜妹竟真個染出了美觀大方的印花布,靛青、靛藍、寶藍、藏青、藏藍、黛色、紺青、蒼黛、玄青、石青、花青等各種藍色。 廚房里熱氣蒸騰撲面,泛著染料特有的氣息。因為秋忙,韓知魚照例耍賴要了幾天假休,不必去學堂讀書,謝重陽便也得以休息,來幫喜妹染布。 前幾天喜妹用篩細的石灰粉拌上豆面,和謝重陽一起用簡單的梅花、萬字、壽字、幾何圖紋的花版刷了幾十方帕子和包袱皮,這日一邊染其他的顏色,一邊整理之前晾干的。喜妹將布面上的漿粉用刀刮干凈,看著那花色鮮明的畫布興奮地眉眼染春。 她歡喜得忍不住笑,眉眼彎彎,臉頰被熱氣熏得紅撲撲嬌艷如花,唇角上揚露出整齊雪白的牙齒。謝重陽坐在旁邊拿炕笤帚輕輕地將帕子上的漿料掃干凈,忍不住偷偷看她。 “小九哥,我們把這些給人看看,他們肯定會喜歡?;仡^我們再描一些復雜點花樣,什么喜鵲登梅、迎春報喜、麒麟送子、鳳穿牡丹、鴛鴦戲水……”說著她抬眼瞅他,正對上他來不及收回的目光,水汽氤氳里,他溫潤的眸子清澈如泉,情意綿綿。她心頭一蕩,竟覺得羞澀,忙低了頭轉身出去收拾院子里晾著的布。 院子里月季已殘,小花圃里香草搖曳,紫茉莉含蓄的花苞等待夜晚的降臨。孟婆子從劉袁氏家折來的晚開木槿花插在花臺上的陶罐里,她站在那里,青粉相間,落在他的眼里如詩如畫。 “小心!”看她竟然要踩那把腿腳不穩的杌子去夠晾在木桿高處的布料,謝重陽忙沖出來,恰好抱住她倒下來的身子,被她一撞兩人跌進花叢里。枝葉婆娑的紫茉莉“喀嚓”一陣脆響,被壓斷了一大片,卻也緩解了兩人的沖力,加上喜妹及時撐住了地,才免了將他結結實實砸在地上。 “小九哥,你沒事吧?”她生怕壓壞他手忙腳亂地要爬起來,不想裙子被他壓在身下,掙扎之下再度跌進他懷里,將要坐起來的謝重陽又撲倒在地。 他嘆了口氣,似笑非笑地道:“那杌子腿壞了,前天我就告訴過你?!?/br> 喜妹臉頰暈紅,“我,我忘了嘛,這兩天就想著染布了?!?/br> 八月的天湛藍如洗,她羞紅的臉在他眼前,美麗的眼睛里閃爍著動人光芒,恍惚間他忘記身處何地,心神激蕩下想也沒想勾住她的頸吻她紅潤的唇,待她回應他又猛然驚醒,想要放開卻被她纏住。 喜妹心窩一陣酥軟,懶懶地趴在他胸口,臉頰貼了他的唇,只顧得細細喘氣。風聲颯颯,他溫潤低醇的聲音響在耳底,“喜妹,讓人看見只怕要笑話于你?!?/br> 喜妹臉頰guntang,忙翻下他身體,又將自己的裙擺從他身下抽出來。謝重陽起身將她扶起來,喜妹看著被摧殘的花枝,垂首惋惜道:“呀,可惜了?!?/br> 謝重陽幫她把身上沾的草葉子拿下來,又扯了扯壓縐的裙子,笑道:“這些花冬天最好都割掉枝子,來年自然長得更茂盛。倒是你,一想著織布染布,別的都丟到腦后去,這要是摔在花臺上,看不把頭摔破!” 喜妹臉頰紅紅的,脫口道:“是呢,要是再摔傻了,那可就慘了?!?/br> 謝重陽心口發緊,輕斥道:“胡說!” 喜妹吐吐舌頭,飛快朝他做了個鬼臉,忙跳出去撿掉了一地的帕子,又道:“你說我想著染布就把別的都丟到腦后去,才不是,我一心想的都是你呢?!闭f完卻又不敢看他一擰腰跑進廚房去。 謝重陽心頭一顫,捏住衣袖,下意識舔了舔嘴唇,心里又甜又憂,一時間竟不知如何自處,盯著她忙碌的身影發了呆。 ********* 一場秋雨,空氣涼起來,落葉飄零,秋意濃。 韓家又從蘇州杭州請了兩位染布師傅。他們雖然不能染劉師傅的拿手招牌“云蒸霞蔚”,卻也各有絕活。如今除了客人專門訂的“云蒸霞蔚”布匹,其他的都由這兩位染布師傅負責。而劉妍玉的待遇卻沒有絲毫受損,大家都說韓老板如今大方起來,一定是感激劉師傅為染坊兢兢業業勞作這些年,所以打算好好善待他的女兒。 而劉妍玉是有苦不能說,之前他們不得不用父親的時候,表面處處尊重,如今看起來竟是先禮后兵,拿不到秘方就要用下三濫手段。夜里常有人往她家扔死貓死狗破鞋什么的,她暫時忍著不想聲張,只跟謝重陽說了,問他要怎么辦。謝重陽知道韓家不拿到秘方不肯罷休,在此之前,劉妍玉要想擺脫韓家也不可能。 他思前想后委婉地提醒劉妍玉“置之死地而后生”,反正劉師傅留下一筆錢,夠她買房置地,安穩度過余生的。從前有韓家壓著,劉師傅沒法做什么打算,而如今只要想辦法讓韓家先撕破臉,做出不義之事,劉妍玉就可以光明正大地離開韓家。以后就算答應他們不靠染布謀生,劉師傅留的錢也夠她過下半輩子的。 劉妍玉是聰明人,自己細細品味一番,連聲叫好,又要請他吃酒致謝。 謝重陽婉拒道:“劉姑娘客氣,在下也是回報劉師傅厚望,承蒙他高看。不過在下也只這點見識,想要讓韓家絕了念頭好好地善待二位,我卻無法?!?/br> 劉妍玉說這已經是極好的,再三向他道謝,謝重陽便管她要了幾副花樣拿回去給喜妹做模板。 謝重陽得空把花樣送給喜妹,告訴她劉姑娘謝的,喜妹又讓他給描在牛皮紙上,到時候三層用糨糊糊起來,晾干就可以做花版雕刻,再刷上生漆或者桐油,防腐、防水、耐磨、耐刮。 這日喜妹推手推車去韓家送了布,出來的時候被小黑截住,“少爺在書房等你呢?!毕裁糜X得奇怪,最近韓知魚規矩得很,每天都跟謝重陽去讀書,平日也絕對不會故意刁難她,能讓她專心織布。今兒找她,倒不知道為什么。 小院里大缸里載著幾棵金銀丹桂,開得喧鬧濃郁,香氣幽渺甜膩。喜妹進了書房,見韓知魚放松了身體靠在椅背上,閉著眼睛休息。 她敲了敲門,“少爺,你找我?” 韓知魚睜開眼,看著她有些恍惚,從前沒有目標的時候,人生得過且過,他覺得很充實,從不覺得空虛??梢坏┯辛四繕?,要為之奮斗的時候,他又突然覺得很空,有一種放空一切只存留那一樣,可那一樣又有點碰不著摸不到的感覺。他說不好,總之就是有點說不出的寂寥。 小白說他這是長大成熟才有的表現,成熟的男人都是寂寞的,但是要努力做出不寂寞的樣子給人看。 他覺得小白說的是狗屁,謝重陽肯定不寂寞。雖然看起來很安靜,甚至很寂寞,讀書閑暇的時候大家聚堆說說笑笑,只有他望著窗外的石榴樹發呆,別人叫的時候他都會聽不見??身n知魚覺得他一點都不寂寞,他心里有可以想的事情吧,想也想不完的那種。 他今早噩夢醒來的時候,怎么都睡不著,上午去讀書也是魂不守舍?;氐綍啃蓓臅r候,他又開始想,把自己從懂事開始一切記憶過濾了一遍。曾經最感興趣,日夜追逐的,現在似乎都沒什么意思,他就好奇喜妹怎么會那么活力十足,從來都沒有空虛的時候。 “你有沒有覺得很無聊?”韓知魚左手扶在額頭上,做出深沉的樣子,目光有些迷離,實際不過是怕喜妹看清他的臉會笑話他。 喜妹笑起來,她覺得很好笑,沒了力氣便倚在門上,“韓少爺,你是不是舒服日子過膩了要找不自在呢?” 韓知魚有點尷尬,但是沒有惱,笑起來,“差不多有神醫的消息了,有人說他在四川出現過,我和母親都著人去打聽,一有消息會派人請他來?!?/br> 喜妹沒聽懂一樣怔了起來,她有點不敢相信,心急火燎的時候總沒消息,她終于能安靜一點的時候,突然有了消息。她心潮澎湃,忍不住想跑去告訴謝重陽。 韓知魚撓了撓頭,“那個,你先別激動,只是說他在四川出現過,可不一定能找到他。神醫古怪得很,有點瘋癲,行蹤不定,今天在四川,明兒可能就去了云南?!?/br> 喜妹哈哈大笑,“韓少爺,沒那么夸張吧,他又不會飛?!?/br> 看著她開懷暢笑的臉,他有點羨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