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夢
穆子墨忍下心中那股異樣的傷痛,眼中交錯著出現無奈、不忍和痛苦之色。 她那樣望著他,目光不再如那日那般執拗、倔強,他是明白的,這個女子在自己面前第一次放下了她的自尊,她也懂得委屈求全了! 只是,想到這些,他心中非但沒有喜悅,卻涌上股強烈的失落,她,不該這樣! 終于,他走上前,輕輕扶著她的青絲,尖屑地下巴輕擱在她的頭上,淚水就那樣串串掉下,滴滴沾在他名貴的吉服前襟,滿腔莫名的心酸中,不由自主地雙手環住了他,他的身體猶自一震,只聞一聲輕嘆,卻更加緊地摟住了她。 有一瞬間,兩人均沒有說話。駱玉華埋在他懷里,仿佛要將所有的思念與無奈都化作眼淚流盡,穆子墨緊抿住唇,心中卻似椎心般疼痛。 也許,以后就好了!他兀自在心里道,忽然推開了懷中之人,右手猶豫地從袖中取出了一張宣紙,未再躊躇扔給了她。 心中頓時咯噔一下,駱玉華咬住唇,抬頭望了他一眼,卻見他此時已扭過頭,目光不敢與她對視。 終于,她狠狠地將下巴上最后一滴淚水抹去,雙手顫抖地拿起那張薄得幾乎沒有重量的指,目光掃過頂上兩個無比諷刺的大字,她唇角彎了彎,面容如常。 “拿筆來?!比齻€字,平靜得令他害怕。 穆子墨猛地轉過身,眼神冷漠得仿佛冰層下酷寒的河水,薄唇緊抿,甚至幾乎能聽見那唇后的切齒之音。 “原來一切都是本王想多了,沒想到……你如此鎮定?!彼穆曇敉蝗蛔兊蒙硢∑饋?,那雙眼里竟像是承載了另一個世界,在那個世界中,黑暗即是永恒,沒有人陪在他身邊,沒有人走在如此漆黑的路上,所以他永遠不會撞見另一個人,甚至連一只可以依靠的手也不會尋到。 心下猛地一抽,駱玉華緊緊地握住手中那張主宰了她一切的一張紙,仿佛用盡了畢生的力氣。 耳中似乎又回響起那個漫天黃沙的下午,他緊緊地握住她的手,說讓她相信他。 頃刻間,渾身一震,她驀地抬頭,目光緊緊地鎖住眼前那張臉,似乎想要從上面找出那絲最后的依賴與信任,只是,此刻那張臉早已恢復一貫的冷若冰霜,仿佛方才的掙扎與無奈只是晃眼一過。 “漠,如今,你……還值得信任嗎?”聲音終忍不住顫抖了起來,她直直地迎視著那雙深黑如夜的眸子,往日地冷漠淡然如今全全崩潰,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只想有個穩定的家,為自己和兒子找一個可靠的男人,難道這些竟有如此之難? 手中緊捂住的筆啪地一聲落在石地上,那張冷酷無情的臉瞬時蒼白一片,他忽然一把抓住她要揀起的手臂,緊緊的捏著,仿佛馬上就會把她的手捏碎般。一股濃重的哀色從他望向她的眼中流溢而出,再沒有東西能夠承載的沉重,慢慢流入她心底,使人窒息。 她靜靜地望著站在眼前默默審示著自己的男人,迎上他那雙在夢中都能強烈地感覺到窺探的眼睛,他的眼里有她所不了解的波瀾壯詭,她木然地望著他,不動聲色。 時間登時仿若靜止了,只余下一聲長長嘆息,縈繞與黑暗中…… “寫吧?!币浑p眸子悲傷之色漸淡,眉宇間堅定之意漸重,身形放松,與夜色完全融在一起。 不知過了多久,他霍地收開了手,神色漸漸恢復如常。 此刻,駱玉華雙眸已毫無光采,臉上一脈黯然,似被這話耗盡了所有精神,她的站姿顯得無力而勉強。一滴清亮的眼淚從目中滴落,沿著光潔的衣裙,一路滑下,墜于地上,濺成一小小圓點。 “但愿今生不識君,來世得鰥寡孤獨之幸?!痹捖?,筆亦斷,掌心一寸寸被染紅,滴在了地上未干的濕潤處…… 穆子墨再也隱忍不住,這顫聲,將勒入他心頭的細線越發絞緊,緊得不能喘息。 他原以為,這個世上,已沒有任何人、任何事物可以阻擋他前進,這些年來他拋棄了情、放棄了愛,只為了將多年前那個血夜下的錯誤扭轉而來…… 他不敢再對上那雙眼,他害怕那雙溫柔的清眸又恢復曾經的陌生與隔絕,心下莫名慌張起來,他趕緊抓了桌上那張紙,匆匆拂袖而去,如若不然,他真的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手劇烈的顫抖著,強忍住把她拉入懷中的沖動,一萬遍的安慰著自己,這樣就好了,這樣一切就都好了,至少,你還活著。 直到走出那個禁閉的空間,洶涌澎湃的感情依舊無法壓制,換來的是內心一波比一波強烈的反噬。 穆子月說得沒錯,他對她怕是果真動心了?倉皇地背身而去,他緊緊地拽住手中那張刻滿了兩人痛苦的契約,沒有勇氣再往下想。 既然它由一個錯誤產生,那么就讓它隨著這個錯誤一齊消逝吧?只是為何心中卻激起一浪高過一浪的恐懼? 這一晚,駱玉華靠在冷墻邊坐了一夜,她將這近九個月以來的點點滴滴都回憶了一遍,最后發覺穆子墨之于她,兩人除了銳兒,似乎沒有任何信任的關聯。 一世浮華褪去,兩世蒼涼成夢,聽,那凄迷之音,可是心在滴血,生、死何幸? 而后的五日,沒有人出現過,她一日一日地掐指算著,每天會不斷地想:她的兒子是否會忘了自己?想穆子墨的那句話。 她這樣的女子,一旦交心了,便是一生,若要放下,只怕用一輩子也很難再挽回。 縱使心里一百個聲音在喊:他并不值得信任。但是她卻明白,自己并未做到那么絕情。 直到第六日,兩個侍衛進來,一言不發將她帶走了。 她木然地跟在兩個侍衛中間,跨過三道門后,她才漸漸熟悉起眼前的一景一物來,從一個偏殿旁走過,堂閣齋樓,亭臺軒榭,星羅棋布。觀賞牡丹的鐘美堂,觀賞海棠的燦美堂,四周環水的澄碧堂,瑪瑙石砌成的會景堂,也只有皇宮,才會如此地奢侈。 桃花叢簇擁的錦浪亭,青蔥竹林中高聳的凌寒亭,與海棠花相應和的照妝亭,還有梨花掩映下的綴瓊亭,處處之中都透著皇家的風范。 她不動聲色地跟在后面,目光有意無意地瞥向四周,心中卻是漸漸明了,這一次只怕是那穆子月要見她。 果然,很快前面引路的侍衛便將她領至皇上休息的宮殿外,之后又與走出的太監耳語了幾句,待傳報后,她便由那太監領著進去了…… 時正中午,陽光從殿門透入,灑在穆子月身上,為他周身染上層薄薄的光暈,映得明黃色的龍袍更形耀眼,襯上他濃直的眉和菲薄的唇,看上去自有股渾然天成的王者威儀。像是感覺到她的注視,穆子月緩緩回過頭,右手匆匆一揮,示意她身邊的奴才們退下。 駱玉華眨了眨眼,按照禮儀朝他福了福身子,面容依舊沒有絲毫變化。 “坐下吧?!背贿呏噶艘幌?,穆子月轉而面對著她,聲音有種說不出來的威嚴。 依言在一側的偏位上坐下,她臉上依舊香兒冷冷,看不出心里在想些什么。 “知道朕叫你來所為何事嗎?”穆子月渾厚的聲音回蕩在殿內,異常響亮。 駱玉華搖了搖頭,因長時間見不到陽光,面上沒有一絲血色。 穆子月細細地打量了她一會兒,心中暗暗稱奇:自從他從穆子墨手中拿到那張休書后,他敏銳地發現縱然穆子墨最近并未表現出任何失常行為,可是那雙往日無波無瀾的眼卻隱約罩著一層傷痛。別人也許發現不了,可穆子月心里卻是極其明白的。但看眼前的女子,卻一如往常般淡漠。 “因著你與漠兒也算夫妻一場,朕想這件事還是由朕親自告訴你為妙?!蹦伦釉绿骄康赝怂谎?,頓了頓,又繼續道:“既是你如今已與漠兒沒有了夫妻關系,那么墨王妃自然也當另擇她人了。因此,朕已下旨兩日后,正式封唐香兒為墨王妃……” 他緊緊地盯著她,目光深邃而不可揣度,似乎極力想從她臉上找出屬于一個被棄女子應有的悲哀與絕望。 可惜,他忘了,眼前的女子即便是如此,也不會輕易表露在一個外人眼前。 “噢?那真是一件喜事?!辈卦诎咨珜捫渲械碾p手狠狠地握成拳狀,她動了動嘴角,勉強露出一絲笑容,眼中卻不見任何喜色。 穆子月笑笑,沒有說話。 他深深地注視著眼前的女子,忽然間有種錯覺,她與漠兒,真得很像! 可是兩個相像的人在一起只會是折磨是悲哀,他們注定是不應該走到一起的! 想到這些,他又朝她露出抹溫和的笑容,繼續道:“待大婚結束后,朕自會放了你自由?!?/br> 說完諱莫如深地看了她一眼,而后擺擺手,示意她可以退出去了…… 駱玉華扯了扯嘴角,安靜如一泓深潭,在他一轉身之際,眼里交錯出現著種種復雜的神色。 “李容兒死了?!焙鋈婚g,聲音再起,她顫了一下,臉色又恢復如常。 隨后,她緩緩站起,目光似有意無意地打量了四下一圈,嘴角掛著不帶一絲溫度的笑容。 “駱瑩瑩告退?!毕銉旱芈曇?,她彎了彎身,目光卻從未低下,腳下的步子不經意間沉重了很多,她一步一步走出去,每一步地邁出,心頭如同割下一片rou,一片一片,血流盡了,人也該麻木了。 忽然間,腳落在門檻前,她停下來,聲音微乎其微的響起,輕飄飄:“這是皇上決定的,還是墨王爺?” 話畢也不等身后的人回答,立即堅定地跨了出去,再也沒有回頭。 諾大的宮殿中此時只剩一個同樣孤寂的身影,穆子月長嘆了一口氣,目光變得越來越深邃。 這個世界本沒有錯,身在帝王位,他,只能這么做! 奇怪的是接下來的兩日,她沒有被送回那個陰森的牢房中,而是被安置進了一個看似有些荒廢的園子里,兩個丫頭侍侯著。 兩日間,她亦沒有說過一句話,就連兩個丫頭為她沐浴更衣,她都沒有知覺。 到了第三日傍晚,一個丫頭手中捧了件淡色的紗裙進來,望了望依舊沒任何表情的她,斟酌了半晌后道:“今日乃墨王爺大喜日子,皇上吩咐奴婢們給姑娘打扮打扮,呆會兒自有人來接姑娘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