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就在我渾身都僵硬的時刻,發涼的手上一重,東方瘦長的手覆在我手背上,指尖微涼,去帶著令人安心的暖意。他在最高一級的臺階上站定,居高臨下地看著所有人,我聽見東方低沉而清冷的嗓音:“今日召來各位,是想讓你們都見見本座要共度一生的人,楊總管你們都見過,如今本座擺明了告訴你們,楊蓮亭就是本座的人,只要本座當教主一天,這個位置,就永遠有他一半?!?/br> 此言一出,不止下面一片嘩然,連我也驚訝地轉頭看他,東方臉上神色淡淡,仿佛說的只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小事。他往下一瞥,眾人立即安靜下來。他接著道:“你們什么想法本座不管,能服氣最好,不服氣的……本座也有辦法讓你們服氣?!?/br> 最后一句,他說得輕描淡寫,但下面聽著的長老們卻連風濕病都快犯了,一個個偷偷遞著眼神,但最后還是沒有人敢站出來。 東方冷哼了一聲,還想說什么,我小聲道:“……夠了?!?/br> 東方被我一扯,回頭看了我一眼,在與我對上目光的那一刻,他的眼神瞬間平和溫煦下來。他看了我一會兒,緩緩垂下眼簾,生著薄繭的手,輕輕勾住我的手指。 “楊蓮亭,我說過,我不會讓任何人再傷害你?!彼p聲道,“我會保護你?!?/br> 我低頭一笑。 當我重新睜開眼,我也對自己發誓,我一定會保護你。 而今,似乎成了我們共同的誓言。 …… 綺窗在流火七月生下了一個女兒,孩子周歲時,她帶著女兒坐上了往南的貨船。我去碼頭送她,學著那些文雅之士折了一枝柳給她,她女兒一把抓過來,就往嘴里塞,還咿咿呀呀地說著沒人能聽懂的話。綺窗上船前看了我很久,然后問:“你果真決定了么?這一輩子都……” 她沒有說下去,但我知道她想說什么。我含笑點頭。 她嘆了一聲,最后深深望了我一眼:“阿楊,珍重?!?/br> “你也是?!蔽椅⑽⒁恍?。 她抱著女兒登舟而去,我站在那里目送船遠去,直到變成一個模糊的灰點。綺窗這時一定嚇了一大跳,因為有一個跛腳的書生擠在船上人群中,已經凝望了她很久很久。 也不枉費我找到了他,希望綺窗上輩子的遺憾也能彌補。如同我一般。 我轉過身。 春雨纏綿,像煙絲兒般飄在風中,一縷一縷落在人肌膚上,微微帶著一點兒溫潤的涼,就在這樣紗帳般的雨中,有一抹頎長的身影。那人披著一襲紅色寬袍,眼眸微挑,眼角一粒淚痣,面容清俊。 他擎著傘,在那一片桃梨花海深處佇足而立,見我望來,露出一個溫和的笑。 閑花淡淡春。 真是天色都亮了。 . 在當總管的幾年,我跟著賬房的老先生一起管賬,沒有像前世一般把錢全往自己口袋撈,我也不擅權自專,因為我沒時間做這些,我每日還要為東方準備飯菜,為他做零食糕點,為他洗腳,每晚摟著他入夢。 我這個總管,是總管教主的一切。 對他人也沒了前世一般的敵意與提防,其實我重生以來,很少再有精力去顧及他人,眼界變得很小,心也很小,沒有了那些矛盾,十長老對我也慢慢接受了起來,只是他們一直憂心日月神教的未來,偶爾會忍不住勸說東方去生個兒子。 東方煩不勝煩,在小孩十二歲那年,便牽著他往十長老面前一放,說:“這就是你們的少教主?!毙『⒙斆?,資質又好,十長老也就偃旗息鼓了。 小孩十七歲那年,東方卸下了教主的擔子,與我一同游遍大江南北。我們中途去了一次藥先生的小茅屋,那只老黃狗已經死去,但它給藥先生留了七八只小狗,如今小狗也大了,又生了一窩,藥先生每日都被一堆狗屁股坐醒,十分困擾。 我與東方抱走了一只最小的,白底黃點,兩只黑圓黑圓的眼睛,奇蠢無比。于是兩人一狗邊玩邊看,江湖依然是那個江湖,是非不斷,我們仍然生在江湖中,卻沒了任何干擾與羈絆,只有我們兩人。 我們登山,游湖,在大漠壯闊遼遠的天空下相擁親吻,紅紅的落日照得我們赤裸糾纏的身體也是一片明亮的紅,身下墊著guntang的沙子,汗從身上不停地往下流,沒有禮教的束縛,遠離世俗的眼光,瘋狂地交歡,直到天一點一點黑下去,互相喘息著摸對方被曬得通紅發疼的臉頰,然后哈哈大笑。 也去過人潮擁擠的京都,在乞巧節如同所有平凡的情人一般,手牽著手,時不時向對方眨眨眼,然后相視一笑,用長長的衣袖掩住所有情愫。學著其他人一般給東方買了蓮花燈,寫上我們兩人的名字送入水中,看著它閃爍著小小的光芒,順著流水,緩緩融入了一片水燈中,再也分辨不出來。 夜歸的路上,又聽見青樓楚館里傳出輕輕柔柔的歌聲。 “愿此生終老溫柔,白云不羨仙鄉,惟愿取,恩情美滿,地久天長……” 此時再聽,已是不同心境。 路邊的白檀花開得正好,香暗暗傳來。我蹲下來,背著東方慢慢往前走,不知要到哪里去,可是心卻快樂至極。 從沒有想過,塵世間的一切會讓人這樣眷戀。 我與東方再也沒有分離過,我們走過了很多地方,看遍了世間風景,時光倏忽而過,再回首時,青絲已成白發,我們都老了,走不動了。 小孩已經成了一個眉目間有了皺紋的中年人,他來接我們回了黑木崖。 這幾十年江湖上已經變了許多,當年耳熟能詳的人物都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各派成長起來的新銳,但他們并不敢來犯黑木崖,小孩的武功已經遠遠將他們甩到了后面。 葉開在很久之前便獨自離開了,他一輩子都四處浪跡,只是每年中秋與除夕會回來找小孩喝酒,然后又漫無目的地四處游歷,我終究還是看不明白這個人。 木統領也老得須發斑白,但那張棺材臉還是沒變,對小孩也一點沒變。小孩剛剛登上教主之位時,他不許任何人說小孩的不是,誰都不許說他家小教主不好,一說他就會吹胡子瞪眼,一整天都跟在別人后面,一遍遍問:“我家小教主哪里不好?哪里不好?你說啊,我家小教主哪里不好了?你怎么能說他不好?” 直到旁人被他煩得崩潰,痛哭流涕地改口稱贊小屁孩簡直是天上人間難尋的好,好得不得了,好得人人自慚形愧,他才嚴肅又滿意地捋著胡子,點點頭:“本來就是,再沒有比我家小教主更好的了?!?/br> 有他這樣不分原則是非地寵著,小屁孩沒被他養成一個昏庸無能的阿斗,還自立自強地長成了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真是不容易。 前世那座花園,終究還是蓋了起來,我親自畫下圖紙,一草一木,一磚一石,都與前世一般,只是沒了那道鐵門。我與東方就在這里度過了我們的晚年。 我們都做好了準備,生命已經隨年月流逝,沒有人能逃脫生老病死的輪回,我與東方也一樣,事實上,這一生已經很好很好,我已經沒有遺憾了。 我知道東方比我年長,他怕是會比我先走,但我想,這樣就好。 我才不舍得將他孤零零地留在人世間,所有生離的痛苦,所有死別的悲傷,他都不需要經歷,他只需要握著我的手,然后安心從容地睡去,與他三生石旁再次重逢,就好。 那一天還是來臨了,即使心里已經有了預感,但真正到來之時,我的心還是瞬間塌陷了。東方走之前,已經發不出聲音,只是眼睛還望著我,我知道他擔心我,于是我用我那雙枯瘦而布滿青筋的手抱住了他,像是過去的每一日哄他入睡一般撫摸著他的背,我對他說:“安心睡吧,我會照顧好自己,你等我,等等我,我們不會分開太久的?!?/br> 他似笑了笑,在我懷里閉上了眼睛,再也沒有睜開。 后面哭成了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