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節
許棠頗為惱怒,他從來也沒想到過,自己當初慢怠的門生許清嘉竟然會給自己帶來這么大的噩運。這使得這位出仕幾十年須發皆白的尚書令老大人終于忍不住反省了一下自己,是不是當初在許清嘉中了榜眼,初次登門向座主謝恩之時,他與這門生建立良好和諧的師生關系,又或者在謝師宴上他不曾放任其余身世門第優于許清嘉的門生對其侮辱,是不是就不會有今天的局面了?! 他是在寧王帶著許清嘉出京之后,才從今上口中得知,原本今上還沒想過要清查江淮兩地,卻是許清嘉向今上諫言,戶部帳務流于表面,而清查空白帳薄卻不是當務之急,當務之急乃是核查地方帳務與實質官倉庫存。 等于是提議今上清點一下多年主政的家底子。 不能不說,這提議讓今上心動了。自銀庫失竊案爆出之后,今上迫切的需要用國富民豐,地方官倉的富饒來證明自己主政多年的成果,在自己的治理之下這個國家的太平盛景。 董康成是因為蘇州知府茍會元被寧王收押定罪之后才慌了神的,等他派的人到長安,寧王已經雷厲風行的將潤州,常州,湖州,杭州,楚州幾處的知府都扣押了。 代天巡守的欽差從長安一路出發,雖然在路上也斬首流放了不少官員,但是在蘇州卻等于是將整個江淮兩地的天給掀了起來,翻了個個兒,查出一起地方官員相互勾結、徇私貪污的驚天大案,上呈御覽。 事實上,今上注定要被殘酷的現實打擊。九月中,自接到寧王與戶部尚書以及三司官員關于江淮案件的奏折,今上就處在嚴重的自我否定之中。 事實令得這位曾經不可一世,只覺江山富麗錦繡盡在掌中的帝王終于開始懷疑自己多年執政的成果,是不是只是個虛幻的影子,而事實上這國家已經千瘡百孔,朝堂官員結黨營私,地方吏治貪污,貪瀆成風? 寧王從茍會元身上撒開了口子,一路查下去,原本以為只有蘇州一地貪腐嚴重,沒想到江淮各地皆如是。 江南淮南數州糧倉存糧都與戶部帳目不符,每年派了地方官員前往戶部合帳,完全是走個過場,而事實上又因為空白帳冊的隨意篡改而加劇了帳面與實質庫存之間的差額,年年如是,數年累加,這個差額已是驚人的巨大。 就連寧王看到許清嘉帶著戶部官員數月重新清查核實記錄的帳冊,也是勃然色變,更何況自以為太平盛世的今上。 不但差額巨大,而且最要命的是,各地官倉保存的糧食十之六七不是發霉變質就是陳米蛀豆,比之之前曝出來的戶部驚天盜竊案,地方空白帳冊案,此案卻是令寧王與許清嘉都覺得心頭如壓磐石,沉重的令人窒息。 各地方的糧庫乃是國家重中之重,好比國家命脈,但有天災人禍戰亂時疫,各地的官倉糧庫就是救命的糧食。而江淮兩地歷來又是漁米之鄉,近幾年少有洪災時疫,算得上風調雨順,除了北上漕運到京的糧食,各地官倉也理應滿倉滿谷。 哪料得到形勢如此嚴峻?! 據茍會元供述,蘇州府每年向戶部繳納的銀鈔以及糧食,并非都是按著上面定的稅賦標準來繳的,而是少于帳面的稅賦繳納,但事實上向百姓征收的時候不但不會少征,而且會多征。 民田除了正常的夏稅秋糧,還有各種巧立名目的苛捐雜稅,五花八門,讓此行的長安京官們大開眼界。比如車腳錢,水腳錢,口食錢,庫子錢,蒲簍錢、竹簍錢、沿江神佛錢(運輸官糧的時候需要求神拜佛,以保佑官糧押運平安的錢)。 這一系列的收費乃是貪官污吏在征收皇糧國稅,以及運送糧食的過程之中私自設立的稅收,而且竟然已經成了默認的潛規則,最后這些錢就落入了地方官員,以及戶部官員,甚至更大的官員腰包里。 完全是一條由下而上的貪污鏈條。 這還不包括下面的小魚小蝦盜賣官倉糧食,以舊換新,以發霉變質的陳米悄悄替換糧倉里當年繳納的新米,偷賣到米鋪里賺銀子。 太子奉召而來的時候,見到今上鐵青的臉色,心中其實已經有一點預感了。 寧王與許清嘉代天巡守各地,按著他們行進的路線,算得上一路直奔江淮,只不過沿途也沒閑著,順便也查了途中地方政府的帳務而已。 但太子早有預感,真正的大魚一定在江淮之地。 江淮歷來富庶,就算是要貪,那也是必然要從江淮下手的。不然難道向荒涼偏僻的西北下手不成? 今上將奏折遞給了太子:“二郎來瞧瞧你皇兄查出了什么?!”他對手下重臣賈昌與許棠只感覺到無比的憤怒!被欺瞞背叛的憤怒無可替代!以及還有隱隱的對于自己識人不明的隱怒! 太子接過數封奏折,一目十行的讀了下去,越讀臉色越不好,到了最后簡直是被這樣的貪腐給嚇到了。 “這……這……” 今上頹然坐了下去,只覺得太陽xue一抽一抽的疼,他整個人似乎瞬間老了十歲,聲音里都帶著抑止不住的狠戾與殺意:“這幫欺上瞞下的東西,朕一個都不會放過他們!” 太子的嘴唇動了動,他很想說,如果全部治罪,等于將江淮各地的官員血洗一遍,恐怕很難找出清白的官員。那么這個巨大的官員職位空缺,一時半會恐怕難以補齊。 但是不殺……不殺何以震懾這幫國之蠹蟲?! 顯德三十四年秋,中書令賈昌,尚書令許棠全家被今上打下天牢,從他們二人府邸中抄出許多來自江淮兩地門生弟子來往的書信,以及巨額禮單,還有家中來源不明的巨額財富。 而這巨額禮單,不巧正是江淮兩地的官員盤剝百姓,還有私自攔截部分國稅,私下瓜份之后,給座師留下的大頭。 原本國舅傅溫掌握著戶部,但歷年積弊,查帳流于表面,而事質上下面的官員們貪污起來遠遠要比帳面上的銀子嚇人的多。 國舅多年經營戰場在長安,今上多看到傅溫在朝中一呼百應,朋黨勢大,有時候政令也會受到傅黨阻撓,在忌憚傅溫的同時對心腹近臣賈昌,以及他認為是清流的許棠便十分信重。 豈知這兩位比之國舅在長安的經營,他們卻不動聲色的暗底里在江南開辟了主戰場。 賈昌與許棠掐了一輩子,掐來掐去并非政治立場不同,或者治國理念不同,乃是二人求財之地皆在江淮,多喜歡將得意門生派往江淮之地為官,以收取巨額利潤。正因二人求財的眼光一致,互相妨礙了對方的利益,這才在朝堂之上掐的死去活來。 只是今上高坐凌霄,無人張目,竟然等于又聾又瞎,還自以為歌舞升平。 同年暮秋,身在江淮的寧王接到了今上圣旨,對于江淮案中貪污的官員多以斬首罪論處,從犯一百棍,流放千里,家人同罪,以正國法。 寧王本是殺神,況且又帶著三司官員,隨時可以對這些貪瀆官員量刑定罪,而且他也毫不手軟的殺了不少官員。 但面對如此人數眾多的官員,等于是整個江淮兩地的官員幾乎全軍覆滅,他還是猶豫了。 這等大面積的斬殺官員,等于動搖國本,繼任官員不夠,難道要地方政務癱瘓? 吏部尚書的頭發都要白了,他從哪里去弄這么多繼任官員來填上這么大個窟窿?! 就算將翰林院所有的庶吉士以及翰林都放出去,以及回京述職等著派官的官員們也全都放出去,那也差著一個缺口。為此他已經在考慮精簡地方官員的職務,先將要緊的職位空缺填上再說。 不過這些都不是寧王與許清嘉要頭疼的事情。 許清嘉只管查帳,寧王只管砍人,安排繼任官員的事情不在他們的職責范圍之內。 整個江淮一地此次被斬的官員已近三千多人,流放的官員更是不計其數,而經此一案,殺神寧王與變態許尚書名氣大增,不再拘于長安城,而是大江南北皆有耳聞。 寧王殿下如今有止小兒夜啼之能,而許變態最令人瞻目的還是他的過目不忘之能,以及理帳的本事。 據說無論多復雜的帳本,只要他翻過一遍就記在了腦子里能背出來。 同行的官員為此還曾向他求證過,尚書大人還認真思考了一下才回答:“……沒那么夸張,當初茍會元派人燒掉的帳本我還是在路上泡在馬車里一本本看過去的,每本應該都看過不下三次?!?/br> 眾人:“摔!”這完全不是我等凡人可以趕超的超級大變態! 那不是一本兩本,而是半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