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節
到了二月中,戶部又出了事兒。 今上批復完了的奏折里夾著一張蓋了地方官員印鑒的空白帳務報表。 接到這張空白帳務報表的戶部尚書許清嘉額頭冷汗都要下來了。 最近戶部開始審核各地方政府上報的帳務報表,每張上面都填著數額,沒有一張空白的。他最近也常在看各地報表,雖然不能一一審核,但choucha還是能做到的,因此對這種固定格式的帳務報表非常熟悉。 但事實上,這種報表乃是地方政府在派出前往戶部的財務人員出發之前就已經填好了內容,又蓋好了印鑒之后,才帶到長安之后上報戶部審核的。 等于地方政府與京中戶部對帳的憑證,為防官員涂改,在離開所在地方政府之時一早填好的。 這樣一張空白的蓋有地方官員印鑒的報表,只能出現在地方,而不可能出現在長安城中。 許清嘉坐在公署房里,雖然身邊籠著火盆,房里溫暖如春,但整個人如跌冰窖,他已經預感到自己掉進了一個巨大的泥潭,能不能爬出來,猶未可期。 當晚他回到家中,妻兒正在等著他吃晚飯,許珠兒舉著自己手指上的五六個針眼向他撒嬌:“爹爹你瞧,娘親逼著我學針線活,我都戳著手指頭了,珠兒好疼?!?/br> 許清嘉將女兒的小手握在手里,輕輕的極有耐心的吹了又吹,霎時想到了那些被砍頭流放抄家的官員家眷,他如珠似寶的女兒,一定一定不能落到那一步里去! 許小寧站在旁邊笑的十分幸災樂禍:“爹爹我不用學針線活,娘說我是男孩子!”被許珠兒在腦袋上給敲了一記,迅速退開去向胡嬌告狀:“娘親,jiejie打我!” “該!”胡嬌一點也不心疼這小壞蛋。 許珠兒剛開始學針線,老是手滑,容易扎到自己的手。而許小寧見到jiejie手上的針眼嚇壞了,被許嬌告之男孩子不用學針線,才終于消停下來,轉而便開始拿許珠兒取樂。 許清嘉自回到長安,當御史中丞的時候還有點空閑管管孩子們的功課,陪著孩子們玩會兒,自從進了戶部就完全沒有閑下來過,哪得功夫管孩子們。 今日他破例陪了孩子們一晚,查問許小寧功課,對女兒安慰了又安慰,最后等孩子們都心滿意足的回房洗漱去睡了,他才有空與胡嬌說說話兒。 胡嬌今晚總覺得許清嘉有哪里不對,等到入睡之時被他摟在懷中瘋狂索取,心中不安就愈發嚴重了。不過許清嘉不說,她便不準備問。 既然他選擇了將所有的重擔都挑在肩頭,她便決定成全他的心愿,在他的世界里快快活活的生活下去。 她大早起床,親自服侍許清嘉洗漱,給他梳好頭發,戴好官帽,穿好官服,仔細的整了整腰帶衣襟,在他面上響亮的親了一記,燦笑:“我家大人愈發迷人了!” 她鮮少這么夸他,許清嘉在她晶亮的眸子里瞧見自己沉郁的面孔,也知道大約是她瞧出了端倪,才這般殷勤的開解他。 他在她頰邊一吻,目光堅定:“阿嬌要乖乖的在家,等我回來!” 胡嬌親自送了他出門。 當日朝會之后,許清嘉前去紫宸殿求見今上。 昨日他已經拿著這空白帳務報表給手下官員瞧過了,新上任的兩位侍郎對此事尚兩眼一抹黑,而下面的郎中主事等人對此事卻已經司空見慣,還特別向他解釋了一下這空白帳務報表的由來。 簡單來說,朝廷規定,每年開春戶部須審核各地方政府例行上報的帳務表報,要求十分嚴格,稍有不合便要作廢重報。而各地進京的財務人員為了少折騰,就便宜行事,在進京之前就準備好許多蓋了地方官員印鑒的空白報表,以便在戶部反復核對數字之后,若有作廢報表,重新填制,省了來回路上數月的折騰。 這原本就是戶部與地方政府默認的辦事手段,雖然不合規矩,但也已經成了方各默認接受的慣例。 只是此事原本瞞著上面,也不知道今上是從哪里得到了這張空白帳務報表,直接夾到了戶部尚書的奏折里。 如果說銀庫失竊案牽扯的可能只是看守銀庫的庫兵以銀庫歷任官員,那么空白的帳務報表涉及的可能就是所有地方政府官員。這是一個巨大的官員群體,一種實行了許多年的默認規則,他以一已之力能不能改變此慣例,亦或者倒在這默認的規則之下,許清嘉不敢想象。 今上見到許清嘉,似乎已在預料之內。 許清嘉行完了禮,便將空白帳務報表的來源以及戶部默認的規則用最簡潔的語氣講了一遍。 唯今之機,瞞是瞞不住的。 又或者,今上比他這位新上任的戶部尚書知道的還要多。那他也就沒有隱瞞的必要。 最重要的一點便是,今上在拿到空白帳務報表的當日并沒有向他問罪,只是將報表夾進了奏章里,足以說明今上認為他并不知其中關竅,并且也沒有機會參與其中,所以在空白帳務報表的事件之中,至少許清嘉是清白的,比之銀庫失竊案還要好一點。 那是實際損失,想一想也要rou疼,萬一為著這rou疼,今上要戶部所有官員陪葬都有可能。而這空白帳務報表卻是制度之下的潛規則,至少目前只是觸動了朝廷的規章制度,但還沒看到實際的損失。 今上聽了許清嘉的稟報,半晌無言,但面色明顯從許清嘉進殿之后就沒好過。 良久,他再開了金口。 “許愛卿怎么看?” “微臣還在熟悉戶部之事,不過微臣想到一件事情?!?/br> “什么事情?” 許清嘉內心掙扎,最后還是咬牙講了出來:“當初微臣還未進戶部之時,也曾跟著太子進戶部查帳。戶部帳面倒是很平,完全沒有問題。后來微臣進了戶部,銀庫的余額卻與戶部帳面上的余額不符。微臣認為,帳面要結合實際?!币簿褪钦f,縱然空白帳務報表讓戶部與地方上的帳務都能相合,但實質上到底各地方的財務狀況如何,還應與事實上的帳務相同。 今上目中已帶了微冷之意:“許愛卿的意思是,這空白帳務報表壓根不重要?!” 事到如今,根本沒有他退縮的余地。就好像身后就是萬丈懸崖,哪怕他朝后瞧一眼也覺驚心動魄,他唯有閉著眼睛朝前走! 許清嘉鄭重跪了下來,沉穩清朗的聲音在紫宸殿里響起:“不!空白帳務報表不但要查,還要徹查!不但要查帳面,還要查地方實質上的財務狀況!”他的額頭抵在金殿之上,久久不曾抬起來。 冰涼的地磚似乎是一劑良藥,讓他在這關頭還能保持清醒的思維。 他不知道自己的這席話在今上心中猶如丟下了一個炸彈,將這位在位幾十年的帝王一直以為的太平盛世給炸的粉碎。呈現在他眼前的真相是吏治的貪污,賬務的混亂,國庫的鼠患…… 這位帝王一直以來總是將目光放在繼承人的身上。他老了,能夠感覺到精力不濟了,迫切的需要一個各方面都十分完美的繼承人。 然而太子先天條件不足,身體病弱多年,且背后外戚勢大,太孫年幼懵懂,他是萬不敢將江山交托到這樣的繼承人身上的。 因此一直以來他都是費盡了心機在繼承人身上,無論是寧王還是三皇子四皇子的得勢,風頭足以蓋過了太子,都是為了打亂眼前的局勢,希望能夠尋一條萬全之策。 現在,今上將目光從繼承人這里暫時移開了,移向了他治下這個三十多年的江山。他目中充滿了戾氣,仿佛能聞到風里來的血腥,這位帝王的心中已經動了殺意。 紫宸殿里君臣一席話,沒有人知道說了些什么,就連今上的隨身宦官都被遣出了殿外。 不過晚些時候,寧王帶著禁軍將所有從地方前來京中合帳的官員都抓了起來,從他們的住處搜到了大量的空白帳務報表。 來自地方的這些官員還不明白自己因何犯事,被投進刑部大獄還在與隔壁的獄友交流信息。 “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 “不知道啊,還等著去戶部對帳呢?!?/br> 戶部尚書許清嘉已經回家去了,不過今日他沒空陪著妻兒,許府門口停滿了前來打探消息的馬車,不但是外地官員的助手,就連戶部的下屬也想要知道大規矩的抓捕地方來京對帳的官員,到底是為了什么。 不止許府,帶著禁軍抓人的寧王府門口也堵滿了馬車,不過此刻寧王還在刑部清點禁軍抓捕回來的官員,以及從官員居處帶來的證據,親自查點驗明,以防有變。 太子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但他本能的覺得有重大的事情發生。 因為今日國舅破天荒的來到了東宮求見,他與國舅自吵過架之后,甥舅二人都不肯低頭,又有朝堂之上國舅一系官員的落馬,國舅始終認為是太子唆使許清嘉的攀咬,因此對這個外甥的怨言就更深了。 但今時不同往日。 今日寧王帶著禁軍四處抓人,從上午抓到了傍晚,聽說現在還在擎著火把搜羅,而今日抓捕的官員全是地方前來長安辦事的官員,好多官員壓根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兒,被抓的時候有些在茶樓聽曲兒,有些在青樓與姐兒描眉畫唇取樂,還有些還在住處睡覺。 有些官員被抓,下面的助手便立刻四下開始求人打探原因,首要目標便是地方官員在朝中攀附仰賴的官員,而有那么十幾位地方官員,恰是傅溫門人。 傅溫至少還可以厚著臉皮假裝之前與外甥之間的齷齪并不曾發生過,腆著臉來東宮求見太子,探聽消息。 而許棠與賈昌就完全糊涂了。 他們什么也不知道! 兩人親自前往宮中求見今上,只道寧王帶領禁軍四下抓人,已經將上百名地方來京的官員投進了刑部大牢,眼看著刑部大牢都要被塞滿了,而禁軍還在四下抓人。 “陛下,再這樣下去人心惶惶,如何是好?” 老對頭賈昌與許棠斗了大半輩子,過了無數的風浪,還從來沒有一次攜手過。沒想到今日被寧王將長安城差點掀翻了的氣魄給嚇著了,竟然不約而同的前來求見今上。 賈昌開了口,許棠也難得附議:“陛下,寧王本就帶軍,又身份敏感,這般大肆抓人,又無罪名,恐怕不妥吧?” 二人一口咬定,對于地方官員來說,長安城就是大家心中的太陽,向往的地方,可是寧王生生讓地方官員們在對長安城充滿了恐懼,且這種毫無緣由的抓人簡直包藏禍心,如不盡快制止,誰知道寧王還會做出什么事兒來?! “二位愛卿的意思是,大郎有逼宮篡位之意?” 賈昌:“微臣不敢!” 許棠:“微臣不敢作此想!” “不敢?!恐怕你們心中就是這么想的吧?!”今上語聲忽起,似乎已經到了惱怒的極致:“兩位愛卿與朕君臣一場,朕向來視兩位愛卿為肱骨之臣,沒想到這么多年朕真是看走了眼!” 這話說的就很重了。 做官做到賈昌與許棠這個位子,多多少少會揣摩今上的心思,而且很得今上信重寵愛。旁人上諫十句話未必抵得上他們在今上面前的一句詆毀。 兩人誠惶誠恐的跪倒在了紫宸殿的地磚上,正是不久之前許清嘉跪的地方。 同一時間,國舅傅溫坐在太子的書房里,宮人奉了茶上來,太子今日似乎極為悠閑,至少此刻手中還握著一卷書。也不管他是表面悠閑還是心中真正的悠閑,總歸這副置身事外的態度還是引得國舅心中不快。 “京中都快翻了天了,寧王帶著禁軍將長安城翻了個個兒抓人,沒想到太子殿下還能坐得住?!?/br> 太子似乎一點也不著急:“皇兄敢帶著禁軍抓人,就一定是父皇的旨意?;市侄ㄈ徊桓宜阶宰ト?,舅舅有什么可著急的?!” 國舅都被他這話給噎的快要說不出話來了。他很想搖著太子的肩膀跟他說:你醒醒吧再等下去寧王就該逼宮篡位了! 但是這話他不能說,說了太子也未必肯信! 從甥舅二人有了裂痕之后,他就知道了,太子已經不再信任他了。太子的翅膀已經硬了,他開始信任自己認識的官員,而不是國舅一股腦兒指給他的忠心臣子。 國舅咽下了這口氣,終于從牙縫里擠出來了一句話:“太子至少得知道寧王這般大規模抓人,到底是了什么事兒吧?!凡事但有應對,也不致于事出突然而無對策!” 太子捂著胸口咳嗽了兩下,眉頭一皺,似乎過去那個病體支離的樣子:“最近春寒,本王受了點風寒,身上不舒服,一直在東宮養病呢。至于發生了什么事,本王真不知道。不過舅舅可以去問一問父皇,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兒!” 國舅一口老血差點噴到他面上:老子要是敢去陛下面前問,何至于跑到你面前來受辱?! ☆、第167章 第一百六十七章 事隔不過一月,寧王先砍了數百人的腦袋,又抓了數百人投進了大牢,朝中震蕩,皆不知其意。 許棠賈昌費盡了心思都不知原因,又被今上訓斥,傅溫從太子處也沒有打聽到有用的消息,頓時彈劾寧王的奏章就跟雪片一般飛向了皇帝案頭。 不過寧王的行為卻不曾因為彈劾而有所收斂,相反,按照國舅的說法是越來越囂張了。他派兵前往城門口守著,但凡有各地派往長安合帳的官員一進城就被帶到了一邊去搜身,只要搜出蓋著印鑒的空白帳務報表,立刻就被抓了下獄。 整個御史臺的御史們就跟打了雞血一般,各自背后都有背景,從御史大夫牟中良到下面的御史們,大部分都彈劾寧王濫用軍權,私調禁軍胡亂抓人,諫言今上一定要從嚴從重處罰寧王,只有數名寧王一系的言官替他辯護,但人微言輕,很快就淹沒到在了一大群言官討伐的口水之中,消彌于無聲。 無論是打嘴仗還是打群架,到底還要人多力量大。 偶爾出現個把橫掃一大片的官員,那也得殺傷力極為巨大才行。 季成業就是其中翹楚,殺傷力遠遠高于御史臺的其他言官,但他從不輕信妄言,在沒有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之前,是不肯輕易去彈劾某人的。他是個有原則的言官,只除了對待女婿三皇子比較無理取鬧一點之外,大部分時候都很冷靜理智。 不過事情發展的過于離奇,季成業心中就跟貓抓一般急欲知道事情的真相,最后按捺不住,將許清嘉堵在回家的路上,就要揪了他去喝酒,“許尚書升了官,下官還沒向大人道賀呢,擇日不如撞日,就今日下官作東,為大人升遷慶賀?!?/br> 許清嘉被他牢牢握住了手腕子,隔著官服都能感覺到他欲知真相的堅定決心。 “我又逃不掉,你就不能將我松開一點?!”許清嘉苦笑,這個固執的家伙,恐怕憋了好些日子了吧?! 自從寧王開始帶著禁軍抓人,許府門口日日都被堵的嚴實,這些人極想橇開許清嘉的嘴,奈何這一位的保密功夫做的極好,至今還沒透露出任何口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