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
二十三日清晨,云南州郡城門一開,門外烏壓壓的人群便往城中涌去,這些身著各色夷族服色的山民們攜妻帶女,身負重物進了城,瞧著倒似趕集一般。最前面的乃是幾位縣令,卻身著便服。 守城的差役與同伴悄悄議論:“這些人是做什么來了?今日也不是什么節日???” 那同伴指著最開始進城,如今遠遠望去,已經淹沒在百姓之中的身影:“我瞧著那幾位似乎……是前年鬧災的幾名縣令?”當日救災,那差役恰巧在城外維持秩序,離那九縣縣令極近,便多瞧了幾眼。 難道這幾縣又鬧災荒了 不至于吧!聽說自從種了藥材以后,這九縣百姓的日子就好了很多,沒道理有了災情隱瞞不報的。 尉遲修得到衙差回報,說是幾名縣令帶著百姓將許府那條街堵的水泄不通,前來求見許清嘉,愿意給他作證,證明種藥材的皆是新開辟出來的荒山野嶺,并不曾用良田來做藥田,頓時氣急敗壞。 “愚民!刁民!”許清嘉到底做了些什么,讓這些愚民如此記掛? 不止如此,就連幾名縣令也跟著瞎起哄,這意思是給許清嘉喊冤? 劉遠道出主意:“不如……讓高正帶著兵前去將他們轟走?”既然高正是許清嘉心腹,正好就讓他去做這不得人心的事情。 高正接到上峰命令,帶人前往許府門口驅散百姓。他心中不愿,便磨磨蹭蹭,去的時候被擠在巷子口,進都進不去,周圍全是夷族百姓,好不容易擠到前面去,卻是永壽在門前答謝九縣縣令及百姓。 “……我家大人前兩日已離開州府,多謝大家還記得我家大人,公道自在人心!我家大人有沒有與藥商勾結牟利,大家都是知道的!還請大家回轉……” 他跟在許清嘉身邊時日已久,許清嘉在外巡視,見過多少鄉民,這些鄉民便都記得永壽,他說的話倒是肯聽。 “許大人救了我家九口人的命,若非許大人,恐怕我一家人都要餓死……” “……” 后面百姓呼啦啦全跪了下去,朝著許府門口鄭重叩頭,高正站在人群之外,忽然之間心酸難言,仰頭去瞧,頭頂的天空之上陰沉沉的,似乎有一場暴雨要來。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 江南的天氣,總是帶著幾分婉約,縱到了五月,仍有細雨綿密,將整個南林鎮都籠罩在煙雨之中。 鎮東頭緊靠著河流的一戶人家出了后門,沿河再走個上百米,排排坐著四個大大小小的身影,皆頭戴斗笠,身著雨披,閑時垂釣。只瞧得見最中間坐著的倆個身影個頭小小,而兩邊的大約是成年男子,比中間倆小小的身影要高上許多。 這雨下了快有一個時辰了,而這四個身影也大約坐了有一個半時辰,最中間的其中一名小孩子肚子咕嚕嚕響了一聲,另外一名小孩子立時便笑出了聲:“小貝,你魚沒釣上來一條,自己倒餓了。真是虧了娘親早上那一籠蝦餃,大半都進了你的肚子!” 旁邊坐著的正是武小貝,“你也沒少吃,灌湯包可吃了大半籠?!彼麄z齊齊轉頭去瞧左手邊坐著的許清嘉,大家一起吃的早餐,他們的爹爹今日吃的可不多。 許清嘉隔著雨霧朝著孩子們一笑,忽爾提起了釣桿,但見一尾肥碩的魚竟然被他給提了起來,約莫有三四斤重,搖頭擺尾正使勁在魚鉤上掙扎。 他站起身來,小心將魚桿提回來,從魚鉤上將這魚解救下來,丟進了旁邊盛著小半桶水的木桶。那魚兒入了桶,立刻便濺起了水花,活蹦亂跳了起來。 “今日誰若釣不到魚,便不用回家吃中飯了?!彼f完了,施施然起身,提著木桶便準備回家向老婆邀功。 許小寶與武小貝哀嘆一聲,齊齊將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身邊的方師傅。 方師傅卻從水中拉起魚桿,但見他的魚桿之上也是一尾活蹦亂跳的魚兒,收回魚桿,將魚兒投進自己腳邊的木桶。他旁邊坐著的許小寶探頭去瞧,但見他的桶里已經裝了半桶,約有四五尾活魚,回頭看看自己與武小貝的桶里,半只魚兒也無,當真可憐。 “你倆的耐心還需再練練?!狈綆煾得鏌o表情說完了這句話,也起身提著木桶準備走。 許小寶徒勞的朝著方師傅揮手求救:“師傅,送我跟小貝一條魚嘛!師傅——”聲調大約跟被壓在五行山下,驟然解壓,狂奔向唐僧的孫行者差不多。 武小貝在旁邊嘆氣:“哥哥你省省吧,方師傅鐵石心腸,咱們就別指望他了!” 幾步之外,許清嘉的兩名長隨也穿著雨披站著,這倆位的職業是守護小主子,以免他們掉河里去。 方師傅走了幾步,一彎腰從桶里撈了兩條魚,以投籃的距離分別將兩尾魚投進了許小寶與武小貝身邊的木桶里,大步去了。那兩句長隨假裝沒有瞧見方師傅縱容倆小主子作弊。 規矩是許清嘉定下來的,就為了磨這倆小子的性子。 他自己閑下來才發現,這倆小子淘氣的厲害,而且江南不似云南郡,還有莊子讓他們跑馬。此地出門就是小河流水,要么跨橋要么坐小舟,孩子們起先也興奮了兩日,數日過后就有些閑不住了。哪怕跟著方師傅練武也沒用。 如今倒是不必請教書先生了,就憑許清嘉的能為,教兩個孩子綽綽有余,恐怕比外面的先生們都要教的好。 這倆孩子整日被拘在家里,又沒有別的玩伴,都要閑出毛病來,最后許清嘉才定了這么個規矩,每日帶著孩子們來河邊釣魚,不限時間,只限戰果。 這倆小子起先定力不足,坐半個時辰就抓耳撓腮,最近總算長進了,坐在那里都能盯著緩緩流動的河水靜坐半日了。許清嘉觀其筆墨,也覺得二人的筆力也有長進,寫出來的字倒脫了些浮躁之氣。 倆孩子得了方師傅饋贈的魚,立刻歡呼一聲,扔下魚桿,提著小木桶便要跑,身后長隨上前收拾了小馬扎,以及他們倆的魚桿,緊跟在身后往家里走去。 許家人一路向南,走過不少地方,路過南林鎮的時候,許清嘉卻道想在南林鎮住一段日子。原本此次胡嬌就是陪著不得志的許清嘉出來散心的,他想住下來,她二話不說就派了人前去賃房子,收拾東西,很快便住進了南林鎮一家二進的宅子里。 男仆與方師傅皆住在前院,許清嘉帶著老婆孩子丫環住在后院。 經歷過百夷的語言挑戰,本地人哪怕說話有幾分難懂,一家子也不當一回事。胡嬌還特意請了一男一女兩名會說官話的本地人,日日在前院后院開設半個時辰的語言課,以期盡快掌握本地語言。 不過南林水路四通八達,來往船只不少,本地又盛產蠶絲,外地商賈也不少,倒也算是個十分繁榮的鎮子,就算不會本地語言,也不影響生活。 外面客棧酒樓的小二掌柜,皆會一口流利的官話。只出門一路挑著擔著的小攤小販多是說本地話,偶爾說句官話,語調也十分奇怪,許小寶與武小貝初次跟著胡嬌上街買菜,就盯著說著蹩腳官話的小商販笑個不停,被胡嬌在各人腦門上各敲了一記,回來罰站半個時辰,寫十篇大字。 二人這才乖了起來。 許小寶與武小貝緊趕慢趕,才在武師傅進了院門之時,追了上來。 守門的永喜迎了上來,接過武師傅提著的桶子往后院提去。他是成年男子不好進后院,才有永喜代勞。但許小寶與武小貝就沒那么好了,要自己提著水桶去后院,將小木桶里的魚交給新請來的灶上婆子。 江南之地,菜味清淡,比之云南郡的辣味十足,倒是別有特色。 倆小子起先吃著本地灶上婆子做出來的飯菜,還嫌沒味兒,吃了幾日就嘗出味道來了,只偶爾還是十分懷念云南郡的飯菜口味。 倆哥哥進了門,許珠兒站在廊下朝著他們招手:“大哥二哥……”轉頭朝房里報信:“娘,哥哥們回來了,可以開飯了!”今日廚娘做了一缽魚丸湯,玉白色的丸子浮在高湯里,上面點綴了些香菜與香蔥末,聞起來都讓人流口水,小丫頭從許清嘉回來之后,就站在門口踮起腳尖盼了好一會了,只盼著哥哥們盡快回來,好開飯。 許清嘉在房里輕笑:“這倆小子,估摸著又是等我走了之后,跟武師傅作弊了?!痹揪褪菫榱俗屗麄z磨性子,倒不是非要吃到魚。 胡嬌瞧著丫環擺飯,也笑:“釣魚是老頭們的愛好,你非要逼著兩只猴兒去釣魚,這本來就是為難他們嘛?!?/br> 他們離開云南郡已經好幾上月了,如今在這江南小鎮安居,日子閑淡,許清嘉每日里閑來釣釣魚,教孩子們讀讀書,有空就跟老婆在后院里切磋切磋功夫,輸了就去前院跟方師傅學兩招,夜來還有溫香暖玉,日子當真閑淡。 “你這是嫌棄我已經是老頭子了?”許清嘉從背后偷摸捏了老婆腰間一把,在丫頭們瞧不見的角度,胡嬌從背手伸手抓住了他這只做怪的手,笑嗔:“你老不老自己不知道???” 許清嘉小聲在她耳邊耳語:“那夜晚就讓娘子知道知道?”溫潤的眉眼輕挑,竟然帶著幾分壞笑一般。 這人是離開官場幾個月,人倒是越來越平和了。 胡嬌臉一紅,扭頭就往飯桌旁去了,將他晾在一邊,朝他瞪了一眼,只不過眉梢眼角皆是笑意。 她不提官場之事,許清嘉也不提,就好似一家人原本就是江南小鎮上的人家,每日里過的閑適,教養孩子們慢慢長大,時間似乎停在了這里。 剛來南林的時候,胡嬌便向胡厚福寫了封信,告訴他在云南郡發生的事情,又將自己住址奉上,派了永祿前去送信。永祿走了半個月就回來了,道是舅老爺最近正忙,過段時間就來瞧他們,又讓永祿捎話給許清嘉:官職沒了就沒了,只要日子過的好,大家都平平安安的便罷。 許清嘉當初娶了胡嬌,原想著讓老婆跟著他榮華富貴,好生報答舅兄,哪知道中間經過這一遭,心里頗多不適,不過聽到舅兄這話,也是心頭一暖。 到底他這位舅兄并不是看著權勢不放的人,關心他這個人多過關心他的官職高升。 倆孩子到了屋門口,自有丫環上前解了雨披斗笠,倆孩子拉著meimei進了房,洗過手之后,一家人坐在桌前,開始吃飯。 許清嘉明知倆孩子的魚定然是武師傅的,也裝不知,只在吃魚丸的時候,意味深長道:“今晚咱們就吃小寶跟小貝釣的魚罷?” 倆孩子面面相窺,在老爹的目光之下悶頭扒飯,胡嬌還要夸贊他們幾句:“小寶小貝真乖,娘都能吃到你們親手釣的魚了!”又吩咐丫環端了兩碗熱熱的姜湯來,讓他們灌下去,“姜湯祛寒,快喝了罷?!?/br> 倆小子苦著臉接過丫環遞過來的姜湯,一口一口喝著,互相用目光交流:娘親明知道咱們不喜歡喝姜湯,偏每日從外面回來,都要咱們喝姜湯,她這到底是在疼咱們還是在懲罰咱們???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 胡厚福在接到meimei來信之前,其實已經接到了來自云南郡鋪子里掌柜的信。 鋪子里的貨物錢財被一抄而空,所幸近幾個月大部分貨都已經運走,而柜上的錢向來留的不多,但有盈余都有去處,卻是有來有去,損失也不大。 不過最令人痛心的是許清嘉從官位上跌落,不但讓生意在云南郡少了一層依仗,而且對于許清嘉來說,恐怕是巨大的打擊。 胡厚??吹皆S清嘉丟官的那段,當時就想趕往云南郡,不過后面掌柜提起,許清嘉休養數日,已經帶著妻兒前往江南了。走之前姑奶奶也曾向他提起過,要投奔胡厚福而來。 胡厚福便靜心等著,又一面使人打聽云南郡的情況。 七月中,胡厚福終于到了南林。 許家一家人站在門口迎接他。他見許清嘉形容清瘦,人也有幾分萎靡,倒是他家妹子還是原來模樣,似乎還是那個沒心沒肺的丫頭,夫婿丟了官她也沒什么反應的樣子。 胡厚福暗嘆一聲,上前來拍了拍妹夫的肩膀,笑嘆道:“一家大小平平安安就好!”進了房又給三外甥分發了禮物,這才與meimei妹夫共敘別情。 詳細的事情,他也是道聽途說,此刻問起許清嘉來,倒似在揭他傷疤一般,胡厚福索性不問,倒提起云南郡來:“如今在云南郡做生意 ,倒是真的很難。自你走后,尉遲修暫代云南郡事務,已經加了好幾次稅賦了,就連做生意的也少不了要被剝層皮下來。我當初聯絡的十八家藥商,已經有十家從云南郡撤了出來,不再做云南郡的藥材生意了,還有六家在苦撐,聽說往尉遲府上送了不少重禮,但尉遲修胃口太大,一時填不飽,已考慮做別的生意了?!?/br> 做商人的,沒有盈利就不愿意再往里投入了。 尉遲修喂不飽,他們也不必再拿別地的盈利來喂這頭餓狼。 “尉遲賊子!這是要活活逼死百姓??!” 許清嘉聽到這件事,只除了痛心云南郡一州百姓此后恐怕都沒好日子,卻也是無能為力。 云南郡不比別的州郡,就算逼的再狠,也不會有大的變故。云南郡各縣鄉村寨卻是夷民居多,野性難馴,真要是逼急了,恐怕這些夷民會鬧將起來,到時候外有吐蕃,內有民亂,定邊軍腹背受敵,當真后果難以設想。 胡厚福這些年走南闖北,見識不淺,此刻倒反過來安慰許清嘉:“若是云南郡亂起來,說不定上面那位就能想起你的好來?!?/br> 許清嘉語聲沉郁憤懣,“想起我的好有什么用?我倒盼著下任郡守待百姓慈和,讓他們有好日子過。若不是被逼急了,誰愿意鋌而走險呢?!”他自來心中裝著百姓,只不過官途兇險,此番嘗盡。與胡嬌一路游山玩水以遣愁思,知道她是擔心自己,這一路都偽裝的極好,今日被胡厚福帶來的話給刺激的不免露出行跡。 胡嬌心里暗嘆,他心思沉郁,也不是那么快就能開解的。只盼他不再消沉。 故向胡厚福笑道:“哥哥,我家都快過不下去了,你瞧你妹夫懂的又多,不如給他尋個事兒做做?總不能我們這一家老小都靠你接濟過活吧?” 她手里倒是有銀子,也足夠一家人生活,只是想著許清嘉整日在后院里陪著她與孩子們,難免心境不開,不若跟著胡厚福去外面走走。胡厚福是個心性豁達的人,她這位哥哥能到今日境地,也不全是沾了許清嘉的光。在云南郡胡厚福尚能沾點光,但在江南許清嘉卻鞭長莫及,全憑胡厚福自己的心思手腕,才打下一片天地來。 胡厚福哪里不知道meimei所思所想,立刻便朝著妹婿一揖:“我此番前來,就是來請妹夫襄助的,商鋪里的總帳房家里老父過世,卻是要守三年孝期的,這位置至關重要,尋常人薦來的又不放心,思來想去,正好妹夫閑了下來,便替哥哥幫這個忙,先頂一陣子再說?” 許清嘉近日也在思謀以后,官做不了了,他身為一家之主,總不能眼瞧著坐吃山空吧? 正好胡厚福提起,立刻也回了一禮:“大哥來請,我焉敢不去?只是家里人口日重,要不大哥這工錢給妹夫開高些?我也好給你家妹子多扯幾尺布做幾件漂亮衣裙,也有余錢打個簪子?” 他這純粹是與胡厚福玩笑,胡厚福與胡嬌聽了這話卻在心里大松了一口氣。 自來讀書人清貴,而為商者乃是賤業,不及讀書人以及為官者的地位。許清嘉又是一門心思想要以功名出人投地的,如今成了白衣,若是還抱著過去的念頭不放,以后便有胡嬌愁的。 還好他自己想得開,聽到舅兄請他去做事,并無不喜,當著胡厚福的面兒,胡嬌忍不住伸出手來,緊握住了他的手,語聲都帶了幾分哽意,面上卻含著笑意:“哥哥帳房里銀子恐怕不少,你做帳的時候只要將帳面做平,能貪多少便貪多少回來!” “好,貪回來都給咱們珠兒做嫁妝!” 胡厚福指著meimei妹夫倆個:“你……你們……珠兒的嫁妝那還用說?我這做舅舅的包了就是了,你們還未替我管帳,倒已經生了歪心思想掏我的家底子,我真是后悔今日開了這口!”他嘴里說著后悔,心里卻知,許清嘉在外為官清廉,連在任上都不肯貪,聽說他走了之后,九縣災民自發前往許府,要為他早冤,最后見他已經離開云南郡,只能不了了之。 就他這秉性脾氣,哪里是貪污的料??? 恐怕多拿一粒一毫,自己心里就先不安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