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譬如開倉放賑之時,他建議派州府兵勇前往各縣維持秩序,許清嘉卻沒同意。他太知道此事的利弊了。如果沒人煽動還好,若是有人煽動,萬一官兵與百姓發生沖突,造成流血事件,民亂很快就會暴起,到時候不動刀兵都不行。 但向百姓舉起利刃,是許清嘉萬不愿見到的。 “讓人快馬往九縣張榜,將無糧可食的百姓都召往州郡,五日之后在州府北城門外集合,到時候我自有對策。另讓九縣縣令親自將縣上戶口簿子也帶過來,到時候一起在北城門外集合?!?/br> 同知大人下了令,自有人領命而去。 尉遲修目光微閃,“萬一到時候鬧起來,不如就調動府兵差役前去安民?” 這一次許清嘉難得沒有反駁他的意見,又吩咐下去:“將州府兵勇全抽調出來,另外將市令也喚了來,外加醫學博士,由司法與功曹帶兵準備迎接災民?!?/br> 他這番作為,尉遲修就瞧不明白了,“許大人是想著災民生病了要瞧???怎的連市令跟醫學博士都叫了來,他們一個負責維持市場交易,一個負責醫藥,不見得醫學博士就會治病。不如將州府大夫全都征了來?” 許清嘉自看到書房里胡嬌給他的那封信,這幾個月就書信不斷,一直與外面有聯系,籌謀了這么久,自然不想功虧一簣,“到時自有分曉!” 他不肯說,尉遲修也沒辦法,回府去召人來問話,只知道盯著許府的人沒發現同知大人有什么異常,除了每日在衙署處理公務,回家去也從不亂跑,也沒見接見過什么人。只最近幾日那從南華縣而來的小捕頭似乎去過一趟許府,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人,既不是功曹也不是錄事司馬。 許同知商議公事都是大家一起來,從來沒有獨自撇下通判而私自召集其余僚屬的情況。 尉遲修提著的心略放了放。 許清嘉面上不顯,心里未嘗不焦慮,他卻比許清嘉更要焦慮不安。許清嘉的首要任務是解決本地的災患,而他關注的不止是本地災患,還有許清嘉未來的仕途。 丫環送來了酒,尉遲修這夜多飲了半壺,卻覺得手有些抖,總疑心是酒喝多了,而不是心下有點發虛。 第二日,高正以及司兵管鵬就將州府能抽調出來的人手都抽調了出來,前往北城門外勘察地形,按著許清嘉的指示,用石灰圈出各縣災民的地盤,又用墨字在木板上寫好了縣名,釘在竹竿上,插在劃分好的地方。 北城門外地形開闊,直忙活了三日,又在集合點搭一高臺,高臺后面留了足夠寬裕的地方,一切事宜才算完成。許清嘉親自前來察看,見都按著他說的辦好了,這才露出個笑模樣。 高正都替他捏了把汗,九縣災民全涌到州府來,當真不算好事。 若是各縣災民就滯留在原地,就算鬧起來,當地縣衙出兵鎮壓,也比全部集合在一起鬧騰起來容易鎮壓。 他在朱庭仙手里沒少干過這類事,都處理慣了的,卻是見識過許清嘉初次來到南華縣,在那場民亂中受傷的。知道這一位是個心腸慈軟舍不得下重手的,對百姓一向仁善,擔憂更甚。 有時候想想,高正覺得許清嘉真是個異數,當官都當了好幾年了,還是沒有練成一副鐵石心腸,依然心系百姓,難怪他走了之后,南華縣百姓皆常念叨他在時的好處,哪怕梅縣令也沒做過什么人神共憤的事兒。 大約只是在公務上沒他那么盡心罷了。 “大人,萬一到時候民亂,該如何是好?”他是鎮壓啊還是等著被百姓鎮壓? 高正一時心里也沒主意了。 許清嘉召手讓跟著高正的錢章過來:“你去騎匹馬,去迎一迎舅老爺。當初他來南華縣,就是你帶著他去聽書逛街的,如今招待舅老爺的事兒,還著落在你身上!” 錢章領命而去,許清嘉才有空搭理高正:“高大哥這是想哪去了?我將災民召集到州府,就是怕縣上無糧可賑,再鬧出亂子來。既到了州府,怎么也不可能讓災民亂起來的,你且放寬了心,到時候只管干自己的老本行,瞧著鬧事的,揪出去綁起來,待此事了了,再行審問?!?/br> 高正對許清嘉的話是深信不疑,自然領命。 當晚,整個云南郡州府百姓都有些不安。 天亮之后,九縣難民齊聚城外,萬一到時候鬧起民亂來,流民進城,城里的百姓說不定也會受到沖擊。 官府早已經貼了告示,明日城中戒嚴,百姓一律不許出城,這足以讓百姓人心惶惶。便是州府衙署官員,也不知同知大人這是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各個猜測不已。 這兩日早有各家夫人前來許府打聽,都被胡嬌糊弄過去了。 “我一個婦道人家,整日在后宅看孩子料理家務,夫君回來之后都半夜了,日日在書房,連說句話的空都沒有,也不知道他最近在忙些什么。難道他做出什么嚇人的事兒來了?” 將九縣災民召集到州府來,算不算嚇人? 樓夫人頗有些不安:“要不這幾日就讓孩子們先停了學,在家溫習功課?”萬一真有亂民涌進城來,關起府門家丁們還能抵擋一陣,將別人家孩子留在自己府里,萬一照應不到出了事,可就不好交待了。 她的提議獲得了大家的一致贊同。這幫后宅女眷們雖然沒有每日上衙署議事去,可好歹州府發生了什么事,她們卻是知道的。 許清嘉這晚難得有空陪孩子們,抱著許胖妞子玩了好一會兒,由著小丫頭將他臉上印滿了口水印子,還用小牙齒嘗試著咬了一口她親爹的鼻子,在他的鼻頭上留下了幾個米粒大小的牙印兒,這才罷休。 “明日有事,這讓我如何去城外講話?” 胡嬌也有些擔心,但又不敢將這擔心說出來,免得給許清嘉增加負擔,只調皮一笑:“不如我明日陪著你去?就算丟臉也是夫妻一起的,免得同知大人一個人丟臉!” 許小寶與武小貝還不知道許清嘉明日要去做什么,聽得胡嬌也要去,便踴躍報名:“我也去!我也去!” 夫妻倆相視一笑,許清嘉板起臉來,考校起兒子們的功課了。 許小寶與武小貝人是淘氣了點兒,但是記性真不差,功課也學的不錯,課文背的很熟。許清嘉聽了面有贊許之色,等這倆小子去洗漱睡覺,他方夸道:“小寶的記性比起我當年來也不差了!” 家里也許又要出一個小學霸了,但是胡嬌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老子聰明,兒子也不賴,就襯的她是個傻子了。 不過看到睡的口水都流出來的許胖妞,她又略帶安慰:也許這一個會遺傳她的學渣屬性呢,好歹娘倆做個伴兒,免得襯的一家子里就她一個傻子。 許清嘉聽她念叨:“妞子你一定要傻一點一定要傻一點啊,不然家里就娘一個傻子了……”本來凝重的心情都沒了,頓時笑不可抑,指著她都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沒事,阿嬌傻一點才可愛呢!”他安慰她。 胡嬌:“你全家都傻的可愛!” 許清嘉暴笑!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第二日天色還未亮,北城門外已經陸陸續貫來了許多災民,負責維持秩序的官差問清戶籍,便將人指到早已經提前劃好的地點,令災民排隊等候。 尉遲修一夜未睡,熬夜寫了本奏折,內容則是云南郡同知許清嘉暫代郡守一職之時,因無力控制亂局,用計哄騙九縣災民前來,釀成流血事件,最后坑殺災民以壓制暴亂。 他一早寫好了這奏折,揣在袖里,只等今日暴動起來,只要百姓與官兵起了沖突之時,便可以將奏折快馬傳至京中。 天色大亮之時,云南郡府各級官員都早早來到了北城門外,看著眼前景像,不知道同知大人布的是什么局,都只能靜待在側了。 九縣縣令得了許清嘉之令,帶著手下差役也來了,還用隨行馬車將本縣的戶口簿子帶了來。 北城門外,此刻已經聚集了數千人,有官吏差役以及災民,都是等待著同知大人今日揭曉謎底。 許清嘉來的時候,災民的隊伍里已經議論聲不斷,有人小聲猜測:“聽說……聽說官爺將咱們召了來……不安好心……” 曲靖縣染了時疫的村民被坑殺之事可不是假的! 也有耳目靈通的,提起現任同知來,持反對意見:“現在的同知大人聽說當縣令之時就是個一心為民的好官,待咱們夷人百姓可也不差??上г蹅兌紱]命在他治下。我家親戚在南華縣,家里窮的叮當響,前兩年二小子還在縣學上學呢,每年衣裳吃食總不會短缺……” 旁邊同鄉搖頭嘆息:“咱們縣學……哪有這樣好事?” 去的孩子們都是關系戶,幾時輪得上窮人家孩子上學了? 十里八鄉,各村夷寨,總有親戚往來,有些消息傳的飛快。況許清嘉在南華縣任了五年縣令,官聲非常的好,就沖著這一點,知情的百姓也愿意前來州府探聽一番。萬一碰上個好官能解決他們眼前的困境呢? 不過近來各縣總有好事者傳謠,道是此次上面的官員恐怕會為了政績而故意坑害災民,有人信有人不信,因此等待的災民才會議論紛紛。 待許清嘉往搭好的高臺上一站,便有差役敲著銅鑼靜場:“都靜一靜,聽同知大人講話!靜一靜!” 災民們餓著肚子上路,都餓的前胸要貼著后脊梁骨了,也就有點說話的力氣,鬧騰的力氣卻是沒有了。 許清嘉站到了高臺之上,朝著下面的災民講話,大意內容是,今年年成不好,大家糧食欠收,官倉也不夠吃,但江南今年稻米豐收,糧食賤價,因此他想了個法子,召集了江南一幫商人,已經從江南水運了糧食過來,以成本價賣給災民。 下面九縣災民,也有聽得懂漢話的,便翻譯給身邊的鄉親們聽。這些災民聽得同知大人竟然要大家掏錢來買糧,頓時都炸了鍋,用各部語言開始咒罵,也有當場頹然坐到地上的。他們走了這一路,就盼著許同知靠譜點,能助大家度過災民。哪知道這同知大人與許多官員一樣,都恨不得將百姓骨頭縫里最后一絲油水榨干。 高臺之上,許清嘉身后站著的尉遲修心中快慰,暗道許清嘉這是在一心找死,不過鑒于這位同知大人死意堅定,他就不拉他了,正好也遂了他的心愿! 云南郡的其余官員聽得這話,頓時面面相窺,該說這位同知大人是沒腦子呢不是沒腦子?百姓但凡有一點銀錢,能不拿去買糧嗎?難道寧可餓死都要省下銀子? 樓玉堂樓遠道還有段功曹等人已經不知道說什么話好了,唯有高正一腔熱血跑來跟著許清嘉,哪知道才上任沒多久就碰上這樁事,呆站在場下一會,聽得耳邊百姓嗡嗡嗡的議論之聲,忽然之間心里就升起了一點勇氣。 他跟著許清嘉遠非一年,眼睜睜看著他一路高升,政令通達,將一個縣治理的都快夜不閉戶了。無論如何,他是相信許清嘉的能力的! 聽著旁邊有人煽動百姓此刻鬧將起來,高正朝著身邊的差役使個眼色,那差役便過去將巧舌如簧鼓動百姓鬧起來的小子揪了出來,用跟粗麻繩綁了起來,扔在一邊。 百姓見得官府居然綁起人來,也有年輕血性的,立刻叫囂:“這不是在殺人嗎?!這是不想讓大家活了??!” 居然引來附和聲一片。 許清嘉立在高臺之上,聽著下面亂哄哄一片,有夷人也有漢人,好在他天性記憶力超強,哪怕仍舊不會說夷語,但這幾年下來差不多的部族的夷語卻是聽得懂的。等大家鬧哄起來,他才朝著敲鑼的差役示意,那差役立刻繞著場中敲起了銅鑼:“靜一靜!靜一靜!許大人話還沒說完,等大會將話講完,大家再討論不遲!” 尉遲修心中暗喜,心道就算是講完也沒用了。 他這些日子就沒瞧見過許府有什么商人前來,糧車更是沒有,別是這位同知大人還真想將九縣災民圈起來坑殺吧? 總歸他畫張大餅給大家,等百姓們感覺到自己受了騙,一口吃食沒有,恐怕……就不好收場了! 這才是他樂于瞧見的場景。 “各位鄉親,咱們云南郡雖然種糧食不行,但產的藥材品種卻十分齊全,且由于地理原因,藥性十分的好。不瞞鄉親們說,本官舅兄就是做這生意的,一年總要往咱們郡跑個兩三趟,據說江南的那些藥商都很喜歡本地的藥材。因此,此次讓大家買糧,并不是拿現銀出來,而是拿采來的藥材來換!家里現在沒有藥材的也不要緊,只要按著戶籍領了米糧回去,到時候按著糧價上交一定的藥材也行!如果實在采不了藥一時交不了,也不要緊,本官決定與這些藥商聯手,在云南郡開始種植藥材,到時候就有醫藥博士以及藥商們派人前來教大家種植,這糧食就算是工錢了,都可以抵扣!” 下面百姓聽到這話,頓時又議論了起來:“許大人這話……是真是假?” “反正是先領了米糧,又不緊趕著要銀子,就算是假的咱也不怕,到時候糧食吃到了肚里,待來年收成好了也就不怕了??倸w過了眼前難關再說!” 本地官員聽得這席話,雖然還沒看到糧車的影子,可是皆面露喜色,高正更是仰頭去瞧高臺之上那年輕的官員,只覺自己真是有伯樂之能,無意中就撞上了許清嘉這匹千里馬。 只尉遲修垂下來的袖中手指緊緊捏著昨晚熬夜寫好的奏折,手里的紙張都變形了,他卻渾然未覺,似不能置信許清嘉竟還有這招! 怎么可能呢! 南詔夷邊歷來是個風俗古怪的窮地方,又因為百夷語言不通,風俗不同,極難治理,因此朝廷對此地的想法歷來就只是維穩,只要穩定和諧就好,難道還指望著本地繁華起來不成? 尉遲修不知道本地的地理情況,其實在此之前,許清嘉也并不太清楚云南郡具體都產哪些藥材,只知道大舅兄這幾年做藥材茶葉生意似乎挺順。家里的經濟,他向來不管,只一心撲在公事之上,因此倒從來不曾過問過。 那日在書房里見到胡厚福寫給胡嬌的信,只道已經聯絡了十八家江南大的藥材商,準備往云南郡運糧,許清嘉也大吃了一驚。 在他的印象里,百夷之地就只是未曾開化之地,每年糧食產量不高,百姓常年掙扎在溫飽線上,初初接受云南郡,他也心里沒底。特別是今年年成不好,他忽然意識到,哪怕他有再大的決心要當個好官,可是假如連老百姓吃口飽飯都解決不了,怎能稱之為好官? 見到信,知道舅兄會代人送糧來,而且糧量巨大,足夠解決目前難題,他除了感激,還有疑惑,難道云南郡出產的藥材真的能買來這么多的糧食? 還是他家老婆胡嬌看不下去了,好生替他科普了一番云南郡的地理知識。 別小瞧了這片地土,本地生產的藥材極多,有三七、砂仁、當歸、云木香、黃連、茯苓、天麻、石斛、訶子、胡黃蓮、半夏、豬苓、穿山甲、麝香、冬蟲夏草、何首烏、龍膽、川貝母、珠子參,黨參,紅花,雞血藤等等,藥用植物數千種,藥用動物數百種,簡直不勝枚舉。 偏偏云南郡地理位置在大周偏僻,交通又不發達,大家身在寶山,竟然守著寶山餓肚子,當真是一件不可思議之事。 數月以來,胡嬌與胡厚福去信溝通,讓他咨詢江南大的藥材商,問問看適當的土壤,云南郡有這么多的野生藥材,是不是可以找懂行的藥材師傅問問,大面積種植。 糧食收成不好,如果能將云南郡打造成一個大型的藥材基地,向大周朝各地的藥行輸送藥材,然后再從江南江北運送糧食來養本地的百姓,是不是可以解決本地糧食短缺的現狀 許清嘉被她描述的大型藥材供應基地給鎮住了,當時看胡嬌的眼神簡直是用膜拜學霸的眼神來看她,讓胡嬌的虛榮心得到了大大的滿足。 太陽一點點升了起來,在高正抓了好幾個煽風點火的人之后,躁動的人群漸漸的安靜了下來,皆伸長了脖子瞧著遠處的官道。在許清嘉沉靜的面容之下,尉遲修的心一點點的沉了下來。 雖然許清嘉沒有多說什么,但只露出的只言片語就讓他心驚不已。 假如云南郡與江南的大藥材商聯手,開始大面積種植藥材,萬一解決了本地百姓的溫飽問題,他還帶領著百姓發家致富,到時候這份政績就算是想抹也抹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