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她得站在那里侍候朱夫人,連一同為伍都不算,只能算仆從一類。在正式場合,坐著的全是正室夫人,哪怕是個九品小吏的正妻,也比她這樣風光的小妾體面。 ——這真是戳在云姨娘心頭的刺啊。 昨晚就聽小妾抱怨了一晚上許清嘉媳婦兒的寒酸可笑之處,大清早的許清嘉便跑來求見,朱庭仙起床氣全面爆發了。 許清嘉在前廳見到朱庭仙,向他行禮之后,講起外面那些百姓的稅賦,朱庭仙便變了臉色。 “許縣丞,這縣令到底是我做還是你做???請你搞清楚自己的身份!”說完他便拂袖而去。 “大人——大人——” 許清嘉追出去,也只看到了他的一片衣角,迅速從轉角處飄過,隨即不見。 他心中焦急,又知后衙不是自己能胡亂闖進去的地方,唯有往前面趕去,哪知道還沒到門口,已聽得先前的響動大了一倍多,趕到門口一看,差人已經同百姓鬧將起來了,有個差役正一腳一腳往百姓身上踩。被踩的乃是一名中年婦人,臉色被高原上的風吹的黑紅黑紅,嘴里說著不知道哪族的語言,許清嘉根本聽不懂。 旁邊的百姓面上已有憤色,不等許清嘉上前去救人,已經有兩名年輕力壯的男子將差役拉開,那差役似乎根本不怕,還想回頭連這倆小子一起打,不成想已經被踹翻在地了…… 其余官差哪肯見到同伴被揍?他們往常威風慣了,即刻提著水火棍開始打人,百夷之地,民風原就彪悍,挨了棍子哪有不反抗的,于是場面亂成了一團。高正見到這場面都有幾分傻眼了。 往年也不是沒有過小沖突,可是今年人數巨大,卻在頃刻間就戰成了一團。偏許清嘉是個死心眼子,見一名差役去打一位老婦人,沖上前去攔架。但混戰起來,誰還顧得上誰。 這天中午,許清嘉破天荒早早下班回家了。 高正遣人扶了他來,一瘸一拐,額頭還包扎著白帛,上面隱有血跡滲出。 胡嬌看到早晨出門還整整齊齊的許清嘉,上了趟班回來就成這般模樣,頓時傻眼了。 她扶著許清嘉上樓休息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問了句:“這么快……就得罪朱大人了?這是被朱大人給打了?” 總不可能是黑社會打了吧? 好歹許清嘉還披著一層官皮呢。 難道是他太有風骨,不肯跟朱庭仙同流合污,這才被上司給教訓了? 許清嘉撫額:“朱大人與我有沒有私人恩怨,打我做什么?” 胡嬌敏感的從他這句話里聽出了不滿,立刻追問:“那就是有公門恩怨?” 許清嘉:“……” 胡嬌將他一直送到了床上,又蓋好了被子,這才問他:“你說說到底是怎么回事?” 許清嘉也沒想著避諱她,反正夫妻一體,讓她早知道總比晚知道要好的多。于是將今天早晨自己去的時候見到那陣仗,后來知道是怎么回事兒,朱庭仙的態度,以及最后去攔群架……結果被人打了給講了一遍。 事到如今,他似乎也有些犯愁:“這位朱大人……難怪多年升不了官!像他這種官,頂好就應該一擼到底才對!”視百姓為豬狗,隨時榨取油水。 偏偏是他的頂頭上司,若是下官,還可想個辦法。 這下胡嬌更犯愁了。 上午她還在犯愁“老公的領導是個壞蛋,怕他跟著走歪路我要被連坐”,下午就開始犯愁“老公太有風骨沒辦法跟貪官同流合污他會不會被滅口順帶著連我也一同滅口”這種難題了。 許清嘉從前一門心思想高中,想出人頭地,施展一腔報負。甚至來南華縣的路上,都設想過無數種前景,至少是大干一場,盡揚所學。哪知道在南華縣上任一月有余,現實便給了他迎頭一擊。 職場新鮮人經歷了第一道難題:領導是個壞蛋我看不慣好想揍他呀怎么辦? 這天晚上,許清嘉發起燒來。 他這是連急帶氣,又受了傷,內郁過盛,便病了。 胡嬌跑到街面上去找大夫,敲開了生記堂的鋪子,請了秦大夫前來。那老大夫也聽說了上午縣衙發生的事情。好歹他家不靠種田吃飯,靠著手藝吃飯,且南華縣城里,他的醫術也是有名有號的,朱庭仙倒不為難他們街面上開藥鋪的。 誰還能沒個頭疼腦熱? 朱庭仙在南華縣這么多年,家中內眷以及他本人都多由秦大夫診視。胡嬌也是聽高夫人說起的。 秦大夫開了藥方,讓童兒去抓藥,他卻拈須道:“這病多由心上來,燒一燒便好了,只是以后有事務必要三思而后行,別沖動行事了?!?/br> 聽說這位許縣丞在混戰中拉架,護了好幾個百姓,混亂中被打傷,他頭上身上這傷就是在他們醫館包的。只是沒想到晚上便燒起來了。 內中情由他不便多問,但總歸與錢權分不開。 待秦大夫走了,童兒送了藥來,胡嬌結了藥錢,生了小爐子熬藥,等藥熬好了,涼到可以入口了,這才端了上樓去,搖醒了燒的迷迷糊糊的許清嘉,將一碗藥給他盡數灌下去,便坐在床邊腳踏上,等著他退燒。 ☆、第九章 許清嘉這場燒來勢洶洶,直燒了三天才降下來。 他坐在床上,嘴唇干裂,披散著頭發,倒增添了些病態之美。 胡嬌熬了清粥給他,看著他一口口喝下去。 昨日高正與高夫人前來探病,他似乎有幾分不好意思,一再說不該告訴他的。 不然許清嘉又豈能受傷,哪里還會有這場??? 許清嘉苦笑:“高大哥哪里的話,這事兒我早知道比晚知道的要好?!?/br> “朱大人那里,他倒也沒再說別的話,只讓你好生養病。病好了再回去也不晚。只說你到底年輕氣盛,沒見過什么大場面,這才受了傷。倒也……很關心你?!?/br> 許清嘉心道:他是關心自己能收到的苛捐雜稅有多少,哪里會關心他?高正這話言不由衷,分明有所隱瞞。 他所料不差,朱縣令其實并不關心許清嘉的傷勢,他關心的是這次能不能順利把稅收上來。至于許清嘉,他對高正的話是這樣說的:“不過是個未經事的毛頭小子,還妄想著救別人。這幫刁民,你越慣著他們,他們就越來勁。你對他們狠,他們對能乖乖聽話干活!” 這些話,高正哪里敢一字不露的吐出來? 等高家夫婦走了之后,許清嘉黯然坐在那里,胡嬌送完了他們回來,進門便嘆著氣坐了下來:“高大人真是活的一手好稀泥啊?!彪m然他旗幟鮮明的站在朱庭仙的身后,但還是許清嘉送來一些安慰,已經算是不錯了。 至少許清嘉受傷生病,旁的同僚都不曾前來探病,哪怕是遣家人問候一聲也沒有。想來他們是怕朱庭仙記恨。 這日胡嬌收到了胡厚福的信,距離上次她寄件已經過去快兩個月了,她當時還在途中驛館,由許清嘉代筆寫的家書,信里給胡厚福寫了些途中見聞,只道越往西南走,風景越美,都舍不得回去了。 胡厚福的信是請人寫的,寫的甚是文雅。胡嬌懷疑這是寫家信的秀才將胡厚福的句子修飾融合才出來的效果。除了問他們是不是順利到達,以及能不能適應這里的氣候,還講了些家中瑣事。 胡嬌很想告訴他:哥啊,你妹夫讓人給打了,躺床上發燒呢。更愁的是他這官職萬一保不住,我們回去吃什么???瞧瞧他的身子骨,可沒你壯實,完全不是殺豬的料??!可是寫出來的卻是:到得南華縣,一切安好,勿念。信的末位又叮囑了一句:哥我正在識字脫盲,你要盡快識字脫盲啊。這樣以后寫書信都不用請人了,還能省點錢呢。 許清嘉在病床上被她這封回信給逗的哈哈大樂。從書法到語法到大白話的句子,進行了全方位的批評。最不能忍的是胡嬌寫的大白話,簡直是要多幼稚有多幼稚。 他跟胡嬌要毛筆,準備重新寫一份,加工潤色,卻被胡嬌把信搶了去。 “你寫那些文縐縐的話我哥他也聽不懂,還不如我的大白話呢?!?/br> 胡嬌果然沒說錯。等胡厚福收到信以后,去街上找人讀,見那有別于上次的笨拙的字體,又聽得那讀信的秀才說他妹子識字了,胡厚福高興的什么似的,回去便向魏氏夸:“嬌嬌識字了!嬌嬌居然肯識字!這都是嬌嬌寫的?!?/br> 魏氏也不識得字,只簡單的認識自己的名字,“嬌嬌雖然不考狀元,可是跟著個探花郎,還愿意花時間教meimei識字,想來他們兩口子過的不錯?!?/br> “嗯?!?/br> 哪里不錯? 身在南華縣的胡嬌夫婦簡直處于水深火熱。 許清嘉雖然在混戰的場子里救人,但是被救的并不沒有感激他,因為無論如何朱庭仙咬死了這稅必須交——不然他的愛妾下半年的首飾胭脂水份衣服錢從哪里出? 誰也沒指望著那點俸銀能夠奢侈一把。 百姓不感激他,再加上那日的沖突造成了流血事件,有好幾名公差以及百姓都受了重傷,朱庭仙卻覺得他是在搗亂,也不知道初來乍道是想分錢還是想干嘛。 其實朱庭仙在南華縣這么多年,倒是有個眾人在私下里悄悄叫的外號:朱大坑。意思就是他是個添不滿的大坑。無論多少東西進去了,都照樣一副饑荒樣。 讓這樣的人吐出來放進嘴里的東西,那太難了。 許清嘉病好之后上班,已經開始思考“如何干翻我的領導”這種高難度的問題了。 胡嬌覺得他在默默黑化,就好像自他受傷之后,他就整個人都不對。 哪怕胡嬌知道他是為了什么事情煩惱,他不說她便不嘛聲,頗有種“放老公出去經經風雨”的派頭。這一季的苛捐雜稅,到底還是一項一項收上來了??h衙的同僚只除了高正對他仍如舊時一般,其余一起喝過酒的皆無視他。無論他是來或者不來,似乎都看不到這個人。 凡事,就怕比較。 許清嘉來到南華縣,每日除了看看文書清查倉庫之類,并不曾替大家謀來一分銀子的福利,反倒是來了就想著把朱庭仙收到嘴里的吃食給吐出去,這是多么招人恨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