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 下午去醫院,她本來想避開莫瀟,結果還是沒把人給甩開。柳葭換完藥,便道:“我去住院部探望一個病人,要麻煩你稍微等我一下?!?/br> 莫瀟表示明白,便在住院部樓下停步了。 柳葭本來是想買鮮花的,后來想起容以諾的病房里素白得很,根本沒有花朵的蹤跡,估計是她不喜歡,不然的話,恐怕整個病房都堆滿花了。其實也能理解,她久病不愈,對于這些鮮活的生命恐怕都沒有什么好感了。 她走進病房,容以諾卻不在里面,只有請的護工在整理房間。她忍不住問:“阿姨,容小姐去哪里了?” 護工阿姨抱起換下來的床單被單,笑著回答她:“你也是來探病的吧?她去化療了,等一會兒就會回來?!?/br> 柳葭吃了一驚,把禮物放在桌上,問:“容小姐的病已經到需要化療的地步了?” “說起來她也命苦,她的mama和哥哥都做過配型,居然都只有六點可以配上,親人都不行,就只剩下骨髓庫了,那個機率可是更加低了?!?/br> 本來父母和兄弟姐妹的相合概率是最高的,可她也是運氣特別不好,竟然都無法配型成功。如果要在志愿者的骨髓庫里找,根本就是大海里撈針,一百萬分之一的機率也是很尋常的。 “可我聽說她找到了一個骨髓相合的捐獻者?!?/br> “是啊,我也聽過這種說法,不過最后醫院去聯系對方的時候,又不肯捐了。容太太當時就昏倒了,真是造孽?!?/br> 這護工也是聽說的,那么后續發生的事情,她其實也不知道。柳葭又問:“化療是在哪里做的?我上去看看?!?/br> 她按照護工的指點,上了樓,走過兩幢樓之間連接的走廊,正好看見護士推著容以諾遙遙走來。她站在走廊上,看著她們慢慢走近,頭頂是鋪天蓋地的透明的陽光,幾乎蒙住了她的眼睛。 白天讓一切比夜晚更加無可遁形。 柳葭揉了一下眼睛,覺得從來沒有這么矛盾和掙扎過。她緩緩舉步,走到容以諾面前,她坐在輪椅里,穿著條紋的病號服,領口歪在頸上,露出瘦瘦的鎖骨。她看見柳葭倒是挺高興,咧了一下嘴角:“jiejie?!?/br> 柳葭微微瞇起眼,朝她微笑:“嗯,我來陪你,好不好?” 她從護士手里接過推輪椅的重任,小心地推著她往病房中。護士見容以諾喊她“jiejie”,便只當她們是親戚,客氣地同她寒暄:“你的腿上還受傷了,要不還是我來推吧?!?/br> 柳葭搖搖頭:“沒事,一點小傷?!?/br> 推輪椅的時候,左右手力量都要均衡,她再不敢把重心都移到沒受傷的腿上,這樣走到病房,痛得冷汗直冒。 她把輪椅靠邊,蹲在容以諾面前,笑著道:“我可以把你公主抱起來哦?!?/br> 容以諾笑了:“你抱不動的?!?/br> 柳葭小心地環住她的膝關節,另一只手又環過臂彎,一把將她抱起來:“你這么輕,我怎么會抱不動你?”她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新換的潔白床單上,有點復雜地回味剛才抱過她的感覺,那瘦骨嶙峋的肩胛骨和小腿,仿佛動作重一點她就會像個琉璃娃娃一樣破碎。 柳葭把帶來的禮物給她:“我不知道你會不會喜歡,要是不喜歡的話,你告訴我你最喜歡什么好不好?” 容以諾接過她帶來的書,抱在胸前:“我喜歡的,不過這本書哥哥已經送給我過了?!?/br> 柳葭微微有點意外:“嗯?是嗎,不過里面有一樣東西他肯定不會想到?!彼疽馑褧_,只見扉頁中夾著幾張葉脈書簽:“這是我去香山撿的,回來又去實驗室自己用堿洗掉葉rou?!?/br> 容以諾看著她:“香山……是什么樣子的?我沒有去過?!?/br> 柳葭笑道:“這樣吧,等你病好了,我就帶你去?!?/br> “那你能順便一起帶哥哥去嗎?” “你說帶就帶吧,都聽你的?!?/br> —— 柳葭從病房里出來,手上還抱著一個娃娃,那個娃娃跟那天容謝送給容以諾的半人高娃娃一樣制作精致,也是關節可以轉動、睫毛和頭發都是用真人毛發制作的。她徑直走到護士的值班臺前——現在值班的護士正是之前推容以諾去做化療的那位。 她也還認得柳葭,見她從病房里走出來,便微笑著道:“你要走了?” 柳葭輕聲道:“我想問你一些事?!?/br> “你問吧,如果我知道的,當然會告訴你?!?/br> “如果找到了配型的骨髓,那個捐獻者又反悔不捐了,后果會是什么樣的?” 護士立刻道:“你是說以諾之前配型過的那個捐獻者吧?其實她的情況已經不太好了,粘膜有出血和感染的炎癥,必須要盡快做手術??墒撬母绺绾湍赣H的骨髓都無法完全相合,我們只能在全國的骨髓庫里找配型。說來也真是巧,明明概率最高的親人無法配型,可是查找了骨髓庫之后,居然在本市的骨髓庫就找到完全相合的?!?/br> 她遺憾地搖搖頭:“當時以諾連化療都做了,藥也用了,可是那個捐獻者卻突然聯系不上了。我們的醫生只好拜托志愿者協會的人去找那個捐獻者,人是找到了,對方卻反悔不愿意捐獻。你說,如果真的不想捐骨髓,那當初就不要簽協議,等到你簽了,病人家屬心里的一塊大石也落地了,你才說不想捐,這不是玩弄大家的感情嗎?” 柳葭道:“志愿者協會?他們有沒有透露那個捐獻者的信息?” “這個是簽過保密條款的,如果捐獻者不想跟病人見面,是會受到*保護。就連我們院方都不知道對方是誰?!?/br> “就連手機號碼都不知道嗎?” “可能以諾的主治醫生知道吧,不過他肯定也不能說的?!弊o士又道,“其實這次還算好的,我還聽護士長說過,從前還有更慘的,那個病人的全身造血功能都停止了,捐獻者才突然反悔,這跟殺人有什么區別?” “就是說,如果在動手術之前,捐獻者反悔,那個病人就只能等死了?” “差不多吧?!?/br> —— 柳葭走進電梯,不銹鋼面映照出她的臉,有些模糊也有些扭曲。她抬起手,看著自己的手心,又換換攥緊手指,手指上仿佛還停留著剛才那種瘦骨嶙峋的觸感。 她皺著眉,表情微微有些扭曲,最終卻又慢慢地緩和下來,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第二十六章 容謝給她安排的新工作就像是專門為她量身定做的。因為腿上有傷,招待對方團隊的飯局,她很容易就逃過了被灌酒的命運,游刃有余地在飯局后安排對方在酒店休息,還被夸年紀輕輕做事得體。 這樣一來,柳葭開始還會為了美觀而想辦法遮掩腿上那包扎過的傷口,見到有了這個好處,干脆就大大方方把繃帶露出來給人看。 她周末又去醫院里換藥,因為傷口愈合情況良好,便拆掉捂了好幾天的繃帶。 “今天我有活動,是去敬老院當義工,你把我送到那邊就可以回去休息了?!边@一周下來,一切都是風平浪靜,柳葭覺得那天高空墜物的事情應該不是沖著她來的,而莫瀟這樣跟了她一周也未免太辛苦,“謝謝你這么多天來的照顧?!?/br> 莫瀟微微一笑:“沒什么?!彼阉偷骄蠢显洪T口,忽然又問:“你經常參加這種活動?真是看不出來,我還以為現在女孩子大多數時間都用來約會逛街?!?/br> “開始的時候,只是因為想出國讀書需要攢簡歷,后來習慣了,就經常報名去當義工。個中原因其實跟‘無私’也沒什么關系?!?/br> 她拉開車門下了車,就見莫瀟也拔了車鑰匙跟下來,他疾步跟上來,活動了一下肩部關節:“今天天氣不錯,我也一起來動動筋骨?!?/br> —— 柳葭按照老人的口述寫好家書,塞進信封里封口,轉頭往院子里看,只見莫瀟扛著一堆毛毯被單去院子里曬。他來來回回走了好幾趟,每一回都幾乎淹沒在各種顏色和款式的毯子被套之中,除了臉上的墨鏡遮住了一半面目表情,有點像黑社會之外,倒是沒有流露出過半點不耐煩的神情。 “柳葭,這是你朋友?”副會長劉蕓往外面探了探身子,稱贊道,“看上去體魄挺好,力大無窮啊?!?/br> 柳葭笑了笑,回答:“只是同事而已,剛巧我搭他的順風車,結果到了這里他突然也想來做義工?!眲⑹|是協會的副會長,分管志愿者分配和名單統計,是個旅游愛好者,她也是最近參加了兩次暴走活動才跟她熟悉起來的。 “既然人家有興趣,你也可以動員一下,讓他也加入我們?!?/br> 柳葭把手上的信封都封好了,又貼上郵票,全部都放進塑料筐里,等下要讓敬老院的員工將它們都投遞掉:“劉姐,我想求你一件事?!?/br> “呦,說得這么嚴重,”劉蕓吃驚地笑,“你說?!?/br> “我前幾天做了骨髓配型的血液檢查,如果有人來聯系,你能不能盡快幫我安排?” “你想要捐骨髓?那可要思考成熟啊,這種事最怕的就是一會兒一個想法,病人可經不住這樣折騰的?!?/br> “我已經考慮好了,如果配型能夠成功,我一定會捐獻的,只不過我不想跟病人家屬見面,所以請你千萬要幫我保密?!?/br> 劉蕓見狀,便猜到了幾分:“就是說你知道自己很可能會跟對方骨髓相合了?是認識的人嗎?這樣都不愿意讓對方知道,你是想當無名英雄啊?!?/br> “就是不太方便見面?!绷缡帐昂檬稚系臇|西,就去院子里幫忙,只見莫瀟把外面的事都給做完了,正坐在陰涼的臺階上擦汗。 她拿了一瓶礦泉水,走過去遞到他的眼前。莫瀟抬頭看了看她,伸手接過在手中,擰開瓶蓋一口氣喝完半瓶水。他把瓶子捏在手中,道:“我就稍微休息一會兒,等下還要幫黃師傅卸車?!?/br> 黃師傅在敬老院里負責開采購車,他也上了年紀,卸貨比較吃力,一般都會有志愿者幫忙。志愿者協會里的大多是學生或白領,平時鍛煉量也不足,這種體力活都不太擅長。莫瀟今天剛來幫忙,什么體力活都扔給他了。 柳葭朝他鞠了一躬:“莫先生,你今天辛苦了?!?/br> 莫瀟取下架在鼻梁上的墨鏡,疊好放進前襟口袋里,他把剩下半瓶水澆在臉上,然后揉了揉臉頰,平時不茍言笑的臉上露出了些笑意來:“走,給黃師傅幫忙去?!?/br> 柳葭在卸貨上是幫不上什么忙的,只能在他們忙的時候遞一下東西,準備礦泉水和毛巾。莫瀟抬手撐在貨車車廂邊緣,用力一攀,身手矯健地翻了上去,抱住最外面的一筐蔬菜,遞給站在車下的志愿者,然后由對方放在手推車上運到里面去。 他這個活其實最累,因為東西都是從最外面搬起,越到后面,貨箱就越靠車頭,他反而越加辛苦。黃師傅本來還想幫忙搭把手,見他一個人就能把事情做完,便笑著說:“你這小伙子真不錯,肯吃苦?!?/br> 莫瀟其實也并不輕松,最后一箱子貨搬下來的時候,襯衫后心都濕透了。他只是笑了笑,輕描淡寫道:“沒關系,我年紀輕,就是能做體力活?!?/br> —— 干完活,敬老院的主任便出面留他們一起吃餐便飯。食堂餐就是大鍋飯,菜普普通通,在色香味上只能算是差強人意。 柳葭一邊吃飯,一邊看著莫瀟在那里風卷殘云,很快便把盤子里的飯菜都吃完了。他擦擦嘴角,忽然問:“你的眼神好像在說,以為我根本吃不下這里的飯菜?!?/br> 她還真的是這么想的,莫瀟跟著容亦硯,什么山珍海味沒吃過,一般人都會有點小愛好,他既沒買豪車也沒買別墅,也不是沒有錢買,她便以為他對食物相當挑剔。柳葭笑了笑:“我都感覺好像是第一天認識你似的?!?/br> 莫瀟笑道:“你知道我在認識容先生之前干過什么嗎?” 他把襯衫的袖子卷高,露出手臂上一塊顏色跟邊上都不一樣的皮膚:“這里原來是個紋身,后來我跟了容先生以后就激光去掉了。那個時候我家里很窮,我父親又得了很重的病,簡直是雪上加霜。家里就快沒錢吃飯了,當然不會有錢給他看病。而我早就停學了,想早點出去混,供養家里?!?/br> “然后……容總幫了你一把?” 莫瀟從口袋里摸出一包煙,按下打火機點燃了,神情變得十分放松:“對,我那時候還沒成年,又沒有人肯雇我,就只能去當小混混?!?/br> 柳葭忙伸手抽掉他手里的煙,直接掐滅了,笑著說:“這里都是老人,可不吸你的二手煙?!?/br> 莫瀟愣了一下,隨即嘴角上揚,卻還做出有點害怕的樣子來:“你教訓得對。我是習慣動作,都忘記這點了?!彼麚崦鵁熀?,緩緩道:“當是我真的很需要錢,撈錢最快的辦法就只有一個,去賣自己的器官。容先生當時也在場,他還問我,如果賣了一個腎還是不夠怎么辦。我回答他說,那就賣另外一個腎,我還有一個心臟和肝,一對眼角膜,只要能賣我都不在乎?!?/br> 柳葭有點詫異,她以為莫瀟是到了公司才被因機緣巧合被容亦硯重用,結果卻不是這樣的。 “我當時并不知道那個人就是容先生,他當時也沒說什么,不過后來立刻把我父親接到一家私立醫院,安排了一位專家給他治病。他還送我去軍校讀書,讓我去學各種技能,我知道這些都是要付出代價的,但這是等價交換,不管之后我要付出什么代價都不足以報答容先生這份恩情?!蹦獮t頓了頓,問道,“結果,你猜容先生怎么說?” 柳葭好奇地問:“容總怎么說?” “他說,‘如果你真的想要報答我,就為我做一件事,順利地畢業,不要惹是生非’?!蹦獮t道,“容先生是我的恩人,他的太太兒女都是我的恩人,我會牢牢記住自己的身份?!?/br> 柳葭不由道:“容總也非常有眼光,偏偏選中你?!?/br> 古語有云“升米恩斗米仇”,人的心態總會隨著時間推移而變化,可是莫瀟如今已經是容亦硯身邊的左右手,卻似乎沒有因此而驕奢,實在是非常難得。 “容先生也這么說過,”莫瀟微微一笑,“他說他相信自己的眼光,相信我那時候絕對不是在做戲,是真的愿意為家人犧牲。他說,學問不好可以去學,做事的手段差勁可以去練,但是骨子里的氣度卻是永遠學不會的。外面都一直有傳聞說容先生做事手段太狠辣,也許吧,但只要他一句話,我可以不問原因去做任何事?!?/br> 柳葭嘆了口氣,雖然他們高層的斗爭跟她一點關系都沒有,卻也不由為容謝嘆息,他的叔叔哪里是一個好相與的角色,分明是幾乎找不出破綻的、無懈可擊的壁壘。在他正式繼承容家的產業之前,恐怕會有一場腥風血雨。 —— 她交托給劉蕓的事情也很快有了結果,第二天一早,她便接到了劉蕓的電話,她在那頭的聲音也有些興奮:“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和一個不太好的消息,你準備先聽哪個?” 柳葭有所預感,便笑道:“先說好的那個消息?!?/br> “好消息就是,你的數據目前有六項相合。不太好的消息就是你還要再去檢查一次,如果能確定完全相合,就可以捐獻了?!眲⑹|又道,“但是你也別太抱希望,因為完全相合的概率實在是太低了?!?/br> 柳葭忽然轉移了話題,旁敲側擊地問:“你上次跟我說,捐獻骨髓最忌諱一會兒一個想法,難道配型成功后反悔的人很多嗎?” “當然很多。你想,就算配型成功的概率很低,只有百萬分之一,那么在理論上一百萬個人中也會有一個人的骨髓是可以配型的??墒菍嶋H,每年能夠做成功的手術只有十幾例,去除那些經濟上有困難的,絕大部分都是志愿者反悔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