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柳葭回學校拿東西的時候就看見宿舍區櫥窗的玻璃碎了一地。 追悼會的后勤是他們這些同導師班的學生,主持葬禮的則是本市志愿者協會的副會長。他穿著黑色西裝,說起第一次見到秦卿加入協會,并且在這么多年參加了多次活動,還主動獻血和骨髓,說到煽情處,底下都有人小聲抽泣起來。 到了追悼會結束,大家正準備散去的時候,又有三個不速之客到來。為首是的一位中年男子,他穿著剪裁合體的黑色西裝,徑自走到秦卿的養父母面前,微微欠身:“請二位節哀,其實我是那個肇事司機的上級,對于這次事故我們真的十分抱歉,這之后的費用和補償我們都會盡力而為?!?/br> 柳葭猜測這個中年男人就是容家目前的掌權人,也是容謝的叔叔。 秦卿的舅舅聽他自呈身份,嘴里罵著臟話,直接就要動手,可是這一拳還沒揮出去,便被那個中年男人的保鏢擋住了。 這突如其來的sao亂也讓柳葭注目,只見容謝站在左邊,背影高挑,穿著一身圣洛朗灰色西裝,雙手都插在褲袋里。 那中年男人道:“人死不能復生,既然人已經過去了,就不要讓活人太難過,你說對不對?”他從西裝的上口袋里抽出一塊手帕,撣了撣了袖口上根本沒影的灰塵:“我們雖然也不算大富大貴之家,不過一定的補償還是給得起的?!?/br> 他身邊的保鏢立刻取出了一張轉賬支票。 秦卿的舅舅一看那支票,臉色變了一下,轉過頭對著秦卿的養父母道:“meimei、妹夫,你們看……人家都這么有誠意了,這也不是故意的,大家就和和氣氣地算了吧。再說,反正她也不是你們親生的……” —— 俞桉壓低聲音憤然道:“都是些什么東西!” 秦卿的家人在學校大肆砸東西,已經引起了大家的公憤,只是念及對方失去了親人情緒不穩定才盡力理解,可是當真正撞死秦卿的司機的老板出現了,他們為了一張支票就改變所有態度。而那位容先生,一開口就是給錢,根本沒有一點道歉的誠意。 他們倒正好配成了一路。 她暗自抱怨了一陣,忽然轉頭看柳葭,只見她站在原地,臉色十分難看,就像是大白天見了鬼一樣。她忙用手肘瞧了她一下:“你怎么了?” 柳葭抬手揉了揉臉頰,臉上方才多了些血色,至少看上去沒有這么嚇人:“沒事。時間差不多了,我們也該走了?!?/br> 她們也沒有打招呼就悄悄離開,這之后還有一場白喜宴,不過以目前的和諧程度,估計會辦得十分喜慶。 柳葭離開時,回頭望了一眼靈堂正中的黑白相片,相框里的秦卿正微笑著。 她回到家,很快就疲憊地睡去了,這幾天一直在忙秦卿的后事,她得抓緊時間休整一下狀態,然后去之前簽約的公司報道。 她中途醒過來一次,飄窗外面的夜色濃重,而那一輪弧月卻又白又亮,清晰得好似擺在黑絲絨上面的玉玨。她看見放在床頭柜上的手機屏幕亮著,正有一個電話打進來,號碼卻是陌生的。 她想也不想接了起來,開口“喂”了一聲就覺得不對勁,她突然想起這個號碼也許、大概、可能是容謝的,不過被她刪除了才沒有顯示名字。 容謝在電話線路里的聲音也很疲憊,還略微帶點沙?。骸皼]睡著的話,下來陪我坐一會兒吧?!?/br> 柳葭看了看時間,正好晚上十一點,這個時間點出門也有點尷尬。 “你上次不是說準備請我吃飯嗎,吃飯就不必了,陪我聊聊天,我突然想找個人說說話?!?/br> 他把話說到這個地步,似乎她也沒有理由再拒絕,便道:“你等我一下,我馬上就下來?!?/br> 柳葭起身換衣服,想了想還是把上次在商場買的香水一起放進包里。 —— 容謝正坐在她家樓下的涼亭里,只是現在還不到夏季,亭子上的藤蔓還是光禿禿的。他的車停在不遠處,打著雙跳燈。 柳葭走過去,問道:“你怎么了?” 他抬起頭,隨手指著身邊的位置:“坐?!?/br> 柳葭直覺他有點不對勁,但是光看神情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便下意識地猶豫了一下。誰知容謝突然抬起手,用西裝的袖子把邊上的石凳表面給擦了一遍:“擦干凈了,坐?!?/br> 柳葭只得在他身邊坐下來:“你喝醉了?” 她一轉過臉,便對上那雙清亮的眸子,他的嘴角總是自然上揚,即使不笑的時候也好像在微笑似的。她立刻就有了判斷:他的眼神十分清明,身上也沒有酒氣。他不可能喝醉了。 容謝答非所問:“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秦卿的頭七,并不是什么特殊的節日。柳葭反問道:“什么日子?” 他輕輕地嘆了口氣:“今天是我農歷生日?!?/br> 柳葭差點就要當場給他看臉色,她接到他電話時候還以為發生了什么天崩地裂的大事,結果只是生日而已。 容謝見她皺眉,便笑著道:“你先別生氣,我開個玩笑而已?!?/br> “我沒生氣,你要找人過生日,還怕找不到人嗎?你家里人總會陪你的吧?” “家里人?嗯,我之前的確是和家人在一起,我媽,我meimei?!彼D了頓,又道,“我meimei身體不太好,所以大家簡單地吃了頓家常便飯。不過我跟家里人沒什么話好聊的?!?/br> “那你覺得跟我就會有話聊?” 容謝看了她半晌,方才移開目光:“我覺得會。有些時候,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就像是早已注定好的?!?/br> 柳葭無言以對。 “覺得這個話題太沉悶,那我給你講講我在非洲的事情?!比葜x微微一笑,“七八年前我在盧旺達的艾滋病援助組織當志愿者,那邊的醫療落后程度令人無法想象。第一年的時候,我生過一場病,我的身體向來都很好,連小病小痛都沒有,等我決定去醫院的時候卻發覺這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最后開了三四個小時的車才找到一家小醫院?!?/br> “援助組織的人手不夠,我吊了一天鹽水就回去了。第二年的時候,我曬黑很多,又瘦,就像難民,我還會爬樹跟猴子搶香蕉。是不是讓你無法想象?” 柳葭推測道:“你去非洲的時候,是在你離開那個地方之后?” 她委婉地用了“那個地方”來指代監獄,但是容謝立刻就能明白她的意思:“是?!?/br> “為什么要去非洲?你家人也會同意?” “他們當然不同意,但是我想去就去了,我當了兩年多志愿者?!比葜x頓了頓,解釋道,“你就把這樣的舉動看作是救贖吧?!?/br> 救贖誰?肯定不會是那個小混混,也不會是秦卿。柳葭不想再問,這樣的對話,已經快到交心的程度了。 容謝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我不打擾你休息了,你上樓去吧?!?/br> 柳葭走到樓道口,又轉過頭,只見他已經坐到車里,雙跳燈熄滅而車燈亮起。她猶豫了一下子,還是走過去,敲了敲車窗。 容謝搖下車窗,只見她遞過來一只香水盒。 柳葭道:“生日快樂?!?/br> ☆、第十一章 柳葭后來回想起來,覺得那晚的容謝是被誰附身了,莫名其妙來找她說了一堆話,最后卻又安靜地離開。如果不是她的的確確把香水送出去了,她甚至都懷疑是不是她在做夢。 這之后,柳葭也走出學校,開始工作。她是在本地一家上市公司做金融研究,開始要適應的東西很多,一個月無休的加班,就連俞桉都嘲笑她是新社會的勞模。柳葭則很認真地回答她:“因為我是獨身主義,所以要早點存好以后養老的錢?!?/br> 這段時間最大的八卦新聞就是容謝上了一次財經人物訪談。她還是聽前臺的小姑娘說的,原話是“你看你看容公子上節目還這么羞澀,看得我心都化了”。很不幸,她工作的那家上市公司就屬于容家,當時她通過面試簽合同的時候根本還不認識容謝,如果她現在毀約不干光是違約金就讓她要很是rou疼一陣。 她是不敢想象容謝上個訪談節目是如何跟那兩個字聯系在一起。她一想到這“羞澀”兩個字能跟容謝關聯起來就要雞皮疙瘩掉一地。這評價實在是太令人震撼了。 柳葭糾結了一下到底是看還是不看,最后還是決定不看,她不需要減肥,還是不要強行節省下一頓飯了。 然而最后她也沒逃過。 起因是俞桉來她家過夜,本來好好地捧著筆記本在寫論文,后來查著資料就上網去了,結果正好點開容謝那個訪談的視頻,立刻召喚柳葭來觀賞:“瞧一瞧,看一看??!不要錢啊,不要錢,保證精彩,不精彩不要錢,精彩也不要錢?!?/br> 柳葭正在做瑜伽,聞言便湊過去看了一眼,只見電腦屏幕上正是容謝那張臉。他穿著樣式十分正經的黑西裝,淺色襯衫,甚至連領帶都是中規中矩的藏藍色,臉上還戴著一副黑框眼鏡,腰板挺直十分端莊地坐在沙發上。 訪談的開場也挺溫和,就是問了他一些過去的經歷,中間還穿插了一些他在美國讀大學時期的照片。容謝的表現十分謹慎,談吐眼神都很收斂,就像是毫無攻擊性的普通男人。 俞桉嘖了一聲:“天,主持人問他在美國留學期間是否有心儀的女孩的時候,他那表情是叫害羞嗎?” 柳葭本來正要做一個拉伸動作,聞言頓時岔了氣,只得在俞桉身邊坐下,跟她一起看。 開場一過,主持人的提問頓時犀利起來,很多問題明顯是有陷阱的,而回答的人也不很確定最后剪輯出來的成品是什么樣子,根本無法回答。每到這個時候,容謝只能打了一個太極過去,臉上的笑容還帶點無可奈何。 俞桉說出了跟柳葭公司那些前臺小姑娘們一樣的話:“我要是沒見過真人版,看了這個心都要化了?!彼c點邊上的女主持人:“這分明是巫婆欺負人嘛?!?/br> 柳葭簡明扼要:“這是安排好的?!?/br> 忽然,她們聽見視頻里那個女主持人問:“容先生,當年你曾因為在學校附近跟人斗毆,致使對方脾臟破裂,而最終被校方開除?,F在回顧過去,你對這段往事有什么看法?” 俞桉反問:“這段也是安排好的?” 柳葭頓時有點不太確定了,如果她是容謝,巴不得這段往事被塵封起來,至少,也不想時刻被人提起,畢竟付出的代價實在太慘重了。 聽到這個問題的容謝明顯靜默了片刻,隨即輕咳一聲,語聲低沉:“我……很后悔?!彼坪踅M織了一下語言,又道:“我很后悔當時沒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也很后悔給對方帶來這樣的傷害,甚至在之后的很多年,我一直都沒法從這樣的情緒中走出來?!?/br> 鏡頭一下子拉近到他臉上,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眼角都是紅的。 柳葭看見他垂下眼睛,繼續道:“不是每個人都會犯錯,同樣的,即使是犯錯,也不會是我這樣的錯誤??墒鞘虑榧热灰呀洶l生,我只能盡我所能地補償對方,但是我不會尋求大家的原諒?!?/br> 俞桉忍不住道:“這招夠狠,他在那件事情上已經有口難言,現在就連可以幫他辯駁的秦卿都死了,反而是這樣認了下來,效果更好。俗話說浪子回頭金不換嘛?!?/br> 柳葭搖搖頭:“只怕多的是人說他在做秀?!?/br> “這樣說的人肯定有,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哪怕只是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有人都能挑出毛病來。但是從大眾心理角度來說,至少還是會得到部分人的理解和支持?!?/br> —— 周五時候,辦公室里的同事一到點就走完了,柳葭卻沒動。周五下班是交通最為擁堵的時間,她干脆就加班到八點,等到大部分車流疏散,她才回家。 這個時間點,美國市場還沒關,她看了一會兒匯率走勢,又打開數據庫繼續往里面導入新數據。她這幾天受到啟發,在調試自己編寫的一個程序,如果能把過去的數據源整理起來,理論上來說就可以推測到將來的股票走勢,只是其中的變量太多,她的建模一直都沒有完成。 她正敲著鍵盤,忽聽外面響起一聲輕微的聲響,這在萬籟俱靜的辦公樓里還產生了回音。柳葭站起身,打開電子門往外看了一眼,走道上的燈已經被關掉了,黑洞洞的一片。但似乎并沒有人在外面。 柳葭搖搖頭,覺得大概是最近自己加班太多,都出幻聽了。 她回到辦公桌邊,拿起杯子,這才發覺杯子里的水已經被喝完了。她只能離開辦公區,去開水間倒水。 她走出電子的門禁系統,就覺得有點不對勁,但是具體哪里不對又說不出來。她到開水間,摸到墻壁上的吸頂燈開關,那燈閃了兩下,居然嘩得一聲熄滅了。 柳葭轉頭往周圍看了看,又到外面走了一圈,還是沒有發覺半個人影——她可能真的有點神經過敏,她有點自嘲地笑了笑。 吸頂燈壞了,她只好打開手機的手電筒模式,借助著手機屏幕的亮光來倒水。 她剛倒完水,忽覺耳邊被氣息拂過,有人輕聲問了一句:“你在找我嗎?” 柳葭條件反射地往邊上跳開一大步,卻忘記自己穿的是一雙八公分的細高跟鞋,而大半杯熱水也被潑了出來,不少熱水澆在手背上,一陣灼燙。她驀地轉過身,眼睛里開始凝聚怒氣:“故意嚇我很好玩嗎?!” 容謝站在她身后,注意到她手上的熱水都灑了出來,便打開水龍頭,握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放在冷水下沖洗:“唉,我現在也很后悔,你覺得怎么樣?要不要去醫院處理下?” 最初被熱水燙到的灼燒已經漸漸消失,她感覺到沖刷在她手背上的冷水的寒意開始入侵到皮膚之下,便抽了一下手:“可以了,不用去醫院這么麻煩?!?/br> 容謝卻沒有放松力道:“沖冷水的時間太少,至少還要再多一分鐘?!?/br> 柳葭抽不回手,只能任由他握著自己的手腕一直沖冷水。她現在覺得自己已經不是燙傷了,估計是該凍傷了。終于,她的整只手都快失去知覺,容謝才把水龍頭關掉:“這樣應該沒問題了?!?/br> 現在柳葭的注意力從可能被燙傷的手轉移到可能扭到了的腳踝,她真后悔今天穿了這樣的鞋跟。 她暗自轉了轉腳踝,想盡快緩解那種脹痛的感覺。 卻見容謝蹲下身來,忽然握住她的腳踝,直接把她的一只鞋子給脫了下來。 柳葭驚道:“你干什么?” 他沒有立刻回答,反而不緊不慢地伸手把她另一只腳上的鞋子也一道脫了下來:“女人真奇怪,喜歡穿這么難走的鞋子自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