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沒錯!”霍千鈞咬牙切齒地灌下一整碗酒,“是他們先不講義氣丟下我!我就非爭這個武狀元不可了!” “有志氣!”辛棄疾也忍不住抱怨,“你說他們去就去吧,也不等我回來,還把我好容易招來的幫手給挖走了。你不知道,十娘不在的這陣子,茶肆和幾家商行的收入足足少了三成半??!” “這沒良心的方元澤,今年的分紅都得給他扣下賠償我的損失才對!” “阿嚏!”方靖遠連打了幾個噴嚏,遙遙地看著臨安城上空飛起的點點燈火,不禁笑了起來,“想不到今夜放燈的人真不少,這些燈火飛星,簡直比平日里的星空還漂亮!” 杜十娘點頭說道:“我朝官家從未有宵禁之說,每年從冬至開始就有各地的歌舞社夜游街市表演,不光有官府發酒錢犒賞,沿街的商家也會支錢給他們打賞。尤其到十四十五這兩天,幾乎全城各行社都有舞隊上街,不光是清音、楚歌、竹馬兒、神鬼等等,還有些跑旱船的、雜耍的、舞燈舞獅的,跟著各家歌舞行社表演,可熱鬧著呢!” “我們趕緊些入港,還能看到燈市夜游,去湊個熱鬧!官家今夜應該也會與民同樂,親臨宣德樓觀燈……” 她說得一點也沒錯,大宋的當今皇帝趙昚今日盛裝出行,與皇后攜手帶著太子一起,登上宣德樓,看那城中燈火通明。不光是宣德樓錢搭建起山棚張燈結彩,畫著神仙盛宴,兩旁還有跨白獅白象的文殊普賢燈樓,當中用草扎飛龍,密密麻麻地裝了無數盞燈燭,盤繞在樓臺之上,有若雙龍飛走,炫目之極。 而宮城外的各家酒樓瓦舍,亦以五色結彩,懸掛各種奇巧華燈,照得滿城通明,而那些在街市上游行表演的舞隊,伴著嘹亮的清音,笙簧琴瑟,于城中婉轉回旋,繚繞不絕,讓人當真猶如身處仙境一般。 這般繁華盛世,人人喜著華衣美服,紛紛走出家門,呼朋喝友,同行一樂。 站在城樓上的趙昚看著腳下街市中,那密密麻麻的人群,比肩接踵,沿街嬉戲玩耍,笑聲不絕,心中愈發生出無限豪情,當即對身邊人說道:“朕受命于天,得諸君庇佑,雖登大寶,亦不敢忘本。來日定當揮師北上,復我故土,救萬民于水火,令天下臣民,都能如臨安百姓這般,共享繁華,平安喜樂?!?/br> “陛下有此雄心壯志,臣等必萬死不辭,追隨陛下光復故土!” 張浚等隨侍的大臣聞言,無不熱淚盈眶,跟著跪拜于地,山呼萬歲。 宣德樓下的百姓們也看到了城樓上的皇帝一行人,跟著跪拜下來,齊聲高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辛棄疾和陸游、霍千鈞等人原本正在豐樂樓中飲酒作樂,忽然聽得外面喧嘩之聲,也跟著從窗口朝外張望,看到滿街燈火輝煌,人聲鼎沸,都不禁心生感慨,詩興大發。 “只可惜,方元澤趕不回來啊——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辛棄疾一邊喝著酒,一邊即興作詞,陸游也著人拿來筆墨,揮毫作詩。 霍千鈞卻忍不住一拍桌案,怒道:“活該!枉我當他是兄弟,他居然撇下我帶著阿璃自己跑了——等他回來,要是被我逮到,我非得——” 正說話間,辛棄疾忽地指著樓下被堵在街口的一輛馬車,驚呼一聲,“你們快看,那馬車上的人——是不是他!” “是誰?”哪怕不知道他說得是誰,可隱約有些許期盼和猜測,霍千鈞整個人幾乎撲到了窗口去,正好看到那輛馬車上掛著的燈籠被人撞到,搖曳不定,從車窗口有人伸出手來,扶住燈籠。 燈火半明半暗間,照在那人臉上,只見那人星眸生輝,唇角含笑,在燈火的映照下,這一時間,那人眼角眉梢的風采,只一眼,便足以令人目眩神迷,便是最巧的丹青妙手,也難以描繪其萬一。 真的是“笑語盈盈暗香去,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 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注1) 作者有話要說: 霍小九:(咬牙切齒)等那混蛋回來,我非得—— 方博士:(斜乜)非怎樣? 霍小九:(飛撲)跪求綁定!不要再丟下我啦啦啦啦! 注1 出自辛棄疾《青玉案·元夕》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第七十一章 成敗在我 “你還知道回來呵?” 趙昚看著還有臉笑的方靖遠, 要不是為了保持身為人君的氣度,差點就想撲上去掐住他的脖子,問問這廝玩死遁的時候, 有沒有想過別人的心情。 然而他沒問, 因為他知道, 答案絕對是沒有的。 這貨就沒有心。 還有臉沒心沒肺地朝他笑得一臉云淡風輕, 根本不知道當時別人是如何為他擔心著急上火得差點都想砍人了。 “陛下!微臣知錯了!”方靖遠笑瞇瞇地湊到他面前, 拱手賠禮, “讓陛下擔心了, 是微臣的錯,然而微臣此去燕京, 收獲良多, 不知陛下愿聽否?” “說!”趙昚狠狠地瞪著他, “要是沒用的廢話, 看朕怎么收拾你!” “好吧,說起來還真是巧, 臣這次出去,遇到了兩國皇帝, 還見了一個真公主和一個假公主……” 方靖遠兩句話就把人胃口吊了起來,趙昚哪里還顧得上生氣追究責任, 見他一停頓就立刻開始催更,“兩國皇帝?都是誰?還有真假公主?快說快說,到底是怎么回事?” “這啊,陛下就得慢慢聽微臣道來……”托章玉郎的福, 方靖遠也學會了講故事留鉤子,勾得不光是趙昚,連皇后和太子, 以及偷偷藏在帷帳后的內侍太監和門口豎起耳朵的御前侍衛們,都聽得入了迷。 聽方靖遠說自己用藥材染黃了臉色,還剃了眉毛瞇起眼扮丑時,趙昚看了他一眼,見他故意瞇著眼做怪相,輕哼了一聲,心想,還算你聰明,否則那完顏摳怎么可能放你回來? 皇后卻十分不解的是,“這女兒家扮成男裝倒是常見,話本里也有提起過,可那瀛洲少年,為何要扮成女子?” 方靖遠笑著說道:“這就是微臣方才說的,真假公主的事了?!?/br> “這瀛洲源氏,是瀛洲國王的母族,源氏歷代與瀛洲皇室通婚,他家的女兒,地位也跟瀛洲公主相當。只是微臣救下的那位少年,其實并非源氏的女兒,若是微臣猜得不錯,他應該是源氏的兒子,現任的瀛洲國王?!?/br> “???堂堂一國之君,竟流落海上……還要扮做女子逃難……”皇后震驚地剛說了兩句,忽然看到趙昚的面色有異,立刻閉口不言。 方靖遠權當沒看到,繼續說道:“瀛洲地方雖然不大,然因為原來施行的分封制,正如東周末年,戰國之亂,天子式微,諸侯混戰之下,這位少年國王怕是遇到麻煩,才會喬裝打扮,出海避難?!?/br> “難怪他再三想要招攬你回瀛洲去,就是想讓你幫他?!壁w昚聽到此處,有些不樂意地說道:“看來你還是很受人歡迎在,都扮成那般丑樣,還有人要??上降资莻€男子,若是個女子,你豈非要去當瀛洲駙馬?” “那怎么可能!”方靖遠立刻叫起冤來,“那小子一上船就被十娘拆穿身份,他只當我們不知道,可就他那點演技,微臣豈能看不出來?若不是念在可以用他掩飾我們身份的份上,微臣也不會管他那么多的?!?/br> “你還管的少了?”趙昚不滿地說道:“你還把自己的手弩送給他做信物,若是他回去之后,借此研究出圖紙,豈不是平添一個外敵?” 他沒說出口的是,明明說好了給朕獨一無二的禮物,居然還給了別人差不多的,方元澤你這個大騙子! 方靖遠笑道:“陛下莫非以為,普天之下,除了元澤之外,再無人能做出這種弓弩?微臣著實擔當不起,遠的不說,這次隨微臣一同回來的,海州制置使魏勝,就自己研發出如意戰車、炮車和弩車三車聯合作戰,以少勝多,才能在金人后方占據海州之地,力抗金兵數十次進攻,無一敗績?!?/br> 趙昚大為意外,“朕倒是聽說那魏勝從金兵手里攻下海州城,卻沒想到他竟然也會做戰車?那他做得戰車,跟你之前設計的,孰道:“不光是他,微臣在金國燕京將作監內,也看到他們新研發出的投石車和火油車,應該是汲取了完顏亮采石磯之敗的教訓,開始重視火器。若是我們固步自封,自以為是,那下次交戰之時,孰勝孰敗就很難預料了?!?/br> 趙昚若有所思,緩緩點了點頭,“不錯,不能以敵之弱而視之弱,便是蒼鷹搏兔,亦當竭盡全力。唯有不斷改進技術,增強自身,才是取勝之道?!?/br> “正是如此?!?/br> 方靖遠繼續說道:“我送給源靜雅的手弩是我自己最早弄來防身的,當時材料不足,多有弊處,估計也用不了幾次了,要是強行拆開,只怕一拆就會散架,也不怕他們拿去研究。瀛洲那邊更追求武士精神,眼下對這些‘小道’的研究,尚不如金國。倒是那位國王若是因此而奪回王位,改變政局,說不定以后他們的歷史,都會因他而徹底改寫?!?/br> “倒是如今的金國皇帝勵精圖治,勤儉愛民,才是我們眼下真正的強敵?!?/br> “那你還給他獻計獻策?”趙昚沒好氣地說道:“就算是興農修水利消耗人力物力,你可別忘了,當初以‘疲秦之計’消耗秦國國力的結果,最終是秦國興盛而六國滅亡?!?/br> “不錯,但金國并非秦國?!狈骄高h說道:“金國之悍勇,在游牧民族的狼性上。以掠奪為天性,逐草而居,以戰養戰。正如昔日的遼國?!?/br> “狼若失了野性,無需狩獵便可坐享其成,再以禮義教化……最終會成為什么?” “只不過,我們不能完全寄希望于敵人的削弱,以前的匈奴、西夏、大遼,都曾強盛一時,金國之后,孰知草原上會不會出現更兇猛的惡狼?” “唯有我們自己強兵秣馬,強大到無人能敵,無人敢犯,才能立于不敗之地?!?/br> 趙昚點頭不已,伸手摸摸太子的頭頂,“可聽明白了?” 他十六就已成親,次年便有了嫡長子,繼位之后,思及自己當初在宮中之苦,便早早立下太子,如今太子已有六歲,早已開蒙,他平時也常帶在身邊教導。 太子哪怕此時還是個小兒,亦比尋常兒童懂事得多,當即便跟著點頭,奶聲奶氣地說道:“兒臣明白,不管敵人強弱,只要我們自己變得最強大,就沒人敢欺負我們!” 說著,他眨眨眼,又接著說道:“方博士講故事真好聽,父皇,兒臣以后可以經常向方博士討教嗎?” 趙昚哈哈一笑,伸手在他鼻尖上一點,“你倒是會挑人。這事兒,你得自己去問方博士,看他愿不愿意給你講課?!?/br> 太子轉頭望向方靖遠,眼巴巴地看著他,“方博士……” “講課不敢當,若有空時,微臣給太子講幾個故事倒是無妨?!狈骄高h可不敢攬下教導太子的重責,他如今才不過五品的小官,就算有皇帝看重,算是皇帝“寵幸”的近臣,但跟太子少師、太子太保,哪怕是東宮講習比起來,都差得遠了。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他自是避之不及。 趙昚知道他的脾氣,也不強求,只是讓皇后先帶著太子回去,然后又叮囑慕崢管好今日在殿內殿外的所有人,不得泄露方靖遠所講之事,這才跟他談及此行的真正任務。 “你帶回來的那些女子,打算如何安置?” 除了趙昚和慕崢之外,其他人都以為方靖遠和岳璃是被海潮卷走后,流落海外,被人救走,醒來已到了東海,輾轉之下,才跟著去燕京轉了一圈,其余人等,也就辛棄疾和霍九郎因為事先參與其事,知曉一二,其他人都當他們是大難不死還在海外“淘金”歸來,并不知道他們此行的真正目的,更不知那些被他們帶回來的女子,竟是當初被金人擄走和被他們“抵債”的女子。 趙昚就是知道,才格外頭疼,“她們的親人,只怕早已當她們死了,如今回來……唉,朕都不知該說你什么好了?!?/br> 明知是好事,明知是他心軟,還膽大包天,可眼下那些女子的安置,卻的的確確是個難題,就算他身為大宋官家,也管不到人家的家事上去。 以往就有家族將“失貞”的女子暗中處置,報以“病逝”,官府也從不追究,有父母之命和族規家法,一個女子的性命,并不在當權者眼中有多少分量。 他只怕,方靖遠辛辛苦苦不遠萬里從燕京冒著性命危險救回來的這些女子,回到家中,反被家人給予“病逝”的結果,白白浪費了他的一番辛苦。 方靖遠自然也明白,只是嘆息一聲,說道:“她們堅持活到現在,無非就是想回家,想看看那些家人,是不是真的徹底放棄了她們。如果是……我自會安排她們離開,請陛下放心,微臣不會再給陛下添麻煩的?!?/br> 趙昚說道:“朕倒不是怕麻煩,是怕那些人遷怒于你。并不是每個人,都有勇氣和膽量面對自己的錯誤——” 好在,霍百川不是那樣的人。 霍青娥剛走進霍家大門時,霍百川已赤著上身,背著根荊條跪在門口,看著由岳璃和霍小小扶著走來的meimei,已是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五妹……是哥哥的錯,你想打就打,只要能出了你心中的氣,打多少下都行!” 霍千鈞也跟著跪在他身邊,急忙膝行上前擋在他身前,沖著霍青娥連磕了幾個頭,“姑姑要打就打我,我皮厚rou糙經打。我本來也想跟著元澤和阿璃北上,可他們走的時候耍了我一道,姑姑要是出氣,就打我好了!” “你小子滾一邊去!”霍百川瞪了他一眼,“有老子在這兒,哪有你說話的份,滾滾滾!五妹,當初是哥哥不好,沒能回去救你們出來,害你受了這么多年的苦,你要打要罵都由你……” 霍青娥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們父子,沖霍小小點點頭,霍小小會意地上前,取下霍百川背上的荊條遞給她。 “姑姑你打我吧!”霍千鈞看著那荊條上的倒刺,再看看自家老爹在寒風中泛起雞皮疙瘩的老rou,也不敢阻攔,只能自己求抽,“我不怕疼,你打多少下都行!” “真的?”霍青娥看著他,抬手抽了過去。 霍千鈞眼一閉,聽到荊條抽過的風聲,卻沒感覺到疼痛,只聽啪的一聲,荊條抽落在他身邊的青石板上,斷成兩截。 “姑姑?”他睜開眼,有些愕然地望著霍青娥。 霍青娥卻不理他,只是指著霍小小,說道:“她是三姐的女兒,霍小小,可能入霍家門?” “能!”霍百川連連點頭,說道:“以后她就是我的女兒,我這就去開祠堂,給她上族譜,是我霍百川的親女兒,若有人敢欺負她,我第一個饒不了!” “還有我!”霍千鈞也跟著拍胸脯,“我就是她親哥哥!” 霍小小一直緊握著的手,看著他們,終于松開,手心因緊張而被指甲掐出的血印,如同飽經風霜的紅梅,格外鮮艷。 霍青娥看到兄長和侄兒并未嫌棄自己和小小,也終于松了口氣,忍不住落下淚來,卻是帶著笑的淚水。 “好,好!小小,以后,你就是霍家的女兒,過去,叫爹!” 霍小小久未曾跟人說話,哪怕明知道他們真的是自己的親人,可還是忍不住有些瑟縮,張了張口,卻連聲音都未曾發出,急得眼淚都下來了,卻只能低下頭,不知所措。 岳璃沖霍千鈞使了個眼色,霍千鈞立刻笑著先扶起自家老爹,家中老仆趕緊上來給他披上衣服,然后走到霍小小面前,十分認真且鄭重地說道:“小小,以后我是你親哥,不過我在霍家行九,你也可以叫我九哥,好不好?” 霍小小聲如蚊蚋,好容易才從嗓子里擠出“九哥”二字,一張臉已經漲得通紅,臉上的疤痕色澤愈發明顯,猙獰可怖,可霍千鈞父子卻仿佛沒有看到一般,拉著霍青娥進府,岳璃本想功成身退,卻又被他們拉了進去,尤其是霍小小,在船上就知道她是女子之后,就一直跟著她,生怕被她拋下。 能夠得到家人的認可固然重要,可對她們來說,能跟真正同心同一目標的“自己人”在一起,才是真正的歸處。 畢竟,不是每個人,都像霍青娥和小小這么幸運,能夠重新回到家人身邊。 贖回來的近三百個女子中,大多數人都已經找不到家人,而在找到家人的二十二個女子里,只有五個接受了她們,與她們相認,其他要么避之不及,要么死不肯認,甚至不乏有人如同趙昚預料的那樣,不但不肯認,還認為是方靖遠故意借此機會來抹黑他們的家風名聲,對他大加彈劾,甚至懷疑他跟金人有所勾結,才會帶回這些女子來要挾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