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她原本不信,甚至嗤之以鼻,哪個男人不偷腥,哪個貓兒不吃魚? 現在才知道,原來世上真有柳下惠,真有人不計報酬,不計代價肯信她幫她,居然還感謝她想到為那些女子做事…… 君子如玉,今方見之。 可惜,相見恨晚。 呃,就算不晚,只怕方探花也看不上她吧!畢竟,能讓蓮花舍頭牌都自愧容貌不如的,也只有這位探花郎了。 可惜,人家連個紅袖添香的丫頭都不要。 或許也正因為如此,他眼中的女子,才無貧富貴賤之分,無美丑胖瘦之別,一視同仁,因為誰都美不過他自個兒去。 杜十娘滿懷感慨地離開了,方靖遠卻才剛剛開始忙乎。 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單是在靖康之變中,被金人擄去的女子就有數十萬之多,然而在路上的艱辛困苦,加上北地嚴寒,尚未到金都,就已經折損了大半,余者不過數萬人而已。 而已……方靖遠不寒而栗。 連想都不敢想,那些被擄去的女子是怎樣慘死在路上的。 連身為一國之君和皇后、妃嬪、公主都保不住自己,更枉論那些普通女子。 他忽然明白朱熹和那些士大夫們為何努力地想要推行女子守貞,寧死不從的貞節之德,就連趙昚都曾經贊同的原因了。 那種時候,守得住,是死,守不住,一樣會死,甚至死得更加凄慘痛苦,是受盡凌辱折磨后連死亡的方式都無法選擇的悲慘境地。 這不是一人一家的悲劇,而是一個時代的悲劇。 就連逃回南宋的帝姬,都會被人以真假辨認討論之后,銷聲匿跡。尋常人家,就算有子女親人,能死里逃生,他們還能接受,能重新給她們新的生活嗎? 算算年齡,那些能活下來的女人年紀已不小,或許有下一代,或許早已在痛苦中忘記南方的親人。 事實上,南方的大多數人,也都已經忘了她們。 除了十娘。 哪怕那還算不得十娘的直系親屬,只是因為她阿娘還惦記著的親人,不知下落,不知名姓,不知年紀……她想要去找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心愿。 方靖遠原本想著,從武舉打開局面,一來阻止那些士大夫們議禮議得走火入魔,徹底禁錮了女子的前途,二來也給那些亂世中有能力的女子一個機會,只要她們能出頭,就能成為表率,給更多的女子希望和方向。 以后,就會有更多女子找到自己的方向,他相信,如杜十娘這樣有著經商天賦的女子絕不在少數,還有些紡織業的高手,藏在深閨中的書畫才女,甚至是醫藥、算學……都會有人慢慢走出來,像阿璃一樣,綻放屬于她們的才華。 可現在他被十娘點醒,除了這些人之外,還有一些正處在水深火熱之中,掙扎在死亡邊緣的女子,在絕望地等待救贖。 每等一刻,一天,或許都會有人死去,消失,淹沒在異國他鄉,成為一縷孤魂。 他能用的人手,還是太少太少。 想到這一點,簡直恨不得捶自己一下,要是他能有什么穿越金手指,龍傲天的王霸之氣,虎軀一震小弟無數,大殺四方所向披靡,那只管沖上前線去砸扁金狗的腦袋讓他們交人就是,何必還廢這些力氣? 可他偏偏是個“弱不禁風的小白臉”,還手無縛雞之力……就很sad。 要救人,得先找辛大佬要資料借人手。只有這位身懷絕技不說,當年還帶著幾十個人就穿越火線……穿越金兵的封鎖線,一路從北到難,甩掉了幾十萬大軍,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哪怕如今他在南邊剿匪,明年開春才能回來,留在臨安的人手里,一定也有不少知道情況的。 杜十娘想從軍后曲線救人,那基本上是不可能實現的。別說大宋的禁軍基本上都拱衛臨安,其他地方軍也由各道府的指揮使統領,別說北上救人,輕易都不會出城跟金兵作戰,以免中計丟城。 要想救人,還得從北方下手。 方靖遠絞盡腦汁,幾乎把能搜集來的資料都搬回家里,還找兵部借了輿圖研究路線,嚇得兵部主事開始懷疑他是不是又想出什么刁鉆古怪的難題準備去考校武學生,當天晚上霍千鈞就跟著岳璃神秘兮兮地跑來打探消息。 想到一人計短兩人計長,或許三個臭皮匠能頂個諸葛亮,方靖遠就很干脆地把自己所思所想都告訴了兩人,最后說道:“我想來想去,還是得訓練一支特種兵去救人,只是此事關系重大,切不可泄露消息,你們還得幫我好生想想……” 不料霍千鈞卻眼神古怪地看著他,像是看個怪物一般,“等等,元澤,你這不是說說而已,難道還真打算北上救人?!” 方靖遠一皺眉,脫口而出地說道:“當然,當初戰敗她們受牽連被俘虜,受盡凌辱,能活下來的只怕百不余一,如今我們若有這個能力,自然要想辦法相救……” 霍千鈞嘆了口氣,“元澤,那是金國都城,距離臨安數千里之遙。且不說能不能在不驚動金狗的情況下救出人來,就算你能把人救出來,千里迢迢,那些弱女子,受了這么多年的苦,只怕都是老弱病殘,你怎么帶回來?” “一旦驚動了金狗,那救人的人,怎么脫身?” “我知道你很佩服辛幼安,我也很佩服他,能與他結實,實為榮幸??蛇@天下之大,能有幾人可如他一般,在萬人大營中沖殺自如?昔日神勇如高寵,力挑鐵滑車,最終依然死于亂軍之中。阿璃再厲害,也只是一個人?!?/br> “我不怕!”岳璃倒是毫不含糊地站在方靖遠這邊,“先生若要我去,阿璃萬死不辭!” “你是不辭,若真死在那邊呢?元澤不恨死自己?”霍千鈞平時行事雖浪蕩不羈,終究是將門出身,在某些方面,比尋常人更為冷酷理智?!疤澞惚ㄟ€比我學得好,為將者,豈能逞匹夫之勇?” 他突然一下子正經起來,別說岳璃,方靖遠都十分不適應,“霍九郎,平日里你不是最憐香惜玉么?怎么忽然變得如此冷酷無情……” 霍千鈞低下頭,好一會兒,才抬起來,難得露出幾分苦澀之意,“我們這一輩,是沒經過靖康之變的苦,可我祖父,阿爹……他們都是從汴京逃回來的?!?/br> “阿爹跟我說過,那是他這輩子最大的恥辱?!?/br> “我外婆,小姨,還有幾個姑姑……都失陷在金狗手中……” 他咬著牙,齒間都沁出血來,雙目早已赤紅,“若有可能,我、我爹比你們,更想救回她們!” 第五十九章 赴湯蹈火 “九郎……” 方靖遠只覺得有一口氣堵在了胸口, 真不知從何說起,只能伸出手,拍拍霍千鈞的肩膀, 很努力地, 想要傳達自己的安慰之情, 卻怎么看,都有些傻傻的手足無措的模樣。 “想去, 就去??!”岳璃卻并沒有安慰霍九郎, 反倒繼續堅持力挺自家師父, “既然不去會痛苦一世, 那就去??!至少, 去過, 盡力過, 不管能救回多少人,對每一個能回來的人而言, 都意味著解脫?!?/br> “不去的話, 你和你的家人, 就會永遠沉浸在這種痛苦里, 那還怕什么呢?” 她的口氣中忽然帶上了幾分譏誚,跟某人平時說話的語氣竟有八九分相似,“說來說去, 不就是怕死嗎?呵呵,大宋的男人……嗯, 除了先生, 真別怪我看不起你們??!” “你!——”霍千鈞氣得差點跳起來,剛揮出的拳頭,就被她一把握住了手腕, 捏得大叫一聲,“放手!” 岳璃放開他的手,冷哼一聲,“有膽跟我打,就沒膽去打敵人嗎?” “先生說得一點都沒錯,你和那些人一樣,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你們不敢去不愿去,我去!” “誰說我不敢去了!”霍千鈞簡直想吐血,“你有沒有聽清我說得話?你知不知道去金都救人有多危險?就你這副宋人的模樣,進去就會被人當奴隸抓去賣了,救人……怕是到最后能救出的人,還沒有送命的人多!” “那又如何?”岳璃直視他的雙眼,無比冷靜,“總比光坐在家里唉聲嘆氣,后悔痛苦的強吧?” “你——”霍千鈞終于發現什么叫近墨者黑,近小方探花的簡直學得一手好飛刀,刀刀扎人心,絕不虛發。 可又不得不承認,跟著他們的思路時,的確會活得更痛快,然而他在霍家生活了二十年,不能去金國的想法早已根深蒂固,所受的教育和心底的執念碰撞對抗,才會讓他叛逆得寧可當一個紈绔子,也不愿老老實實聽話去上進。 反正,再上進,也不過是去混日子,就算真能當個指揮使統領一軍,打不過金兵救不回被擄走的親人,上進還有什么意義? 方靖遠也明白過來著中二少年的想法,不由失笑:“阿璃說得不錯,你不去試試,怎么就知道不行呢?相信我,如果沒有把握的話,我不會貿貿然讓人去送死的?!?/br> 岳璃立刻響應:“先生但有吩咐,赴湯蹈火,阿璃無有不從!” 方靖遠笑笑:“放心,我不會讓你赴湯蹈火的?!?/br> 霍千鈞見他們一唱一和的,說得如此輕松,不禁有些懷疑人生,老爹總是告訴他金兵如何強大,所到之處,血rou橫飛,大宋百萬禁軍都沒能抵擋得住,眼前這兩人卻將對方視若無物,到底是對方太強大,還是他太弱??? “可是……三十五年了,那種日子下,她們還能有幾個活著的?” “不去看一看,怎知?”方靖遠想了想,說道:“就算真的不在了,能去燒柱香,為她們收斂尸骨,帶回來,也算了卻一樁心愿。若是能救得一個,也勝過裝聾作業,無視她們的存在?!?/br> 就連他,在十娘提起之前,都曾完全忘記了還有這樣一批人的存在,更何況那些早已沉浸在歌舞升平繁華盛世中的南宋君臣。 或許還有一些人,根本巴不得所有人都忘了她們,忘了那些女子,是他們戰敗后,為抵扣金兵的“犒軍費”,親手送出去的……那些金人不會記錄自己的暴行,而宋人亦不愿記錄自己的恥辱,于是這些人就成了歷史中被忽略的傷口,丑陋而鮮血淋漓地存在于這個時代中。 看到霍千鈞尚且猶豫,方靖遠又說道:“海邊退潮的時候,會有許多小魚被海浪卷上沙灘,若是不能回到水里,它們很快就會被曬死。有個小孩撿起一條條小魚將它們送回海里,有人就覺得他多事,那么多小魚,他能救幾條呢?不過是幾條小魚罷了,誰在乎?那孩子把一條小魚送回海里,說,這條在乎?!?/br> “每一條被他救下的魚,都在乎能活下去的機會?!?/br> “那些被擄走的女子,或許沒幾個活到現在的,甚至連她們的后代,都未必有幾個能活著的??扇f一呢?若是還有人活著……” “我去!”霍千鈞一咬牙,握緊了拳頭,“不過,我和阿璃可以去,你不能去!” 方靖遠臉一沉:“過河拆橋?歧視我?” 霍千鈞趕緊搖頭,“那怎么可能,只是救人這種事,你出出主意,給我們準備裝備就行。真帶上你……我們是救人呢,還是照顧你呢?” 這次連岳璃都沒站在方靖遠這邊了,贊許地說道:“先生有臥龍之才,又何必去做子龍之事?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才是先生應該做的事??!” 好吧,彩虹屁滿分。 方靖遠知道自己的水平,也沒真打算跟上去拖后腿,略一沉吟,說道:“前兩日聽聞魏國公收編了山東道幾處義軍,除了幼安兄那邊,還有一人歸于靜海軍,名叫魏勝。魏國公對此人多有推崇,聽說他去年曾率三百余人力抗金兵,收服海州?;蛟S,我們可以跟他聯系一下,以海州為突破口,北上進金?!?/br> “幼安兄家在山東濟南,出身大族,隨行之人也多為北人,我們先收集些情報,待準備好了再出發?!?/br> 他很是認真地看著兩人,鄭重地說道:“我固然想要救出那些女子,但絕不想你們貿然犧牲?!?/br> 岳璃點頭,“我明白,先生放心,阿璃絕非冒失之人?!?/br> 言下之意,冒失的只有我?霍千鈞腹誹一番,還是沒敢說出來,無奈地問道:“那我能告訴阿爹嗎?” 方靖遠遲疑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可以說,但請不要再外傳。此行不但要保密,而且……就算救了人出來,也不能宣揚。在萬事俱備,官家正式下詔北伐之前,不可妄起兵釁,否則定會招致朝臣非議,影響了官家大計?!?/br> 畢竟,大多數人聽到這個計劃時,第一反應,肯定跟霍千鈞一樣,認為他們真的是瘋了。 只有瘋子才會想去救那些失陷在燕京三十五年生死不知的女子們,只有瘋子才會去解開那些他們蓋都蓋不上的腐臭的潰爛的丑惡的傷口。 就連他自己,先前也不曾想過。 人家別的穿越者重生者都忙著賺錢發財致富種田科舉升官,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而他呢,苦逼的一來就出題不說,還一直干著007的活,拿著996的俸祿,cao心著天下蒼生不說,還凈跟人作對,要不是有趙昚和岳璃明著按著保護,他早就領便當回程了。 可這件事既然知道了,連杜十娘這樣的女子都能不惜放下手中經營的萬貫家產,以一介弱女子之身從軍,就為了阿娘的一個心愿。 那他如何能坐視不理? “等等!”方靖遠腦中忽地靈光一閃,“十娘說要從軍,想去救人,是因為她原本的經歷……我真傻,我怎么就忘了,除了正規軍之外,特殊部隊有特殊部隊的選拔條件和訓練方式……這種事,本就不應該由正規軍去做??!” 他一著急或高興就會信口帶上自己習慣的用語,霍千鈞和岳璃聽得多了,就算一開始聽不明白,稍微想想也能猜得七八成。 霍千鈞先著急起來,“那可不行,十娘那般柔弱女子,還不等到燕京,沒遇到金兵就先丟了半條命,去了能有什么用?” “你可別小看女子?!狈骄高h不贊同地說道:“這事兒本來就是十娘先提起來的。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她應該從某些渠道,得到了一些消息,知道她親人的下落,否則不會如此篤定地要從軍北上救人?!?/br> 他沒問十娘,不等于完全猜不到。 青樓酒樓茶肆,從古到今都是情報信息集散地。十娘母親的meimei,當年應該也不過十來歲年紀,若是活到現在,也是四十多近五十的人,在那種環境下能活下來還能傳信回來的,想必也不是簡單人。 也只有這些生活在最底層的苦命女子,在自己力所能及之時,還會想要幫助處境更可憐的同類。 并不是所有女子,都只會宮斗宅斗,她們本質都有最溫暖最善良的內心,在最艱苦的環境下掙扎求生,憑借自己最頑強的生命力,才給這世界帶來更多生的希望。 “這次想要救人,說不得,真要依靠十娘,和她的姐妹們?!?/br> 方靖遠很是認真地說,“有些地方,想要得到消息,但靠你們還不夠。更何況,在燕京找人,不是那么容易的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