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也沒什么?!?/br> 口頭說的風輕云淡,須清和的眼里卻凝了太多東西,麒山王臉上笑容僵了僵,耳畔傳來微微的仿若淬了毒液一般的聲音,“皇兄是從何處尋來的青銅鈴?朕恍惚記得陸氏去后此物便隨她同葬了。你非但尋了來,甚至在念頤跟前弄出一場好戲,這般煞費苦心,竟只是想叫我們離心?” 麒山王額頭滲出幾點汗液,他拔出玉骨扇扇了扇,琢磨著措辭。須清和說的丁點不錯,他就是想給他添堵,既然他把顧念頤看得那樣重,他自然就在顧念頤身上下功夫。 不過,瞧眼下他這不信的模樣,莫非疑心重,懷疑顧念頤已叫他收買要像禾茹之于太子似的……給他喂毒? 這可不是可以開玩笑的,即便麒山王自認自己真有過這個想法,但也早已經在顧念頤油鹽不進的態度下打消了。他也想過,同樣一招使兩次未必可行,且太子和須清和有本質的區別。 太子將逝去的陸漪霜視作今生摯愛,他愛的障了目,對于所有面貌同陸氏相若的女子都狠不下心腸,須清和卻不是。 他眼中大約只有他自己,當年陸漪霜心儀他須清曜自認自己是頭一個看出來的,可須清和呢,未見得是不知,然而毫無回應,任由愛慕自己的如花美人成了太子妃。這事仿佛一面鏡子,映照著數年后同樣心儀他但最終也嫁與太子的顧念頤。 這么一個人,在他跟前耍心計耍手段恐怕很難成事,即使美人計也不成。 麒山王拿起茶盞咕咚咕咚了一大口,仿佛渴極了,抬頭道:“九弟不要多想,為兄只想做只閑云野鶴而已。至于,讓顧姑娘和皇上離心,這又何從說起呢?委實沒有這樣的事,必然沒有的?!?/br> 庭院中的雪更大了,門開著,風吹得簾蔓妖魅一般游動飛舞,須清和手搭在圈椅的扶手上,指骨冰涼一片。 他似乎不覺得冷,呵了口氣把眸中寒湛湛的光暈斂了起來,垂眸笑道:“有沒有,朕心里清楚?;市峙c朕手足情深,朕在這里記著?!彼戳税醋约盒目诘奈恢?,微一嘆,站起身徑直走了出去。 **** 王府很大,念頤住了段日子卻四處都走熟了。 她一路紅著眼睛跑回下處,眼皮耷拉著,耳朵都凍得紅了,一進屋就把門關上,撲在里間床鋪上嚎啕地哭,哭得傷心的不得了。 海蘭簡直嚇壞了,她們姑娘從前可沒這么哭過,就連被五爺忽視也沒這樣的。海蘭攪了熱手巾跟進去,她蹲在床前勸她,“把臉擦一擦,這是要哭成個花貓兒么?我聽管家說你跟王爺走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哭成個淚人兒回來了,???” 念頤嘴巴撅得像個瓢,聲線都是抖的,又氣又難過,“我以為他是真心看重我,喜歡的是我這個人……海蘭,我今日才算看清了他,一個兩個的,總拿別人當影子是什么臭毛???皇族了不起么,我還是王母呢!不喜歡我?我也不稀罕,我才不跟他走,就不……!” 這都說的什么呀,莫不是皇上來了? 海蘭一個頭兩個大,輕輕拍她的背給她順氣,念頤趴在那里哭得直打嗝,斷斷續續地道:“海蘭,你收拾包袱,看屋里有什么值錢的都拿走,拿走…拿走回頭出了王府到當鋪里典了換銀子,我們遠遠兒地離開京城,再也不要回來了——” 她現在的話在她眼里都是瘋話,怎么沒喝酒還能說醉話呢,海蘭納悶,看手巾涼了便預備出去重新攪一遍。 一轉身卻生生嚇了一跳,碧紗櫥前也不知什么時候多出了條人影,面罩烏云,她急忙跪下,請安的話未曾出口就被他揚手制止了。 須清和示意海蘭出去,她不放心地看了看趴在床上猶自捶胸頓足的念頤,蹲了蹲身只得出去,關上門自己在門外守著。 念頤什么也不知道,腦袋里天旋地轉就想著怎么能離得須清和越遠越好,一頭還碎碎念,他側耳細聽,依稀聽見些類似于“混賬”的字眼。 “……”須清和無語,須臾吁出一口氣,嘴角奇異地彎了彎。 床陷下去一塊,念頤以為是海蘭坐在旁邊,她抱著被子像平常一樣很自然地把自己的臉枕到“她”腿上,嘟囔著道:“海蘭,我手冷,你幫我捂捂?!?/br> 他說好,拿過她凍得涼涼的兩只手捂在自己手心里。 ☆、第77章 →_→ 兩只手都被暖暖地包裹住了,融融的,念頤還沒來得及感慨海蘭的手怎么像男人的一樣又大又暖和,很快就反應過來。 她也確實是后知后覺,須清和那一聲“好”雖說聲音低,卻也是存在的,念頤抖了下,迅速地抽出自己的手抬臉看他。入目是須清和弧線完美的下頷,他神色安謐,只有嘴角的弧度因她抽出的手露出一絲尷尬的痕跡。 “念頤……” 他才出聲她就連滾帶爬縮到了床角里,須清和上身前傾,房中淡淡的光影打在臉上,顯得五官深邃而落寞,“麒山王的話你果真信么,他的目的便在于叫你對我失望。你細想,我和陸漪霜若果真有什么早在過去便該有了,她如何還會嫁給太子?” 念頤心里冷哼,抹了抹臉上的眼淚反問,“那你是不是和我也沒有什么,反正我也嫁給太子了,既然如此,皇上還是盡早回宮罷,您政務繁忙,不要為我一個不足輕重的小人物虛耗光陰?!?/br> “你這不是孩子氣的話么——”他自然不會離開,倒是因她的話噎了噎。 現下回想起那時候念頤成親,須清和自己也不得不承認…興許他那時還沒有自己以為的那么喜歡她。以為她即使嫁與太子了,心還是會向著自己,等他把儲君之位奪過來,念頤依然是自己的,個中曲折無須在意。 他不尊重她的思想,不在乎地放任她與另一個男子朝夕相處,凡此種種回想起來自己都感到汗顏。 須清和抿了抿唇,趁念頤不注意往床里稍稍靠近了些許,“好,好,都是我的錯,你跟我回宮,我們重新來過,成不成?” “不成!”現在知道做小伏低也沒用了,念頤脾氣上來了十頭牛也拉不回,況且他喊陸漪霜“霜兒”的聲音還在她腦海里反復循環,成了一根刺。她做太子妃的時候心知肚明太子拿她做陸漪霜的替代,可是沒有關系,她不在乎,太子畢竟不是自己心儀的人,如今須清和竟然也同陸漪霜曖昧不清,他們的過去她沒有參與,她憋屈的慌。 “皇上去找您的霜兒去罷,普天之下長得像陸漪霜的人必然還有,您耐心著些,沒準兒還能找到個生得一模一樣的,”烏亮亮的眼珠轉了轉,她居然還有心情調侃他,“對了,我瞧著禁園里邊的禾茹就很是不錯,她連性情談吐都是八王調。教過的,皇上一準兒歡喜,正好也把我和她調換回來,我去禁園和太子過去?!?/br> 須清和是能屈能伸的人,盡管念頤提起太子觸了他的逆鱗,他還是選擇性忽視了,笑了笑,堅持解釋道:“我對漪霜不是你想的那樣,念頤,她只是一位故人?!?/br> “那鈴鐺是怎樣一回事?”念頤乜了他一眼,“也不知是誰,眼珠子都不曉得轉了,別是定情信物罷?” 酸的牙都掉了,她還兀自不覺,須清和歪了歪頭,她已經在他伸手可及的位置,猶豫了下,到底沒有輕舉妄動,又道:“鈴鐺是一年她過生日我送的,她有些誤會……都過去了。念頤,你再信我一回,今后朕會保護好你,沒有人能夠傷害你?!?/br> 他用“朕”,仿佛暗示她他以帝王之尊可以護她周全。 而梅初吟諷刺她出身的嘴臉卻在腦海里一閃而過,念頤慢慢抱住膝蓋,下巴放了上去,眼睫也是耷拉著的,良久道:“蘭卿,有些事實王權也抹不去,禁不了悠悠眾口?!彼谎?,態度坦然,“我的身世,實在不堪,還有我現在的身份……叔嫂是可以成親的么,皇后?你以為我鬧脾氣,不懂事,也許我是自卑呢?!?/br> 她配不上他,只會拖累他,讓他被人在私底下笑話??伤堑弁?,九五至尊只能在神壇上供人頂禮膜拜,任何私議都是褻瀆。 須清和怔了怔,須臾把她抱進懷里。 “你怎么這么傻?”他的肩膀是寬闊的,身上有令人安心的氣息,嗓音溫淳而有力,“念頤,你記住,人的出生不是自己可以決定的。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有資格嘲笑你,以此為武器讓你傷心、難過。同樣,你亦不可自輕自賤?!?/br> 她抬頭看他,淚影又浮上來,他心疼得無以復加,輕聲道:“我不在乎你的出身,你也無需在意。誰若敢再提及,朕便殺了他,誅其滿門?!?/br> 他說這話時既溫柔又陰鷙,念頤唬了一跳,眼睛都瞪大了,掙脫著連連擺手道:“瞎說八道的,你為我如此豈不成昏君了——” “哦?”他似笑非笑,叫人難以判斷剛兒那句話是不是在開玩笑,“原來念頤以為自己生得是一張紅顏禍水的面孔?!?/br> “反正…反正再別說這樣的話,怪嚇人的?!彼凉值乜粗?,眉頭微微蹙著,“其實你也不必擔心我的,我是偶爾才會往深里想,才會郁悶,平時開心的事也不少,兩相抵過,認真計較起來也不算什么?!?/br> 他微嘆,輕撫她落在肩上的頭發,忽而想起襄郡侯府的衡五爺。這是念頤的親哥哥,卻連他都對自己meimei一副不搭理不待見的態度,似乎十來年一直如此。 他對她的關心確實不夠,過往只想到自己,竟然今天才察覺到她對身世原來耿耿于懷。 頓了頓,須清和道:“不管今后發生任何事,記住萬事有我。宮里都安排妥當了,從此往后,你不是太子妃,真正的太子妃同太子一道在禁園里?!?/br> 念頤有點發懵,心里想著他又在自說自話,她這不還沒同意跟他回宮呢嘛,嘴上卻很誠實,問道:“那我是誰?即便換了身份,我的臉又不是畫皮,別人是認得出我的?!?/br> “認不出來?!彼Φ檬止殴?,狹長的眸子略略彎起,“念頤,朕說你是誰,你便是誰?!?/br> 她不曉得自己是不是該高興一下,他這么任性專橫,仿佛把前路都鋪平了,是不是只要她自己有了新身份,今后就可以在后宮橫行無阻了?連太后也不能再以“叔嫂”為名多加干涉,把她自己家的人使勁往后位上推,須清和分明就一丁點都不喜歡梅初吟。 說起來,須清和才登基不久,眼下仍舊在國喪期間,老皇帝去了,誰家也甭想辦喜事。如此說來,便是這樣耗下去梅初吟也耗不起,她今年就已經算是老姑娘了,再過三年?做不了皇后可怎么辦,哪家的爺們兒喜歡老菜皮。 “你笑什么?” “我在笑嗎?”念頤摸了摸自己嘴角,嘿了聲,心情奇異地好轉。只要須清和在身邊,只要他真心喜歡她,任何的險阻都不再是險阻,他們可以一起努力一起克服。 他搖搖頭,朝她伸出手,她沒有立時把手搭上去,“要做什么?” 須清和不回答,只往皇宮的方位挑了挑眉,念頤心領神會,卻不想輕易答應他,故意為難地道:“看不懂,我又沒有答應你,你怎么以為我一定要跟你走?!?/br> “是么,我也不記得給過你選擇的權利?!?/br> 他說著微微莞爾,眸光溫熙,觸及到的每一寸皮膚都好像沐浴在隆冬的陽光里,“把手給我。朕牽著你一輩子,只有我們兩個人?!?/br> 念頤砸吧著下唇,想要矜持也裝不下去了,他說話實在太rou麻,自己都不覺得么? 可惜她很吃這一套,抿著唇裝腔作勢地把手放了上去,“握緊一點,說不得哪一日我就喜歡別人了?!?/br> “皇宮里只有太監?!表毲搴偷?,聲氣平和。 她的手涼涼的,他包住呵氣,未幾略微攢起了眉道:“這樣的天氣,在屋子里也別穿的這般少,處處讓人cao心?!弊齑絽s若有似無碰到她的指尖。 念頤不爭氣地暈紅了臉頰,撇撇嘴一時沒出聲,想了會子才道:“我又不是男子,男子陽剛,女子屬陰,你是暖的,我是涼的,你是熱的,我是冷的,都像這樣式,這叫做互補?!表樧煊值溃骸八匀撕腿说贸捎H?!?/br> “……你就是,這么理解的?男女之事也是這樣想的么?”他好奇,低頭看她表情,恰巧撞上她看向他的視線。 天雷勾動地火似的,不知怎么,念頤急急地看向別處。男女之事男女之事,他竟然不要臉地說出來了,當著她的面,還問她的意見??? “我沒別的意思,”須清和若有所想,眸中綻出非同一般的光彩來,“你能這么想真是極好,我害怕不知道以后怎么跟你解釋,我……” 他居然也有狀似羞赧的時候,輕咳一聲,面上虛紅片刻,突而滿臉正色地道:“念頤,三年我怕是等不了,還在想怎么同你開口?!?/br> 這還叫沒別的意思,真有什么意思得是什么事呀—— 她吞了吞口水,把領口緊了一緊,聲如蚊訥,“現下是國喪,你是皇帝,哪有帶頭想那個的?”不害臊,臭不要臉…… 他不曾聽清她說了什么,心中卻自有主意,滿意地攬住她的肩膀,“好,回宮再說?!?/br> ☆、第78章 一株老梅叫雪壓彎了枝椏,實在撐不住了,撲落落的雪塊便往下掉,雪地上凸起一座堆疊起的小山,院中下人搓了搓手,提著掃帚出廊掃雪。 海蘭亦是冷得縮手縮腳,守在門外細聽屋里動靜,她知道自家姑娘的脾氣,便是有點兒什么邪火,叫人哄兩句也就過去了。何況今時不同往日,彼時須清和還是承淮王,如今卻是一國之君,掌天下生殺大權,莫說姑娘自己,便是整個襄郡侯府也不過是帝王指尖一粒微塵,說處置就處置了。 在海蘭看來念頤還真應該事事順著皇帝才好,念頤卻沒有想那么許多,同自己心悅的人在一處,哪里有閑暇斗智斗勇,畢竟,她也沒那個智力精力和他攪纏。 房門忽然開了,海蘭一肅,見是皇帝走了出來,她打量他的表情,卻看不出什么。也是,什么都寫在臉上那是她們姑娘。 海蘭福了福身,不知自己該不該進去,須清和斜她一眼,道:“進去罷,為你們姑娘換身鮮亮些的衣裳?!?/br> 海蘭連連稱是,低著頭正待跨過門檻,走到臺階下的須清和卻折回來半步,他仿佛在預防著什么,“你們在房中,無事不要出來……”微一頓,“罷了,當朕沒說?!毖援叴蟛搅餍亲呷朐褐?,也未執傘,雪花如棉絮墜在他烏黑的頭發上,漸迷人眼,轉眼就出了院落。 完全瞧不見須清和的人影了,海蘭才松了口氣,進門后急忙返身關上,連門閂都□□去。 她心里奇怪,看皇上適才的樣子,怎么好像還擔心她們姑娘出幺蛾子溜掉似的,難道她真有這個打算,被看出來了? 海蘭懷疑地步入內屋,一眼就看見她們姑娘蹲在楠木衣櫥前翻找的側影,那份熱切,仿似整個上半身也要埋進去。 “姑娘?”海蘭也蹲下,“在尋什么,還是我來罷……” “你可來了,”念頤側首這才注意到海蘭進來,拍拍膝蓋直起身道:“快幫我看看,我穿哪一件才會和麒山王妃有些相似?這鄭氏常年臥病在床,我來這么久也只是見過她一兩面而已,”她表情幽怨,“麒山王妃病中素面朝天,衣裝清雅,你卻看我這柜子里,張張揚揚的,花紅柳綠,不合適,委實不合適?!?/br> 海蘭被這一溜下來的話弄懵了,“什么緣故,姑娘為甚么要學麒山王妃?” 這就要問須清和了,他說會給她安排一個全新的身份,她以為會是什么,結果竟然同本應八竿子打不著的麒山王府扯上了。 他說今后啊,她便是王妃鄭氏的遠親,名兒都有了,喚作鄭馥妤。 念頤不禁懷疑麒山王是怎么愿意答應的,便是麒山王答應,鄭氏又怎么樂意呢?當今太皇太后就出自鄭氏,當年太皇太后還是太后的時候,一手養大了麒山王須清曜,鄭氏是想扶植麒山王做皇帝的,因緣際會之下未能如愿。 不過,如今須清和稱帝,宮里太皇太后想必忌憚他…… 這么一想,其實鄭氏賣個人情也在情理之中。 念頤突然對須清和心生敬佩,他這主意不是臨時興起,看來是早就打算好了。她今后背靠鄭氏,在宮里有太皇太后“撐腰”,也因為“鄭馥妤”的出現,鄭氏無異于吃下定心丸,不必惶憂太皇太后哪一日去了鄭氏便要面臨滅頂之災,最受益的人還是她自己。 太后雖然是太后,卻也不能不給太皇太后面子,處處搞針對。 念頤在梳妝臺前坐下,眼瞳失焦,呆呆望住銅鏡里的人影。想通了這些,她開始擔心須清和這么做不怕他母后惱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