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一直在門外呵著腰的方化一聽吩咐立時猛一跺腳直起腰應一句“是”,踹了后方內監一屁股,“聽見沒?快快快,端水來——!” 這地方偏,找到此處已經不容易,因而先前并不曾預備下吃食醫藥等應急之物,里邊一聲命下,大把的小太監火燒屁股似的跑去找水。方化抓著拂塵在空氣里掃了掃,嫌棄這兒不干凈,眼一抬,冷不防的皇上不知怎么出來了,且面罩煞氣,走路帶風從身邊經過,懷里的人兒可不就是太子妃么! 嘖…只是這太子妃狀態極為不佳,她頭臉靠在皇上胸口,僅僅是一掠而過都能叫人瞧出她的蒼白虛弱來,看著仿似也活不長了。 方化不同于方元,雖然說方元心里未必沒有不希望念頤就此死的想頭,卻不會如方化這般表現在面孔上。好在方化是個人精,從前在先皇跟前當差的,還不至于給人看出他那點心思。 他忙不迭跟上皇上,眼前飄展著顧氏流云似的裙擺,忍不住感嘆,心說現下圣上初初御極,皇位還未曾坐穩,委實不宜作下落人話柄的事。 想麒山王是有太皇太后撐腰的,哪怕現如今太子被收禁了只怕也禁不了他覬覦皇位的野心,加之朝中一些暗搓搓反對的聲音,就現在,顧念頤一個廢太子妃的身份,何德何能侍奉皇帝? 這般一個活生生的拖累,不如就此去了,還能叫人省下萬般綢繆,念著她的好。 方化跟得氣喘吁吁,也就是他知道皇上抱的是誰,別的追在后面的都只覷見那是個姑娘家,云頭履上鑲東珠,裙擺飄飄,穿著華貴不是凡品,顯見的不是一般宮女,只是不敢細究下去。 ******** 云欽殿中,地罩前的鎏金香爐香霧繚繞,渺渺的煙氣忽的一散,原來是有人匆匆從旁經過。 須清和把念頤放在自己寢宮的床榻上,轉身出去,不久親自端著一碗蜂蜜水進來。 床上的人不知是餓暈過去抑或睡得深沉,總之一動不動的,上唇發干,嘴角緊抿,須清和喚了幾聲她都沒有醒轉的跡象,他又給她切脈,良久才拿起小勺兒捏開她的嘴往里灌蜂蜜水。 這一切做完,他看著她的睡顏在床前站了一會兒,居然有淡淡的滿足。然而畢竟外面還有諸多事急需處理,他神色微斂,負手步了出去。 念頤醒過來的時候須清和并不在身邊,她一時也沒有想這么多,直到感受到身體下面是軟綿綿的床榻才一機靈,整個人都徹底清醒過來。 明黃的龍紋床帳晃得人眼睛疼,念頤不可思議地張圓了嘴巴,伸手用力捏自己的臉,不捏還好,一捏她就發現自己身上穿的不是原先的衣服了。天知道這一身潔白無暇的中衣緣何而來,又是誰幫她換的? 她撐著引枕坐起身,肚子里咕咕叫了兩聲,撥開床幔,見垂地的湘簾后有隱約的人影,心下稍稍安定,出聲道:“是誰在那里?” 湘簾后傳來驚喜的聲音,須臾喜珠、海蘭、采菊紛紛進來,海蘭淚眼婆娑,采菊也哽咽得受不住,喜珠倒是爽快些,只是亦是忍不住眼眶通紅,“姑娘可算是醒過來了,皇上什么也不說,只叫我們在這里伺候著在這里等,我們心里沒底,怕得都不敢闔眼!” “這下可好了,醒了就好,別的都不是事了?!焙Lm接口,她這些日子一直在暗惱自己不曾跟著念頤見沈氏,后來太子妃不見了,她們都無頭蒼蠅似的,哪怕是這時候回想起來仍是心有余悸。采菊也激動,她和海蘭想的差不了多少,她們姑娘的身份問題和去留都不打緊,隨意皇上安排,只要人沒事,這就是頂好的了。 念頤一頭霧水,好容易才感受到自己劫后余生的喜悅,可是聽她們一口一個皇上,一口一個姑娘,還有她自己睡得龍榻,身上雞皮疙瘩都要冒出來。 未及細問,殿外猛地有人吊高嗓子,喊道:“皇上駕到——” 海蘭幾個對視一眼,不等念頤反應便都卻步退了出去。念頤“噯”了好幾聲也留不住她們,她沒吃什么東西,有氣無力地扒拉開錦被,腿還沒從龍床上跨出去,就被仿若從天而降的須清和重塞回被中。 “你身體尚不曾好全便要下床走動么,”他嗓音微啞,卻又恰恰是她記憶里從未有過的致命溫柔,好像有水化出來一般,“坐好,不要叫我擔心?!?/br> 念頤木偶人似的被他擺弄,木訥訥地把須清和望著。他竟然對她這么溫柔體貼,簡直不是他了,還有…還有他的衣飾,他的言行…… “是不是餓了?!表毲搴蛷陌干隙似鹨煌胂愎桨酌字?,他舀起半勺放在唇邊呼呼,輕抿一口確定溫度適宜了便遞到她唇邊,伴隨著不緊不慢的周到聲線響起,“你太久未曾進食不宜大魚大rou,等過兩天,念頤想吃什么,我們就吃什么?!?/br> “我——” “啊,張口?!?/br> “你……” 她有點條件反射,等小勺滑進嘴里時才意識到自己話都沒說,可是也是真的餓了,幾乎是他勺子才一遞過來,她就一口吞下。 他叫她別急,微涼的指腹輕輕拭去她嘴角的米粒,她卻入定似的一眼不錯只是看著他。 須清和放下碗,在念頤還思維遲鈍的當口攬住了她,寬廣的袖襕將她包裹。過了許久,他吁出一口氣,額頭抵在她肩上。 ☆、第68章 帳中縈繞著淺淺的龍涎香,念頤吸了吸鼻子,聞到須清和身上龍涎香附著幾許松柏的清新氣味。 熟悉的味道讓人內心安穩,她身體略略松弛,卻在感受到他的重量時不自在地縮了縮肩膀。 對于突然發生的這一切,還沒有人向她解釋過。 不過念頤有自己的想法,顯而易見,就在她被皇后關起來的這幾日里,須清和化險為夷登基了,而她居然也因此而大難不死…… 佛說,花非花,霧非霧,夢境也不一定不是現實。換言之,現實可能僅僅是在一場幻夢里。念頤抬手落在須清和堅實的背脊上,手指蜷著,微微瞇眸,等不多會兒再次睜眼打量這周遭時她思緒轉得遲緩,忽而就想到了太子。 她不算是特別會矯情的那類嬌氣名門貴女,到了這個地步自然知曉成王敗寇的道理,不會做多余的事,譬如大咧咧地為太子求情。她確實是太子妃,且因為須清和的喜歡,此番不至于落得同太子和皇后一樣的下場,不過沒有能力“拯救”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也是事實。 該慶幸嗎? 念頤忽然外分茫然,今后自己該如何是好?離開皇宮,抑或盲從須清和的安排?只是,她的身份沒有人不知道的,到那時候眾口鑠金,一國之君公然同自己的嫂嫂有首尾么,這算什么事,須清和要怎樣做才堵的住悠悠眾口。 恐怕不會有法子。 她無力地往他身上倚了倚,知道自己身份實在尷尬,哪怕自知仍是清清白白的身子,也恐怕別人添油加醋隨性發散。 人生在世,名聲十足重要,自古以來便是叔嫂有別男女有別,潘。金。蓮瞧上了小叔子武松不是也沒結果么,逮著了機會就叔叔長叔叔短的,“叔叔來,奴為叔叔燙了酒……” 端的是千嬌百媚眉眼亂拋,可惜她這小叔子不吃這套,人家壓根兒不搭理她。隨后潘金蓮和西門大官人牽扯到一起去,憑借一根撐窗的棒子定下乾坤,后其謀害親夫,一條命最終交待在小叔子手上。 血濺當場,也是另外一種緣分。 念頤打了個寒噤,果不其然,叔嫂不會有好結果。 她往細處琢磨,須清和現下是皇帝了,他要是與她扯上干系,必然要受拖累的,更何況是在這才登基的時候,地位未曾穩固,四面楚歌,有那么多的事等著他去處理平息。 “我覺得…我快變成你的包袱了……”不覺把心里話說了出來,恰巧是他能聽的到的聲音。 須清和眉峰微抬,她猜想他會開口的,沒成想他保持了緘默。 愣了瞬,念頤以為是自己說中了須清和的心思,不免嘆口氣,接著道:“蘭卿,你放心,我不會讓你為難的。太子在何處?我都想好了,你帶我去,把我和他關在一起,也顯得皇上一視同仁?!?/br> 說到這里,她推開他,昧著自己心意復道:“你是皇帝了,你我畢竟是叔嫂,真要是膩歪到了一處別人背后說起來得多難聽呀,是不是?” 她自顧自都想好了,哪怕有些酸楚,可是早在與須清止成親那一日起她就在心里和須清和訣別了。 是以還能作出眉眼彎彎的模樣,打起精神換了個話題,“您給我找太醫把過脈么,我跟你說,沈氏實在是壞透了,最毒婦人心果然不錯,她竟然在我的飯食里下毒!好在我福大命大造化大,只在起初吃了一點點,”她拿手比劃,露出一個瑩潤的指甲蓋兒,“約莫只有這么些,要不然,我這會子早在陰司里和閻王老爺聊天了——” 他看著她展示的粉嫩指甲蓋,不緊不慢覆手握住,把她的指尖在手心里徐徐地摩挲,“精神恢復了么,哪里來這么些話?!?/br> 她停下羅唣,目光交匯在兩人相交的手上,把手往外抽,視線也轉移了開去,多少流露出了在與他單獨相處時時不時就冒出的不知所措,“你別這樣,即使你是天下之主,也不能…”飛快地脧他一眼,“不能對別人毛手毛腳?!?/br> 他因她的反應嘴角微揚,納罕道:“誰卻是別人,顧念頤你么?”旋即面色不變說出了令念頤吃驚非常的話,“朕與自己來日的皇后親近,難道還需經萬民的同意?!?/br> 她的眼睫抖了抖,仰眸正對上他滿面的理所當然,一句疑問上揚的“皇后?”從喉嚨口卡出來。 須臾間,念頤飛快地搖起了頭。她連想也不敢想的事,怎么從須清和嘴里說出來這樣理所當然?他說的是皇后,一國之君的妻子皇后啊,母儀天下的皇后,可她身份上的污點夠人詬病一輩子的,戳著脊梁骨能戳穿了,連留在他的身邊都是一種拖累,何談與他為妻? 這固然極好,須清和想必知曉若是叫她為妃她不會愿意,因此上,才直接提出的皇后。 他很了解她,看得出來,也是真心為她著想??墒撬雎粤怂龑λ幕刈o,她這樣的身份做勞什子的皇后呢,自己今后的人身也就那樣了,不能自私禍害了他。 她心慕的人,是站在頂端的主宰者,他理應受世人敬仰憧憬,永遠都光芒萬丈。絕不是被人在背后議論的人,成為百姓們茶余飯后的談資。 “你怎么又這樣呢?”他總是神情溫和,道出口的話卻偏生要語不驚人死不休,念頤假裝生氣,扒拉著床帳要下床,其實是給他給也自己找個臺階下,她怕自己再面對著他連自己姓甚名誰都忘記了,為兩個人好,她一定不能嫁給他的。 母親的事也是心靈深處一道傷疤,她當初嫁給太子后每每想到母親,便不止一次提醒自己以母親的事為警醒,因而強迫自己不去想須清和,努力喜歡上太子。也因為那時候須清止還是太子,她進宮是肩負著整個襄郡侯府的未來,哪怕后面這些功利性的目的在同太子的日常相處中逐漸被磨平了棱角。 “地上涼,你沒穿鞋要往哪里去?”須清和伸手拉住念頤,眉間躍上一抹不悅之色。 她輕輕掙了掙,實在不想再和他糾糾纏纏,再這么不輕不重地說下去,天黑都沒個結果出來,便把心一橫,直言道:“我往自己該去的地方去?!?/br> 須清和把她帶到這里未必無人知曉,為他好,也為全了自己的名聲,她還是離開這里,去找須清止罷。 “噢……”須清和聽清楚念頤的話,賦予意味深長的一笑。 他的眼眸漆黑烏湛,像是無底的黑洞,只是沉靜看著她便生出能將人吸入的巨大漩渦,緩緩道:“我知道你要說什么,也知道你想去哪里。念頤盡可有這些想法,朕不會干預?!?/br> 他頓了頓,手伸到她胸前整理她微亂的飄帶,上唇的弧線略顯得涼薄,“只是——你的那些想法,無需告訴我知道?!?/br> 他這樣就很有些霸道了,意思很明顯,你可以在腦海中暢想你在哪里同誰在一處,但也只能是想想。 念頤咬了咬唇,準備回嘴的,然而看見須清和沉靜的面容忽然什么也說不出口了……在心里某個角落,她亦是很想很想任性同他在一起的。哪怕未來充滿那樣多不可知的變數,即便有一日他或許會變心,喜歡上別的女子,至少她曾抓住過,也是無憾。 算了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好了,念頤聽話老實地坐回錦被里,以退為進,先讓“敵人”麻痹大意,才能迎來自己出手的大好時機。 在念頤低頭思忖她自己要走的下一步的時候,他從袖中拿出一只精巧的橢圓形瓷瓶,倒出半透明狀的液體凝在指尖,細細綿綿在她臉頰上掌摑印子處涂抹。 親自為她涂藥,眸中裹著靜水無聲的憐愛一般,目光柔軟如泉水從皮膚上流淌而過。他對她實在太好,君王之愛,仿佛沉溺其中亦是理所當然。 臉上涼沁沁的,念頤舒服得瞇起了眼睛,她倒把自己被扇了巴掌的事早拋到九霄云外去了,不想臉上至今還有印子,可見當時那老嬤嬤存了多大的歹心。不曉得皇后和太子被關在何處,他們應當還活著的,興許是被須清和軟禁起來了。 抹完藥,他對著她面頰吹了吹,輕聲慢語,語調懶懶的,卻是在囑咐,“念頤在這里住著,心要安。記得萬事有我,不用多想?!?/br> 她眼瞳轉了轉,下巴微揚仰著面假裝乖巧聽話,說道:“我知道,我不會再胡思亂想,今后什么都聽蘭卿的?!?/br> 隨后幾日她果真老老實實住在云欽殿,哪兒也不曾去。 直到這天,念頤深感自己身上的力量都回來了,就打算到外面走走,保不齊還能掃聽見些消息。 云欽殿里的人都是半個啞巴聾子,便是念頤她自己的人,海蘭喜珠幾個,最長袖善舞的喜珠也打探不到沈氏和須清止的消息。她還就不信了,大活人能活活人間蒸發了么,她只是想知道他們的結果罷了,應當不難的。 穿戴完畢,因著須清和對她沒有外在形式上任何的管束,念頤毫無障礙地出了云欽殿。 秋意更深了,上午的日頭淡淡的,她站在火紅的楓樹下仰頭張望天空,好像望見了某人的臉。 登基后須清和變了許多,過去他偶爾還會假裝笑一笑,瞧著和熙溫暖,如今卻在冷淡的皇權之路上越走越遠,似乎什么事都不能吸引他的注意,她成心在他批閱奏折的時候打攪他他也不肯施舍一個眼神。 女人家自是有些為賦新詞強說愁的秋愁,念頤在楓樹林里隨意踱著步子,林子邊上,隔著一個花臺,冷不丁聽見有兩個宮女在說話。 “……聽說了么?梅小姐又進宮了,在太后娘娘宮里請安呢,皇上也在,想來此番皇后的人選必是她無疑了?!?/br> 另一人道:“可不是,我聽見的與你差不了多少,昔日皇上不是還與梅小姐訂過親事么,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真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 “唉你小聲點——”停了停,“等國喪過去怕就要辦這事兒了,宮里也是該熱鬧熱鬧了,像現如今每日里死氣沉沉,我都快喘不上氣了?!?/br> …… 梅小姐。 梅初吟? 念頤立時想起來,這一位確實是須清和的表妹,怎么,他們要成親了? ☆、第69章 梅初吟的形容在念頤面前隱約地浮現出來,只記得她有一副婉約的容貌,五官卻模糊了,臨水照花一般,畢竟不是念頤自己相熟之人。 她抬步欲走,唇角微抿的側影現出幾分落寞。 秋風颯颯揚過來,落葉的撲撲聲卷動殘葉,花臺處灑掃的其中一個宮女越性兒有些興奮起來,拄著掃帚靠在墻壁上,嘴里跟倒花生米似的喋喋不休,“不曉得來日能不能想法子混進皇后娘娘中宮里頭當差去,不比咱們這兒掃地輕省一千一萬倍么!既有面子又有里子,油水還多,時不時的,還能見著圣上——” 她們是仗著以為此處此時無人,另一個笑得不顧形象,輕啐一口戳她腰道:“快些收起你的如意算盤,你這是發夢呢,見圣上?圣上是什么人,好給你隨意見的?需知近來乃至今后很長一段時日都要忙得不成,前日連梅姑娘幾次求見都難以得見天顏,就那還是太后娘娘的人陪著去的,試想,圣上已然太后娘娘的面子也不給,你是梅姑娘么,你有人梅氏的家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