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須清止走在前面,身量修長挺拔,冠玉一般的側面讓人一個錯眼間容易認成是須清和。 念頤心里泛起種奇怪的滋味,看著須清止的側影連眼睛都不帶眨一下,想到畢竟這是自己的夫君,是一輩子的依托,潛移默化之下都覺得他越看越順眼了,至于須清和,終會淪為年少時記憶里璀璨的煙火。 美麗,然而短暫,轉瞬即逝是它的宿命。 喜珠很快帶著幾個宮女把四角亭草草妝點一番,質樸的圓形石桌上擺上了一壺酒,兩只玉杯,挺像那么回事兒,然而只有幾盤簡單的花糕。 須清止捏起一塊放進嘴里,太子就太子,連吃東西的儀態都是分外講究的,念頤撐著下巴看著他,想起適才聽見的,不知不覺問出口道:“你生病了么,為什么要躲在書閣里吃藥呢?往常都不曾聽人說起……” 這何嘗不是他自己的疑惑之處,須清止往玉杯里斟滿酒水,吃了一口,徐徐道:“你我既為夫妻,便是同體,我知道你好奇的緊,細想想,確實也沒有隱瞞的必要?!睂⒕茲M飲了,酒水與才在水榭里飲下藥湯碰撞發生反應,他面色白了白,腹中有一絲絞痛掠過去,每回都很快。 “不是什么大毛病,”須清止又拎起酒壺給自己斟酒,“隔個幾日腹中便有不適感,別妨礙什么?!?/br> 他的輕描淡寫讓她驚訝,這世上竟有人如此慢待自己的身體,她真是聞所未聞。 念頤道:“就沒有找太醫瞧過么,方才在水榭里吃的是什么藥湯?何處來的?” 他并不注重這些,眼睛淡淡看著青灰色的天穹,“自然是找太醫瞧過了才開的藥方熬的藥,此事母后并不知曉,你不要多嘴,知道么?” “哦,不會亂說的?!彼攸c頭,總覺得漏掉了什么,只是無從說起,又道:“我看過一些書,自覺也算是略通醫理,你放心我的話,我為你切脈好不好……?” 須清止面上意態迷離,他其實沒有醉,只是吃酒的人總能給人一種半醉半醒的錯覺。倒是落落大方將腕子伸了過去。 念頤躍躍欲試,把他的袖子向上撩起,卷了四五道方停下來。 他幽幽望著她,側首道:“侯府千金小姐,怎的對醫理有興趣,我道你們鎮日只是繡花玩兒?!?/br> “可不是繡繡花種種草,我不是男兒罷了,我若是,這會子保不齊已經官至…官至……”她牛皮吹破了也說不出確切的醫官名來,確實無法想象。 經過近期的相處兩個人日常交流已經十分熟絡,像認識許久的朋友,念頤一面和須清止說著一面把指尖按在了他手腕的xue位上。 她的神情十分嚴肅,面貌卻柔軟香糯,須清止看得出神,她卻閉起眼睛似在仔細感受他的脈搏。 他心跳沒來由加快了幾分,一直都將她視作最完美的漪霜的替代品,她亦委實不辜負他的期望。非但是在外貌形態上,就連她們對承淮王的好感依稀都是共通的,他更能夠心無雜念地將顧念頤帶入陸漪霜了。 正在把脈的念頤眉尖猛地一蹙,她狐疑自己是不是診錯了,正想要落實落實再切一次脈,整個人忽然被須清止環臂抱住。 她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只覺太子氣息不穩,隱隱有香濃的酒氣味繚繞在鼻端。 須清止撫了撫念頤的背,臉埋在她肩膀上低低而溫存地道:“有時候,真好像你就是從陰司回來的漪霜,哪怕我明知你不是,”他絮絮說著,語調綿長,像在講述一個冗長而悲傷的故事,“漪霜走后我一度對任何事任何人都提不起興致,直到現在很多時候亦是如此,你還小,必定不懂得這樣的滋味。念頤……你不會離開我吧?!?/br> 真不知道是說他醉了還是意外發現太子竟有這樣孩子氣的一面,盡管他說的綿綿音調仿佛情話仿佛囈語,可是念頤知道他是又把她往陸漪霜那里代入了。 沒有人愿意成為別人的代替品,哪怕是念頤現今對太子這個名義上的夫君并沒有那么纏綿悱惻的愛戀也不會接受。 她任由他抱著,幾個瞬間母性情懷的泛濫致使念頤安撫地回抱住了須清止,口中胡亂哄道:“我們是拜過堂成過親的,我能往離開往哪里去呢?” 怕只怕人在心不在,須清止牽了牽嘴角,然而到底是滿足的。 漪霜是他的,念頤也是他的,和弟喜歡哪一個他并不十分清楚,但他喜歡的都成為了他的妻子。 少年時期的承淮王是如何的意氣風發,那時候也不會做人,諸多方面都將太子狠狠得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承淮王哪怕如今已經絲毫不能威脅到他的皇位,他仍舊對昔年諸事耿耿于懷,更是將陸漪霜的早逝算在承淮王頭上,似乎這樣才能有活下去的依托。 腹中猝的又抽痛一下,須清止眼角一抽,身體微微震動。 念頤的手滑至他腰上順手拍了拍,潛意識里分析適才切脈得到的結果。她原本還懷疑是自己本事不到位,可是結合須清止的身體反應——事實證明他確實中毒了。 下毒之人用的量并不多,這是一種潛移默化的影響,約莫是只要須清止飲酒便會與這種毒素相沖。 什么人這樣歹毒? 念頤腦海里浮現出一個人影,她直覺上就是他了,除了他大抵不會有第二個膽大包天至此的人了吧?!怪道他一直叫她等待,一直信誓旦旦,原來他早將太子的命捏在手里…… 他怎么成了這般陰毒的人呢? 她過去竟是絲毫不曾看出來,還道他是仙風道骨的文人氣韻,真叫人難堪。 亭子周遭適才被喜珠帶過來的宮人此時都自發退下去,喜珠也跑了個沒影,念頤無奈,他們這樣倒顯得她和太子怎么了似的,明明是清清白白的兩個人。 須清止逐漸放開念頤,無法否認的是,漪霜去后他隨她的離世而消失的悸動又重新回到這具本已枯竭的身體里。 他在她下巴上吮了兩口,鼻息咻咻,還要繼續。念頤沒料到他突然這樣,拿手遮擋開了,只是這是一樁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的事,她心里也明白,見太子面色轉冷,就解釋道:“這是在外面,我不想……” 須清止面色恢復成日常的淡然狀態,他也不是一定要把她如何,只是方才一時情急罷了。 到了嘴邊的rou,反正都是他的了,就再養一養便是。 書閣中還有諸多要事需要處理,太子監國更是繁忙,偷得這浮生半日閑,他起身摸摸念頤的腦袋,便又回去了。 她看著他離開的背影怔愣出神,想到他身體里的毒素又是一陣發涼。 太子若是一命嗚呼了,她不就成了個寡婦么,還有克夫的嫌疑……只是須清止,他看重的到底是什么,約莫不是他自己的生命吧,歷朝歷代任何一個皇位繼承人相較于他來都要警醒的多。 或許正如他自己所說,心愛之人撒手人寰,他早在她離開他的那一剎那隨她而去了,再也無法對人世間任何事物產生由衷的興趣。 須清止將自己看作一個過客,凡事不甚在意,這并不代表念頤要和他一樣。她總覺得自己不會猜錯,謀害太子的不是須清和基本上不會有旁人了,便不是他,也同他脫不開關系。 須清和是個裝殘廢都能裝這么些年的人,足見城府之深沉,手腕之狠辣,他就不想想害死了太子,日后要她如何做人?說到底仍是自私殘損的嘴臉,他根本不為她想。 不過而今當務之急,念頤知道自己最好是能見須清和一面,若是能請他高抬貴手放過太子,那真是再好不過了。 權利的中央是漩渦,愈是靠近愈是受傷,她寧愿他做個快活自在的閑散王爺,也不要看他殫盡竭慮成日謀算這個計較那個。腿上的“殘疾”是最好的屏障,他本可以安然無憂生活下去。 事實呢? 誰也左右不了任何人。 ******** 最近天氣就不曾放晴過,不過在炎炎夏日下雨是降暑利器,每當雨后人們才能感受到久違的涼意。 齊嬤嬤奉命回襄郡侯府取太子妃在娘家的一些物件兒,她果真先是坐轎子去了襄郡侯府,沒有多時便出來,然而轎子沒有抬往皇宮,卻一路故意歪歪繞繞,最后抬進了承淮王府。 路上濕答答的,鞋子踩在上面一串兒的“噠噠噠”聲,齊嬤嬤下轎子往朝暮園的書房去時雨又嘩啦啦傾盆而下,仿佛帶著毀天滅地的氣勢。 須清和靜靜立在廊廡下,雨簾密布,大雨沖刷不休,他攤開手掌接了些雨水,可是很快水流便從指縫間流走。 今天是念頤嫁給太子后的第二十個白日,他每一日都在計算著,這二十天是他沒見到她的日子,亦是他每每到了入夜時分心慌失措的日子。 一旦習慣了將一切玩弄于鼓掌的滋味,便很難再去體會這世上有一樁事,有一個人,她的一舉一動牽動你每一個靈魂。一日不見,何止三秋。 須清和在宮中有足夠多的內線,哪怕是太子的東宮里也安插諸多人手,是以每一日都會有關于太子妃的消息插上翅膀似的轉到他手里。 起初他甚是篤悠,念頤同太子大婚當日果然不曾行周公之禮,原因他明白,太子更明白——須清止不會碰陸漪霜之外任何女人。 念頤和太子的生活除了每天晚上說幾句話的交集,應當不會有更多了,是的,是他預料錯了。高估了須清止,也低估了念頤。又或者他不曾料到他們會那么容易便熟絡起來。 只要聽到她冒著日頭去給須清止送吃食送各種糕點瓜果,他就恨不得重回到作下決定默認她嫁與太子那一日。一定會有法子的,當時只要想想,再想想,也許會有的…… 再后來,他聽到了更多讓他難以忍受的事情,不單是行為上的,而是他已然能夠從只言片語的匯報里猜測出他們實際的關系究竟如何,更有些須清止對念頤不規矩的消息傳回來。 哪怕念頤每一回都避開了,可是誰能確保今后。 現下解決太子成了當務之急最要緊一樁事,他等不了了,麒山王那一招奏效太慢,猶如養蠱,過去可以等待,如今卻不能夠了。 古往今來成王敗寇,如今皇帝生命岌岌可危,一旦須清止御極升上皇帝之位,他第一二個解決的就是他和麒山王,不是殺也是終生圈禁,一世無法翻身。 雜亂的腳步聲夾雜在雨水聲中,打亂了須清和的思緒,他抬眸望過去,見是放在念頤身邊的齊嬤嬤過來了。 侍女放下傘退下去,齊嬤嬤整了整儀容,對著承淮王行禮,須清和走在齊嬤嬤跟前擺好的椅子上坐下,語聲清淡寡傲,“這個時候,你怎生回來了?” 齊嬤嬤從袖中取出一封信遞給王爺,恭敬道:“回殿下話,這是宮中太子妃顧氏交給奴婢轉托于您的書信?!?/br> 須清和睇了信封一眼,眸中掠過一絲幽光。 清淡到毫無任何紋飾的信封,確實是念頤的手筆,他接過來抽出信紙細看,結果無非也就三四行字罷了,大意卻是—— 他意外地挑了挑眉,抬眸道:“沒弄錯么,她說要見我?” 齊嬤嬤忙接口道:“奴婢不敢編造謊言,若有一句不實,天打雷劈。況且這信是太子妃親自寫好裝進信封密封起來,全程都不假他人之手?!?/br> 須清和淡淡地“哦”了一下,指尖在信封的邊角無意識地摩挲,看齊嬤嬤一眼,“你鎮日在太子妃身邊,可曾發現太子同她有何不妥之處么?!?/br> 齊嬤嬤面上現出為難之色,有些情景她確實見到過,太子妃如今同太子早已不是新婚時候陌路人的相處模式,再這么發展下去,他們王爺可就真一丁點機會也沒有了。太子妃對太子是真好,照顧得體貼有加,太子也不再往漪人殿去,二人可說是“琴瑟和鳴”,就差沒有洞房之實。 “回王爺,并沒有太多不妥當之處?!饼R嬤嬤是人精一樣的人,她自然知道自己要是把知道的那些都一股腦兒說出來,惹惱了殿下,那今日保不齊連皇宮都回不了,就要死在這里了。 雷聲轟隆隆炸響,須清和眸光微微沉下去,側面的輪廓看上去隱約有幾分落寞,他調開視線望著漏了水的天幕,問話的聲音幾乎低不可聞,“沒有太多不妥當之處,那么另幾樣不妥之處是什么?” 齊嬤嬤心知自己不舉例說個幾樣,王爺也不會饒過自己,且王爺素來陰晴不定,說假話被發現那就真活不成了,便一頭推敲著一頭道:“太子妃近來似乎極愛搗鼓藥膳,說是對身體有妙不可言的好處,起初太子不太肯吃,不過這兩日已經算是接受了。還有,晚上入睡前太子妃與太子會在床上…談天說地,倒是沒有做別的……” 她列舉了幾個例子,每一個都叫須清和越發沉默。齊嬤嬤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畢竟王爺還不曾說她可以走了,正在為難,想詢問王爺究竟答不答應太子妃的邀約,就見方元從走廊另一頭走來。 方元知道事情大體經過,站在邊上喚了句殿下,須清和掃了他一眼,招招手示意他過來。方元便略彎腰過去,聽見王爺言簡意賅的吩咐,不禁傻眼。 “還愣著做什么,我再見到你的時候相信你已經找出來了?!表毲搴蛿n了攏袖襕,示意他退下。 方元也是個利索人,既然是王爺的決定,他沒什么可置喙的,便直接離開了。齊嬤嬤再次陷入僵局里,心道自己還要再尷尬一會子,驀地卻聽見王爺道:“回去同她說,后日午時,棠梨苑?!?/br> 齊嬤嬤干脆地應了聲“是”,回去的路上卻不大想的明白。她眼睛看到的是太子妃同太子越相處越融洽,可太子妃又是為什么要主動約見他們王爺?舊情復燃么?這邏輯不對啊…… 回去后齊嬤嬤便將須清和的話原封不動轉述給了念頤,念頤聽見地點是棠梨苑心中有絲觸動。 原來舊時景致到現今的意義只是在無聲無息地傳達,回不去了。 她以為這會是他們最后一次見面,原來不是。 ***** 雨又下了一整夜,念頤早起坐在梳妝臺前由宮人梳頭,窗外雨聲滴答滴答,她往外看,須清止正打窗前經過。 他留意到她的目光,停下腳步唇角噙上笑意,將支摘窗一推,上上下下打量她一通,眉心卻漸至皺起,道:“外頭下雨,你怎么穿了這一身,要出去不成?” 念頤抿嘴笑了笑,“等用完午膳我就出去走動走動,成日懶在屋里,已然越長越胖了?!?/br> 須清止在外說不胖,過了一會兒走將進來,他仿佛興致極高,要為她畫眉。從妝奩里挑出螺子黛,挑起她的面頰熟練地輕掃起來。 念頤今日卻明顯顯得心不在焉的,往常須清止也不是話多的人,只是他今兒說了三四句,她一句也接不上來,兩眼渙散著無神,竟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的態度叫他極不高興,太子從小就也沒有捧人的習慣,念頤一再出神忽視他,他也就拂袖出去了。 他這一走,念頤反倒回過神來,光見到螺子黛橫尸躺在那里,卻不見太子。海蘭道:“您別找了,太子殿下近來繁忙,已經出去了?!?/br> 念頤全然沒意識到是自己先不理人在先的,低頭隨意抹了抹唇脂,喜珠幾人在一旁看得明明白白,姑娘無論嘴上怎么嘴硬,從過去,到現在,心底深處喜歡的人是不會改變的。驀然就要見面了,想來她的心情很是復雜吧。 今日是與承淮王相約的日子,地點定在棠梨苑。那一處等閑無人過去,只有看門的,卻也是懶散之輩,倒是不擔心叫人發現。 她們唯一憂心的只有來赴約的承淮王,有時候她們的心情同樣一言難盡,就好像人不能輕易否定過去一樣,存在即合理,何況承淮王并不是等閑的庸碌之人,頂頂要緊一宗兒,姑娘心里有他。 只是,這一回姑娘瞞著不告訴一定要見面的理由,著實叫人捏一把汗。 念頤沒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她們,心里卻不是沒有方向,她不是找須清和談情說愛的,何況宮闈之中私自相見是冒了大風險的,若是叫人發現……罷了,她約莫還從不曾這樣倒霉過,想來只要小心翼翼的,把要做的事情解決了,大約就好了。 到得中午,用完了午膳念頤這天也不去水榭書閣里給太子獻殷勤了,太子反正自有禾茹會體貼周到噓寒問暖,說起來,她現在懷疑禾茹給須清止吃的湯藥是有問題的。 自打上一回念頤就對須清止身體毒癥這一事上了心,她雖說是個半吊子,卻是個有點兒小能耐的半吊子,清熱解毒還是能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