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男人自古三妻四妾,再尋常不過,她的意思是太子妃才進門,即便那些是過去就蓄養的,如今也該就此遣散,起碼過了半年再招惹別的女子,方是對她們姑娘的尊重,也是夫妻友好相處的開始。 過了這大半年,喜珠和采菊都把自家姑娘同承淮王的一段忘得差不多了,也都認為姑娘早就放下那檔子事。海蘭卻不同,她一點兒不擔憂太子會對她們姑娘不重視,反而怕姑娘她自己沒放下承淮王,三心兩意,最終與夫君日常相處不走心。 頻頻惹得太子不快,最后吃苦頭的還是姑娘自己,承淮王能做什么?真為姑娘好,便不該再來招惹,這也是叫人憂心的地方。 嘆了口氣,海蘭想到這是在宮里不比侯府說話方便,隔墻有耳也是有的,便要出言阻止喜珠繼續說下去。只是才欲開口,眼角姑娘站著的方位忽然有一簇火光閃爍起來,喜珠采菊也是立時看到,三人都唬了一跳,忙一同圍過去! 火舌舔上來,紙屑在空中飛舞,落地零落成guntang紅艷的灰燼。 海蘭拿住念頤的手仔細看了看,見沒有傷處才問道:“這是把什么燒了?”她實在想不出姑娘在才進宮不足一日的時辰里發生了什么,她有什么可燒毀的東西?不聲不響就燒了,也不怕一個弄不好把這宮殿變作個火場,交由她來做不好么,莫非連自己也要被瞞著……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念頤的確不想告訴海蘭齊嬤嬤是須清和的人這事,她燒了他給她的信就是比過往任何一次都更下定決心,至于齊嬤嬤,過段時間也會想法子把她弄出去。 念頤是有主見的人,從小她便一直在試圖自己拿主意,無奈父兄使勁渾身解數無法辦招致他們喜歡,如今獲悉真相她才知道自己的無知。她的身份足以成為“父親”的眼中刺,不論他是受老太太脅迫還是什么旁的原因,至少他“保護”了她,給了她二房小姐的身份平安長大。 還有哥哥,即便不是同父同母的兄長了,他在念頤心目中的地位卻不會改動。 他說的對,她進了宮自此代表的是整個襄郡侯府,不能從她這里出岔子讓顧家為難。何況須清和還不知曉她的身世,倒不若就這么斷了的好,她在他心中仍是從前的印象,兩不相侵。 就怕哪一日他知道了她的出身,免不得要鄙夷的…… 其實,真那樣的話,或許也很好。 念頤恍惚地彎了彎嘴角,反握住海蘭的手解釋道:“我方才見墻上一幅小畫畫得極好,想取下來瞅兩眼,結果沒注意到燭臺也在這里,一個不慎就燒毀了,不是什么大事,叫人進來收拾收拾,別鬧大?!?/br> 海蘭喜珠幾個面面相覷,采菊開門喚宮人進來清掃。 門開了,一行穿著一色服飾的宮女無聲無息進來,先是屈膝行禮,爾后就被指派著整理地面。念頤透過屏風的邊角一直看到門口,外面的喧囂熱鬧聲隱約飄進新房里,想來是一片觥籌交錯的景象。 清掃畢,已近戌時,念頤隨意用了幾塊小點心,之后就坐在床畔等待太子回來。 雖然他叫她不必等他,但是怎么能知道這不是人家的客套話呢?她想表現的好一點,想在東宮地位穩固,須清止是唯一的門路。 只有太子喜歡她了,才會對她好,她身后的襄郡侯府方能更好,這些都是須清和給不了的。他們再有交集,只會成為對方的負擔。 海蘭喜珠采菊三個商量了,決定今夜是喜珠守夜。喜珠陪著念頤說了會子話,自己先倒呵氣連天,便瞇著眼睛到外殿榻上躺著去了。 燭光搖曳,念頤獨自在梳妝臺前坐下,拆開發髻和頭飾,對鏡照了照,仿佛能在銅鏡中看見年輕時候的母親。她想象不出當年母親的真實想法,因為既然已經同二老爺成親,生下了哥哥,是不是說明已經愛上二老爺了,那做什么還要再與“大伯”有牽扯呢? 他們沒有牽扯,就不會有她了。 念頤近來甚至懷疑起母親的真正死因,偏就這么巧合,生她的時候難產失血過多去世了么?這叫她打小起就認定爹爹和哥哥是因這個才不喜歡自己,如今再回過來琢磨,反倒會對母親的死亡有新的認識。 這不單是世家大族的事,便是一個平凡的小山坳里,女人的貞潔也是頂重要的。她的母親同一家之中兄弟兩個都有牽扯,家中長輩怎么能容忍?哪里管她是被迫的抑或何種原因,給她個體面死得其所,似乎已經是最好的結局。 念頤越想越心涼,試想外人哪里清楚你身上的故事,而且即便是哥哥顧之衡對自己的親生母親都不諒解,以至遷怒于她十數年,何談顧家長輩?保不齊,母親的死就是老太太等人一手安排的。 不能再順著這個思路想下去了,最底層的真相她不敢觸及,失魂似的坐回床畔,念頤不禁覺得母親懷自己的時候已經做好隨時離開的準備。明知會死,她當時是什么樣的心境,她后悔有她么……? 混沌地想著,不知不覺就側著躺了下去,閉著眼睛也滿面愁容。 還是這么小的年紀,眉目間卻沾染上上一輩的悲傷,屋內極靜極謐,東宮任何一處的繁華浮躁也不能侵入,念頤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屋里的冰塊消融殆盡,氣溫逐漸攀升上來,她熱,伸手扯了扯領口,露出一塊凝白微微泛紅的皮膚,翻了個身朝里睡,上空卻突然有一陣一陣風拂下來,不急不緩,仿佛是海蘭在幫她打扇。 可是是海蘭么?她今晚不值夜,喜珠更不會了,這是個毛手毛腳的懶丫頭,而采菊,可能性也不大。 念頤睜開惺忪的眼睛,抬起右手揉了揉,手放回自己腰際,忽的注意到一只垂須掛香包的折扇在頭頂搖動,她心跳一滯,余光里仔細辨認這人的手,再看那只熟悉的香包,腦海里頓時噼里啪啦炸開來。 須清和——! 他怎么陰魂不散,又是如何沒聲沒息進來的,喜珠是睡死過去了么?念頤不知怎么應對,慌亂之中只好假寐又閉起了眼睛,祈禱須清和快點離開,她和他無話可說,不論說什么,多一句都是錯。 仍舊有徐徐的風拂在面頰上,念頤一動不動,憋著氣,連呼吸都快停止了。 她是這樣緊張,鬧得一腦門子的汗。須清和“啪”地收起折扇,低頭別在腰間,抬眸時緩緩地道:“從前,有一個人很愚蠢又很自私,除此外,他還有愛占便宜的壞毛病。凡是他喜歡的東西,總是想盡辦法把它弄到手,甚至是去偷?!?/br> 他的聲音很輕很低柔,啞啞的,像是大人哄孩子入眠前的催眠,羽毛一樣伸出觸角撩撥著她,“有一次,這個人看中了一家人家大門上掛的鈴鐺。這只門的鈴鐺制作得十分精致,好看,聲音也十分響亮?!?/br> “他想,怎么樣才能弄到手呢……” 須清和沉沉說著,指尖扣在了念頤的肩膀上,漸次游弋而上,捂住了她的耳朵。他的呼吸就落在她肩窩,囈語一般地道:“最后他決定,把她偷走?!?/br> 念頤再也裝不下去,這是“掩耳盜鈴”的故事,他是提醒她他已經知道她在裝睡了—— “醒了么,還熱不熱?”見她睜眼,他的表情一下子和熙下來,這么近的看著她是久違的親近,他攬住她的肩膀松松環住,唇畔溢出一抹遲到的弧度,襯著漫天喜紅的新房背景,似乎他就是新郎。 蠟燭“噼啪”一聲,念頤心弦緊繃,把唇咬得青白。 她不能直白地推拒他,愈是推拒恐怕只會愈是激起他挑釁的心理。心念頻轉,她不去看他的眼睛,只是別過視線寡然地道:“承淮王要害死我么,之前都已經說好了,我們不必再有牽扯。你這般待我,就不怕我告訴太子嗎?!?/br> “告訴…太子?” ☆、第51章 須清和像是聽到了極好笑的笑話,床帳震了震,抱胸倚靠在床欄上道:“你可以去,我就在這里看著你去,絕不阻攔?!?/br> 他身條筆直,半邊側頰在燭火的光暈下緩緩浮動,漆黑的眼眸里仿佛橫著一星流光,念頤忽然就有物是人非之感,他還是當初的他,她卻不再只是她了。 “你以為我不敢么?” 她跳下床,走到床踏前,所以動作都像是賭氣,絳紅的廣袖落拓地垂下去,抬手往窗外花花繞繞的世界指,道:“倘或我現下叫了人來,你不知道別人要怎么想你?橫豎將來太子是要即位的,你雖是王爺,但終究……”語氣一變,“我并沒有為你著想,只是希望殿下看清楚形勢,不要再任性胡為?!?/br> 須清和瞇了瞇眸子,眼中的光簇熄滅似的缺了泰半的神氣,口吻卻依舊不急不躁,微笑道:“念頤是以為自己看得清楚形勢,這是在教育我么。你若果真叫了人來,而我在這里,究竟是誰比較吃虧,太子妃名譽何在?” 他大約就是吃定她這點了吧!這樣肆無忌憚,真叫她難堪。 念頤忿忿地垂下手,霍霍走向床邊一屁股坐下,沒好氣道:“你究竟是做什么來,祝我同你皇兄夫妻同心百年好合白頭到老么?如果是,我收下了,殿下還是請回吧!” 說完扭過臉,眼睛看著空氣里漆黑混沌的角落,下巴卻一重,叫須清和捏住了,他不知怎么回事竟是欺身過來,強硬地掰著下巴讓她抬頭看他。 “祝福你們百年好合,這是你的心里話?”約莫是適才的話戳中了他,他臉上隱隱罩著惱怒的氣焰,那點笑意疏淡的模樣一掃而空,像是變了個人,“你想我走,我偏不叫你稱心如意。你想同太子恩恩愛愛,卻曉得人家是如何想的么?” 念頤瞪著眼睛,五指握緊和他相望,因為太用力,指骨都是青白色的。正待開口,他卻自發松開了手,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嘴唇忽而被重重壓住,他扣住她的背讓她退無可退,親了上去—— 這個吻沒有深入,甚至有些惡狠狠的挑釁意味。 她已經傻眼了,全然不會動了,他在她兩瓣粉唇姣好的弧線上微微描摹一圈,喘著低低的粗氣讓自己停下來,末了輕咬一口下唇,道:“我今日來是想告訴你,我不會放棄。至于太子,他心中唯有陸漪霜一個人,你們家什么想頭我都知道,只怕是要失望了?!?/br> 他口氣真大,合著已經一廂情愿蓋棺定論太子是不會喜歡她了。念頤覺得十分晦氣,出師未捷,在他面前毫無招架之力,她的思想掙扎都像是徒勞,冥冥中有股力量將她往母親當年的老路上拖拽。 思及母親的命運,她身體一顫,儼然身處于大冬日里似的,有一同冰水迎頭而下,皮膚都站站起了栗。 內心深處有多么愛慕他,現實里就有多么害怕與之靠近,她不能聞見他的氣息,也不能長時間與他對望,看的久了,自己都不能控制自己的眼神,不確定是不是仍舊在瞪著他,抑或流露出了別的情愫。 須清和挑起一邊唇角,壞壞的,痞痞的,那道上揚的弧度霎那間慌了她心神。 沒法兒,念頤只得暫時閉上眼睛調節情緒,她其實很害怕,瑟瑟發抖,總覺得有人會突然破門而入,禁不住幻想自己身敗名裂的畫面,唯恐自己抑制不住情感回應了須清和。 很古怪不是么?沒有見到他的大半年她的心境都是平和安穩的,早已經想好了再次見到他說什么話,擺出怎樣的態度,臉上的表情又該如何。 她以為自己可以游刃有余,以為自己沒有自己以為的那么喜歡他。然而現實狠狠打了臉,他出現的那一刻,她辛苦筑起的心墻就坍塌了,轟隆隆劇烈的響動,整個世界都在耳鳴。 她這樣委實叫他心疼,須清和唇際的笑弧不覺又淡下去,像湖面上一圈一圈消弭的漣漪。 他早在外面做了布置,一旦有人來他會知道,故此不慌不忙,略躊躇后伸臂攬住了她單薄的肩頭,少頃,臂彎用力,把她按在了自己左心房的位置。 “你什么也不必做,也不必感到為難?!贝笫衷谒臣股蠝睾偷匕矒?,下巴抵在她頭頂心,等閑須清和極少有話多的時候,此時卻絮絮道:“不是叫你等我么,我說過的話一定會做到,你只需在這個位置上,太子做什么都不要管他。記住,他不喜歡你,他心里只有陸漪霜,無論待你如何,不要被他騙了?!?/br> 念頤木木地僵在他懷里,不想說話,無話可說,不肯作出任何反應,他倒十分坦然,俯身遷就她坐著的高度,微涼的唇印蓋在她眉心,輾轉幾下,順著臉頰流連至唇角。 她的臉騰的燒紅了,靜電一般往后退,視線對上,他眸中仿佛掠過一絲受傷的情緒……念頤頓住,想解釋,話到舌尖又硬生生吞咽回去。 須清和眼瞼微垂,唇瓣再次覆了過去,在她嘴角啄了啄,突而極緩慢地親吻她的下巴,又沿著下巴,把吻落在她的脖子上。 念頤渾身顫栗,他的吻卻越來越往下,在她領口微敞的所在延綿。 就在她覺得自己要阻止他的時候,須清和自發停了下來,他的眼睛都是紅的,看她的眼神和過去不盡相同,分明是多了什么。念頤一時沒明白那是男人的情。欲,他呼吸聲沉重,再次把她攬住卻什么也沒有做,闔眼冷靜了半盞茶左右的光景,覺得沒有那么強烈了,才吁出一口氣,緩緩松開了她。 “你方才,是不是——”念頤一貫有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氣勢,此時話才開了個頭卻無以為繼,抿抿唇調開視線,少頃,啟唇道:“你也不小了,該是時候…成親了,我聽說,前番你母妃親自為你張羅婚事,怎么后來就沒有動靜了呢?” “你要說的只有這個么,”他面色冷淡下來,薄唇扯了扯,“這么好奇我的婚事,真的想知道?” 春日的時候念頤在家中確實有意無意聽底下人叨咕起承淮王的親事,說是孝珍貴妃在世家女里面為王爺選妃,很快便要定下人選的。 她那時候心態是泯然的,只是覺得麻木,隱約也能知道似這般的消息千方百計也是要入她的耳朵的,必然是家中人成心安排給她知道,好叫她徹底斷了念想。特別是哥哥,他從來就不相信她能把承淮王忘記,看她的眼神時常帶著警示。 這些都不重要了,念頤略略而笑,面上浮起柔和的笑靨,抬手整了整他的衣襟,道:“你老這樣不成的,到了年紀,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常理,不可違背。孝珍貴妃是你母妃,沒有害自己兒子的娘,她一定會為你挑選到一個可心的,配的上你的王妃?!?/br> “等你成了親,過段時日再想到我,就會后悔現今的偏愛,”她都快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了,嘴唇上下翻動,嬌嫩的顏色,像清晨的花骨朵兒,“原先還想繼續瞞著你,可是如今想想也沒有必要了?!?/br> 她不顧他逐漸轉冷的面色,兀自繼續說道:“我之前一直在瞞著你,沒有告訴你我的身世?!?/br> 她以為自己這話一說出來,能勾起須清和的大反應,沒成想他除了臉色不善外并不見其他不妥,吞吞口水,為了斷絕他們的關系,她便硬著頭皮接下去道:“我那時候處心積慮,為了,高攀你,知道自己的出身配不上你,所以每回同你相處時明面上不樂意,心下卻十分高興?!?/br> “你的身世么?”須清和歪著頭,束發的紫金冠微微發亮。 念頤是真的下了狠心,即便察覺到他的語氣里并沒有好奇也忽略了,臉色發白,聲如蚊訥地道:“我的父親不是現今的父親,我是母親,母親與……” “行了,”他大袖一揮,背過身道:“你是怎樣的出身同我有何干系,我不在意?!奔热浑y以啟齒,何必為了遠離他強迫自己說出身世?她有病么,單只為趕他走么,以為他會在意身份這樣虛無的東西? 未免也太小覷他對她的感情,便是現今的她又多一重身份,他也照舊不放眼里。 世人從來如此,拜高踩低,跟紅頂白,一旦他日或可手握重權,誰還敢放肆么,這世道,素來是當權者主宰生殺。在位者說是什么,才能是什么。 “你果真不想知道?”她還看不清,低著頭碎碎念著,“你應該要知道的,現在不知道,以后也會知道,與其從別人那里聽說,我更愿意自己告訴你,好聚好散,今后都不要有牽扯了,我覺得很好?!?/br> 窗扉倏地被人叩擊數下,須清和回身看了念頤一眼,她也抬頭看他,面上惘惘的。 “他回來了?!彼o靜說道,不待她有所反應,踅身大步而出。 ☆、第52章 室內又回歸一片沉寂,靜得可以聽見很輕地蛙鳴聲,燭臺上龍鳳燭燃去了半截,火光幽然。 適才須清和的出現猶如一個夢境,仿佛只是她醒來后產生的幻覺,念頤摸了摸嘴唇,面上一呆,確認自己十分清醒。 她坐回床畔,腦袋里盤根錯節理不出頭緒,兩眼警惕地望向屏風,好像生怕太子突然從后面走出來。 須清和說太子要回來了,她怎么可能不緊張?不管她喜歡不喜歡須清和,做下了怎樣的決定,終歸一下子并不能接受自己與須清止有任何親近舉動,還是希望能慢一點,細水長流方能長久,也顯得不刻意,于人于己都好。 但愿正如須清和所預料那般,太子忘不了陸漪霜,今晚并不會對她如何。否則才和須清和見了面,他…… 總之,她心理上一時平復不了。 外殿傳來腳步聲,念頤虎軀一震,伸長了脖子往外看,不想過來的人卻是喜珠。 喜珠一副沒睡醒的模樣,揉著眼睛邊走邊左看右看,問道:“果然是我聽錯了么?剛兒似乎聽見這里有人說話,我還道是太子殿下回來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