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三姐道，“這幾年，我一見到她就想到我的私房，那丫頭跟個妖怪一樣?！?/br>
    凌騰道，“輸便輸了，哪怕心疼些許銀兩，但，已經輸了。就該咬牙也要裝出風度來，何苦因一些輸掉的銀兩疏遠了親戚情分。你這樣，無非是輸得更徹底而已?！?/br>
    凌三姐白眼道，“聽不懂聽不懂！我可沒你那咬牙裝風度的本事！”

    凌三姐捏緊筷子道，“反正，這回我一定得把我的私房銀子要回來！”

    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凌騰索性不再費吐沫。

    凌老太太的壽辰轉眼就到。

    其實，凌老太太的生辰已經過了幾天。因著趙勇與凌大舅一個在衛所一個在衙門，故此挪到休沐日，就為了一家子團聚，熱熱鬧鬧的吃頓飯。

    趙家一家子一到，屋內更是格外的熱鬧了。

    大家熱鬧鬧的相互見過。

    趙長寧一來就道，“姐，我去找騰表兄了?！彼騺聿幌矚g湊女孩子堆兒。

    趙長卿笑，“去吧?！?/br>
    不待趙長寧過去，凌騰已經過來了，笑道，“好些天沒見meimei了?！?/br>
    趙長卿梳的垂鬟分肖髻，發間別了一支紗堆的海棠花，襯著她身上海棠色的裙襖，花朵一樣的臉上，一雙眼睛靈動無比，仿佛能說出話來。邊城的女孩子大都個子高挑，趙長卿已經有些小小少女的感覺。

    凌騰心說，若是我，我也喜歡這樣秀麗聰明的meimei。

    “是啊，蓉姐兒常在家里念叨表兄呢?！壁w長卿招呼趙蓉到跟前，笑道，“表兄知不知道，我家蓉姐兒現在就會做詩了。我想著，表兄素喜有文才之人，蓉姐兒天資出眾，連我家里的先生都說她天資百年不得一見呢。表兄是有學問的人，不如跟蓉姐兒說話話兒，看她學問可好？”

    趙蓉原本便想尋機與凌騰多說幾句話，不想卻是趙長卿推她出來。趙蓉倒也鎮定，笑道，“不過是隨口胡謅幾句，胡亂認得幾個字，哪里敢自稱有學問呢？”她微身一福，大方笑道，“時久未見，表兄好?！?/br>
    趙蓉實在想展現一番自己的美麗與風情，奈何她如今的年紀模樣同這兩者皆搭不上邊兒，再怎么打扮，依舊是一個漂亮娃娃而已。凌騰將視線自趙蓉身上移開，笑著望向趙長卿，“聽蓉meimei小大人似的說話，倒叫我想到meimei小時候?！?/br>
    趙長卿笑，“表兄也只大我兩歲，我小大人兒的時候，難道表兄不是小大人兒？”

    “仗著年長兩歲，充大人唄?！绷栩v笑，“meimei可有空，我想單獨跟meimei說兩句話?！?/br>
    趙蓉心里憋氣，作天真無邪狀，“表兄什么事要單獨跟jiejie說，難道我們不能聽嗎？”

    凌大姐已經十五歲，正經的窈窕淑女，聞言笑，“他們兩個一見面就是詩啊畫啊，等閑人聽不懂。蓉meimei，過來給你吃點心，好吃的很?！?/br>
    趙長寧見兄姐有話要說，倒是很懂事的沒鬧。

    趙長卿與凌騰去了書房。

    凌太爺的書房，能隨意進的人，除了凌騰，也就是趙長卿了。

    時間不多，凌騰并不是個拖沓的人，他溫聲道，“一家子好久沒這樣聚過了，祖父母一年比一年老去，這樣歡喜的日子，實在太難得了?！变亯|了一句，凌騰方道，“我對meimei有事相求?！?/br>
    只聽這幾句話，就知道將來凌騰平步青云不是沒有道理的。

    趙長卿知他要說什么，微微挑眉道，“表兄不應來跟我說，我之于表兄，不過是個外人而已?！?/br>
    “meimei卻是個明白人。有事，不與明白人商量，跟糊涂人更是說不清了?！绷栩v苦笑，“卿meimei，我已將琴帶來，馬上便可重回meimei之手?！?/br>
    趙長卿杏眼圓睜，“這是何意？莫不是叫我偷偷摸摸的帶回去？那不行，本來就是我的東西，我拿也是光明正大的拿?！?/br>
    凌 騰看她要強的模樣，心下非但不怒，反覺好笑，聲音不由自主軟了三分，他道，“如何是叫meimei偷摸著帶回去？meimei放心，我是不會叫meimei受委屈的。只是今天是祖 母的壽辰，若因著些許小事鬧得一家子不痛快，哪怕meimei勝了，不過慘勝而已。到底叫老人家傷心。何況，還有兩家的情分。本是親戚，縱使有事，私下悄不聲的解 決便好，很不必鬧的沸沸揚揚。meimei說，是不是這個理？”

    趙長卿心道，她一個二世為人的聰明些也就罷了。凌騰這小子，天資真是叫人嫉妒。

    趙 長卿不動聲色，只管道，“騰表兄若有好法子，只管跟我說。我不是想鬧得闔府不寧的性子，不過，二舅母與三表姐的為人想必表兄也是知道的，天底下的好事，不 是哪家獨占的。我有我的理，我要也只要自己的東西?！彼⒎遣恢v理的性子，但，也絕不再好欺。哪怕凌二太太凌三姐一對大小潑婦。趙長卿既然敢來，就不懼她 們。

    “meimei只管放心。祖父的琴是祖上傳下來的，那琴不錯，怎么也值個三百兩。圍棋是正宗的云子，也值上百兩?！绷栩v笑容不變，溫 聲道，“我不是頭一天知道那兩件東西的價值，跟meimei說這個，不是說meimei占了便宜。這幾年，咱們兄妹相處，我知道meimei是個能安下心念書的人。祖父這里的書， 除了我，也只給meimei看?！?/br>
    “我姐不一樣，她學琴棋書畫，無非是為了炫耀而已。這幾年，跟著家里的先生，樣樣都學，樣樣尋常?！绷栩v道，“這樣好的東西，給了meimei，才不算糟蹋?！?/br>
    趙長卿道，“物華珍寶，有德者居之。我雖不敢稱有德者，不過，東西在我手里也不算委屈?！?/br>
    凌騰溫聲道，“如此，不知能否勞煩meimei與我一并在祖父面前說清楚此事?！?/br>
    原來，凌騰是這樣想的。趙長卿思量片刻，道，“叫祖父做個中間人撕扯清，倒也不錯。只是表兄瞞著二舅母這樣做，豈不是要被二舅母責怪？”話一出口，趙長卿就后悔了，管他凌騰是死是活，反正不叫她吃虧便好。

    果然，凌騰一笑，“meimei擔心我？”

    趙長卿恨不能自抽耳光，道，“你就權當沒聽見吧?！?/br>
    凌騰笑，“已是聽到了，如何能自欺欺人呢？”

    見趙長卿臉上似有不悅，凌騰見好就收，不再多說，道，“我去請了祖父來，meimei稍等片刻?！?/br>
    趙長卿頜首。

    ☆、第53章

    凌騰的確是有著一流的口才與手腕。

    他的目光遠比其母姐要長遠許多,凌騰清楚的知道，親戚情分比十幾兩銀子更重要。

    何況,凌三姐本應吃個教訓。

    凌太爺向來對這個孫子寵愛有加,趙長卿在書房等待片刻，凌騰便將凌太爺請了過來。

    凌太爺笑呵呵地，“什么事要跟我說,還這樣神神秘秘的？”他也向來喜歡趙長卿,見趙長卿也在，不禁笑道，“你們兄妹兩個倒是親近?！?/br>
    凌騰請祖父上坐了，笑道,“正是有件不大不小的事,要跟祖父說，還得求祖父做個仲裁才好?！?/br>
    凌太爺心情正好，笑，“莫不是兄妹兩個吵嘴了？這不必問，定是騰哥兒你的不是，你較卿丫頭大，該讓著meimei?！?/br>
    凌騰笑，“祖父借給我的琴，我拿回來了?！?/br>
    凌太爺問，“你不用了嗎？”

    凌騰道，“想跟祖父說的事，正是跟琴有關?！苯又?，凌騰便中肯的將事與祖父分說了一番。

    凌太爺的目光落在趙長卿身上，好氣又好笑，道，“卿丫頭，你從哪兒想出來的這樣的法子，倒把祖父的琴棋弄到了你那里。我還以為一直是騰哥兒在用呢？”在凌太爺看來，這并不是什么大事，倒是趙長卿小小年紀，忒個古靈精怪。

    趙 長卿面上滿是嬌憨，帶著一絲嗔怪道，“外祖父還說呢。哪里是騰表兄在用，分明是騰表兄借了去給三表姐用。祖父不知道，三表姐跟我炫耀了不知多少回。我就不 服氣了，難道我不是外祖父的外孫女？我學琴比表姐更早，外祖父也早知道我是沒琴的？怎么有了琴只是借給表姐使？莫不是我這個外孫女比孫女就遠了一層？可見 外祖父平日里說疼我都是假的?！?/br>
    “我就是心下氣不過，才想法子弄了來?！壁w長卿翹著嘴巴道，“怪就怪三表姐自己，下棋賭彩頭是她 提議，非要一路賭個沒完也是她堅持的，結果盡把身上的首飾輸給我，難道還能賴賬不成？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我哪里做錯了？三表姐還不出銀子，情愿拿東西抵 賬，我應她所請收了東西而已，再合情理不過。如今二舅母倒又叫著三表姐去我家里鬧，口口聲聲的說我坑了三表姐。天地良心，若是欠債的都似二舅母三表姐這 般，那收債的干脆不要活了！”

    “今天外祖父干脆給我們評評理，也還我名聲才是?！?/br>
    凌太爺笑，“好刁個丫頭，你贏了你表姐幾多銀子？她渾身上下加起來也不過幾十兩，我那琴與棋幾百兩不止?！?/br>
    趙長卿笑，“若是祖父心疼東西，干脆先叫表姐與我清了賬，我自然把祖父的東西還回來?！?/br>
    凌太爺笑，“給你要回來，還不知要落個什么偏心孫女不疼你的名聲呢?！?/br>
    “不怕不怕，我還給祖父，祖父再送我，我定說祖父和靄仁慈，長輩之典范也?！壁w長卿嘴快的接了一句，慧黠的模樣引得凌太爺哈哈大笑。凌太爺尋思一回，嘆道，“這些事，竟叫你們兩個小輩cao心?！眱合眿D的脾氣，他也是略知的。

    凌太爺酸病發作，道，“這些俗事，莫要在書房說，去我那外廳說吧。騰哥兒，把你父親母親連帶三姐兒，一并叫過去。長卿，你跟著我，說清楚的好?！?/br>
    凌太爺活了這幾十年，人生智慧還是有一些的。

    凌太爺對趙長卿道，“你這丫頭倒有幾分小聰明，只是以后莫要用在親戚身上。三十兩不是小數目，容易傷了親戚情分?！?/br>
    趙長卿道，“親戚情分要這么容易傷，倒也不值錢了?！?/br>
    凌太爺一噎，先是一惱，見趙長卿鎮定的望著他，凌太爺的氣倒消了幾分，溫聲道，“你年紀尚小，性子激烈。長卿，這世上，不要說親戚情分，親近如夫妻、父子、母女，看著堅不可摧，其實都需小心維護。該退的，退一步。該讓的，讓一時，方能長久?！?/br>
    趙長卿道，“祖父的話，我認同。不過，什么情分都要雙方維護才好，我退一步，對方退一步。我讓一時，對方也讓一時。如此，方能長久。若只是一味叫我退讓，天地不公?！?/br>
    凌太爺道，“有時，暫時的退讓，能換得將來走得更遠?！?/br>
    趙長卿道，“兩弊相權取其輕，兩利相權取其輕。端看值與不值?！?/br>
    不想一個小丫頭這般能言善辯，凌太爺問，“那這次你覺著值嗎？”

    趙長卿道，“我才幾歲，不比外祖父與二舅母相處的時間長。外祖父覺得值，便是值；您若覺著不值，便是不值了?！?/br>
    凌太爺笑，“口服心不服?！?/br>
    趙長卿笑，“圣人都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梢?，圣人不欺?！?/br>
    凌太爺哈哈大笑。

    凌二太太一家人進來。

    依次向凌太爺見禮，凌二舅笑，“在外頭就聽到父親的笑聲，父親因何事高興。說出來，叫兒子也跟著樂上一樂?！?/br>
    凌太爺看凌三姐一眼，道，“正是聽得一樁樂事。說三姐與卿丫頭賭棋，身上首飾都輸個精光，欠條子都打上了，如今倒要賴賬！卿丫頭叫我來評理，不知可有此事！”

    凌二太太連忙道，“不過小孩子玩笑，哪里當得了真？”

    凌太爺頓時大怒，喝道，“這當不得真！什么當得真！以往看你事事明白，如何管束的孩子！竟叫她跟meimei賭棋！輸贏倒罷了！我是如何教導的你們！何為誠！何為信！如今倒學起外頭下三濫的小人行徑！輸了連賬都不敢認！我究竟做了什么孽！倒養下這些不肖子孫來！”

    老頭陡然一怒，諸子孫皆自椅中起身。凌二太太更是額間沁汗，連連道，“父親，父親……這……這實在也怨不得三姐兒！”

    “真是好笑，不怨她，那拿著借條子去衙門里問問知府老爺，到底怨誰！”凌太爺聲音轉為低沉，一雙蒼老的眼睛掃過兒子媳婦，“我更不知道，誰給你們的膽子，竟拿著祖傳的東西給卿丫頭抵賬！你們眼里可有我！可有祖宗！”

    底下站著一排人，凌二舅凌二太太凌三姐都面露惶惶，唯趙長卿與凌騰面無殊色。

    室內一時靜默，落針可聞。

    還是凌二舅先忍不住，道，“都是孩子們的不是，很不該驚擾父親大人。卿丫頭，三姐兒到底還欠你多少銀子？我替她還了你?！?/br>
    趙 長卿道，“本是三十兩，后來表姐買花兒，錢不夠，我給她墊了二百錢。所以，一共是三十兩二錢銀子，她還了我十二兩三錢，尚欠十七兩九錢。后來用琴棋抵了這 十七兩九錢，當時說好的，棋子抵七兩九錢，琴抵十兩。前些天，二舅母帶著表姐去我家拿了琴回來，如今舅舅只需給我十兩銀子便夠了。若是二舅母表姐再要棋子 的話，那就得一并給我十七兩九錢才是?！?/br>
    凌二舅并不太清楚此事，原以為不過是幾兩銀子而已，不想女兒竟欠了外甥女這許多錢。凌二舅頓時怒罵凌三姐，“作孽的畜牲，你是怎么欠的你meimei這些銀子！”

    凌三姐已嚇的紅了眼睛，嗚嗚的哭了起來，搖頭道，“我也不知道。說好隨便玩玩兒的，誰曉得卿meimei就當了真?！?/br>
    趙長卿冷笑，“說的好聽，隨便玩玩兒！我輸給表姐就不是隨便玩玩兒了！當時表兄可是眼見的！jiejie寫給我的欠條子上，還有表兄的手??！舅舅不信，只管問表兄！省得表姐委屈！”

    凌三姐已初備潑才素質，她一抹臉上的淚水，大聲道，“都是姐妹，難道不是隨便玩玩兒！你怎地這般不講理！琴棋都叫你使了三年！我私房也全都給你坑了去！你還要怎么著！”

    趙長卿半分不讓，瞪圓了眼睛道，“我要怎么著！今天沒個公道，咱們就衙門見！你少跟我撒潑！我趙長卿還真不怕這個！想賴我的賬，你出去打聽打聽再說！”

    “我好說歹說，你這樣不識抬舉！索性大家就撕破了臉！誰怕誰！”趙長卿冷笑，“我就不信，我還治不了你這潑婦！”

    凌 三姐早給趙長卿整治怕了，見趙長卿比她還豁得出去，頓時氣場一弱，給趙長卿彈壓下去。凌二太太卻是正經潑才出身，忍不住上前替女兒撐腰，道，“你一個做妹 妹的，竟然這么指責你表姐！你也是讀書識字的人，你母親更是明理之人，是怎么教的你！??！怎么教的你！你豈敢在長輩面前這般放肆！誰給你的膽子！你這少調 使教的丫頭，今天我還真得教你個好歹！”

    凌二太太那張薄涼的嘴唇急速的一張一合，時光仿佛瞬息倒流，趙長卿似乎看到了前世，刻薄 的婆婆挑剔的大姑子，縱使將心肝肺掏出來也無法教這一家子滿意。伴隨著無休止的嘲諷，永遠委屈窩囊沒有盡頭的人生。無可發泄的憤怒劈頭蓋臉的將趙長卿吞 沒，腦袋似乎要炸裂的疼痛，一股控制不住的力量噴涌而出，趙長卿猛然一聲長嘯。

    凌二太太的聲音嘎然而止，不，她依舊在說話，她的嘴依舊在不停的張合，卻再也聽不到自己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