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蕭太后不跟廖四娘一般見識,放她回家。廖四娘回了家,卻臉皮奇厚地以自己面見過太后、今上為榮。長安城達官顯貴家的婦人,為戲弄她取樂,賞花游樂時,總要請她去露個面。 “不管是姓夏還是姓駱,都去不得。你如今留在駱家尚有庇護,若去了道觀,任人揉搓,那還有個什么活頭?”廖四娘兩只手按在夏芳菲肩頭,望見夏芳菲骨瘦如柴,但依舊不乏靈動,尤其一雙眼睛清澈見底,輕嘆一聲。 “廖四姐如何知道?”夏芳菲眼瞅著廖四娘,不解她進宮丟了丑,怎還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柔敷因“廖四姐”這稱呼,恍然明白這位就是駱得計口中的跳梁小丑,心里不屑,立時假作給夏芳菲整理衣衫,把廖四娘的手拿開。 廖四娘將柔敷的那點小心思看在眼中,輕嗤笑一聲,“好心當成驢肝肺。莫看我這樣,康平公主、康寧公主家的宴席我沒少去。駱得計見了人,話里話外只說你痛不欲生。我雖沒跟那些臭男人混在一處,卻也聽說不少人惦記著你呢,那些人話里葷素不忌,總之,若你離了駱家,一準沒好下場。方才在宴席上,我見上下若干女人探頭探腦,略使了幾個錢,就問出你等會子要干什么事。虧得駱夫人小氣,為省蠟燭錢,七早八早就開宴,不然,天暗了,我想來截住你也不成?!?/br> 游氏素來節儉,不然,不會等駱老夫人一死,就將府里她用不著的人全都散了。 夏芳菲捏著帕子,不覺再看廖四娘一回,掃過她衣擺上華貴的五谷豐登金線刺繡,先疑惑廖家曲曲一個從六品侍御史,哪里來的錢,能叫廖四娘只是來坊中鄰居家小坐,就打扮成這樣?隨后恍然道,既然廖四娘常去達官顯貴的宴席上丟丑賣乖,那自然每每能得到賞賜。 “老爺們、夫人們,都坐在哪?”夏芳菲問。 廖四娘道:“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你們家得計前程不可限量,坊中鄰居,自然跟駱家親如一家,要過來一起過端午。老爺們在正房院子里,夫人們在屋子里?!?/br> “如此,我不得不過去一遭?!毕姆挤泼嗣约旱哪?,趁著如今其丑無比,把那些個打她主意的人嚇走,“柔敷,我們去吧?!?/br> “哎,你這又是何苦,只將敏郡王當做一條見誰咬誰的瘋狗就是!”廖四娘低聲急促地說,一時慌張,險些踩到自己華貴的裙擺上。 瘋狗?廖四娘這句話,恰合了夏芳菲的心思,她雖料到廖四娘因也是被敏郡王壞了“前程”,才同仇敵愾,趕來跟她說這話,卻因這是頭一個柔敷之外的人真心為她著想而感動,略回了身,沖廖四娘一笑,“廖四姐放心,芳菲自有主張?!闭f罷,便要去宴席上。 “哎,你,若需盤纏逃回你父親那,只管開口。我只要你跟我一樣,日日詛咒姓甘的轉世投胎為豬狗就夠了?!绷嗡哪镆а狼旋X,只差一步,她就能日日陪伴在天子身邊,偏生冒出個豬狗不如的煞星,每每想起太后面前,她的窘狀,她就狼狽地無地自容。 “……若逃回父親身邊,那才是自投羅網?!毕姆挤贫吷踔另懫鹣拇淌氛鹋挠柍饴?,再三謝過廖四娘,便領著雀舌、柔敷向上房去。 “廖家娘子怎地這么熱心腸?”柔敷問。 雀舌嘴里嘖嘖出聲,“你當她是古道熱腸,她未必沒當七娘是過河橋梁?!?/br> “此話怎講?”夏芳菲問。 雀舌連忙道:“廖四娘先瞧咱們家大郎不起,不肯搭理大郎,等幌子被戳穿了,又瞧得上大郎了?!?/br> “胡言亂語?!毕姆挤戚p嘆一聲,因鼓樂聲越發近了,心便也提了起來,從上房后門進了院子,隔著屏風的一角,望見康平公主府的舞姬身披霓裳翩然起舞,席上的老爺們個個捋著胡子搖頭晃腦,再隔著窗子,就聽見駱氏正在與人談笑風生。 “走,咱們進去?!毕姆挤频热岱笙崎_簾子,就向內去。 夏芳菲一進去,屋子里登時鴉雀無聲,主位上,豐腴的游氏正攜著駱氏的手同坐,游氏身邊,上穿海棠紅短襦、下著櫻草黃紗裙的駱得計素手按在胸前鮮紅瓔珞上,抬頭望了一眼,便又頷首低頭,行動間,耳上懸著的明珠未有一絲搖曳,渾身上下的肌膚晶瑩剔透,更襯得的烏發如墨。 “你怎來了?”駱氏乍然發作,嚇得駱府朱姨娘所出的二娘駱得閑挖栗子的銀釵戳到手指上。 駱得閑低叫一聲,忙用帕子將手指緊緊裹住。 游氏明知道駱氏在演戲,還是配合地趕緊將她抱住,安撫道:“meimei莫急,外甥女過來,便請她入座?!?/br> “她在,我便走?!瘪樖狭嫉关Q,并不肯去看夏芳菲一眼。 “這位,就是七娘?”席上廖家夫人打量著夏芳菲,與其他幾個鄰居互遞了眼色。 倘若廖四娘眼中夏芳菲還有幾分靈動,這幾個女人眼中,一身玄青色的夏芳菲就是弱不勝衣、非??蓱z。大抵是夏芳菲瘦削的不合這些女人的眼緣,眾人反倒疑惑地想:那一日敏郡王是饑不擇食嗎?怎地,她們瞧著,還是駱得計樣貌更好一些? “是,芳菲來負荊請罪呢?!币娮约赫f出“負荊請罪”后,駱氏扭著臉安生坐下,夏芳菲心里更冷,自古以來,最傷人的便是至親之人,她面上還波瀾不驚,心內已經嗚咽不止。 “雀舌,跪下!”夏芳菲忽地喝了一聲。 雀舌正在東張西望,冷不丁聽見一聲,砰地應聲跪下,跪下后,又是惶恐,又是摸不著頭腦,但無論如何,當著居德坊眾夫人的面,不敢站起來。 “姑母手下留情!那一日的事,實在怪不得芳菲。況且……”簾子外,響起駱得意的呼喊聲。 “快攔著他!”游氏原本氣定神閑,在她盤算中,她等著夏芳菲自請去道觀后,只需說幾句不輕不重的話以顯示仁慈,然后就將夏芳菲送入道觀——她跟夏芳菲無冤無仇,可駱得計言談舉止在駱氏調、教下跟夏芳菲越來越像,這使得她望見夏芳菲這真人,就生出一股駱得計遲早會露陷的惶恐——不料此時素來穩重的駱得意竟然鬧了起來,登時臉色大變,在座的婦人里,也有兩個,是她的親家人選。 “且慢,還請大表哥進來說一說,那一日的事,又是什么事?”夏芳菲并不回頭,向席上“蕙質蘭心”的駱得計望去,在心內冷笑一聲,她夏芳菲不曾見過天子,駱得計就急慌慌地按著康平公主的吩咐,把自己變成了另一個夏芳菲,若是她果然得寵,難道她這真的夏芳菲,要跟著與有榮焉?若是她不得寵,難道她這真的,要被駱家眾人指責不爭氣? 第10章 掩耳盜鈴 長安城太荒唐了…… 夏芳菲在心中一嘆,掩著毫無血色的嘴唇,輕輕咳嗽一聲。 “攔著他,芳菲,那日的事過去就過去了……”游氏道。 “嫂子這是什么話?身為女子,首要的就是貞潔,容貌才學還在其次。她……哎,我恨不得沒生過她,叫她如今這樣給我丟人現眼?!瘪樖先滩蛔】戳讼姆挤埔谎?,只一眼,她就認定自己給駱得計下的藥還遠遠不夠。 “姑姑、母親……”駱得意到底硬闖了進來,身上那件合體剪裁的蒼色圓領衫進來時,領口被阻攔他的丫頭扯開,硬朗的眉眼擔憂地望向穿著玄青衣裳的瘦小背影,仿佛那背影已經被那暗沉的顏色壓垮。 “大哥?!瘪樀萌室哺Z了進來,伸手扯住駱得意的衣袖,看似是攔著駱得意,一雙眼睛卻在尋覓夏芳菲窈窕可人的身影,尋了半日,才看向那玄青背影,待那背影一回頭,先咬了舌頭,心道:活見鬼了,竟瘦得面無二兩rou,枉費他還心心念念。 “姑母,那日的事,實在怨不得芳菲?!瘪樀靡庵?,可那日的事要怪,只能怪駱得計、敏郡王。這兩個人,偏他哪一個都不能提起。 廖四娘不知何時進來,老實地在她母親身邊坐下,緊咬著唇兒,不知在想什么。 “那日的事?那日,到底有什么事?我睡了一覺,糊涂了,還請大表哥說個明白,叫我仔細回想回想?!毕姆挤埔呀浧聘林哿?,夏刺史古板嚴苛、駱氏自尊自重,孤立無援下,她不得不豁出去。 “芳菲……”駱得意怔住,夏芳菲就站在那邊,瘦小的仿佛一只雛鳥,他只手就能將她握在掌心里,可,她那雙眼睛就那么靜靜地看著他,仿佛他今日不是來救她,而是將她推入火坑,“舅母,侄子愿意……” “大郎,你喝醉了吧?”游氏趕緊打斷駱得意。 駱得意登時住了口,千言萬語噎在嗓子里,被游氏一瞪,一句都擠不出來。 駱氏在心里失望地一嘆,駱得意雖有兩分真心,可這兩分到底不夠。 “呵,我自己不記得了,難道,還沒人告訴我一聲,那日到底怎么了?”夏芳菲轉過頭來。 她為何自揭傷疤?駱得意困惑了,他比夏芳菲年長上三四歲,昔日去平衍州給駱氏送禮時,撞見了正描畫紙鳶的夏芳菲,便生出一股癡念。奈何那時,駱氏一心叫夏芳菲進宮,他的癡念,不過是癡心妄想,提也不能提,可如今夏芳菲從云端墜落下來……